吳夢莉

1

有近三個月的時間，我無法入睡。

疲倦，困頓，眼皮沉重得無法抬起，然而就是無法入睡，腦子里有止不住的念頭在翻涌、撕咬，只能睜著眼睛，看著窗外的天空一點點亮起——先是墨色，然后是暗藍色，最后是一抹清淺的魚肚白，干凈，柔和，仿佛一種諭示。

那時候我在想，我究竟在追求什么。

去年于我而言，并不好過：生病，親人離世，好友決裂……長久以來，我構建的安全堡壘忽然坍塌，露出脆弱、污穢的一面，而我的頭腦一片混沌，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與什么對抗。

上班，整理材料，吃外賣，加班，看聒噪的電視劇，在汽車的轟鳴聲中躺下，淺眠……漸漸地，人仿佛踩在黏稠的風里，像是一把干癟的種子。我早已記不清自己上次耐心等待一件事是什么時候了，甚至會因為外賣遲到幾分鐘這樣的小事而氣惱，覺得人生不值得。

其實，我并不在乎那幾分鐘的浪費，我在意的是自己的人生似乎不該如此。

微博上，連續(xù)加班兩周的女子因迷路而崩潰，對著交警失聲痛哭?？吹竭@條新聞時，我正在公司加班，手邊放著打開的、沒吃完的外賣盒，屏幕內(nèi)外有著微妙的應和，而我看著她，忽然覺得女子并不是因為加班而哭的，她落淚，真的只是因為迷路而已。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該往哪里走了。

我們過得太匆促了。

隨著科技的迅速發(fā)展，我們的人生仿佛是由無數(shù)個“即刻”拼湊起來的，而人被裹挾著，從一個“即刻”，咕嚕咕嚕地滾到下一個“即刻”。時間緊繃成線，情緒大起大落，我們沒有閑暇去站在路口，思考自己的方向，便只能渾渾噩噩地走下去，最后，丟掉自我，為稻粱謀。

2

前陣子翻看自己的微博，發(fā)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象：同一天內(nèi)，有時甚至是同一個小時內(nèi)，我轉發(fā)微博的情緒便截然不同：往往上一條是“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下一條便是“嗚嗚嗚怎么會這樣”。情緒在時間軸上快速劃過，彼此覆蓋侵蝕，最后，沒有任何一種情緒得到宣泄，人卻變得疲憊麻木，難以感知微小的歡喜。

節(jié)目《十三邀》中談到即時性，說因為如今無暇，也因為不需要培養(yǎng)任何的同情和理解，人會慢慢回歸獸性，變得野蠻。這解開了長久以來困擾我的疑惑，即人為什么會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變得充滿攻擊性。

每年都會有新的網(wǎng)絡熱詞推出，而每一次推出的熱詞相比之前，在感情的表達上都會更為激烈。例如，日常生活中，當我們與他人的意見產(chǎn)生分歧時，鮮少會用言語攻擊羞辱對方；然而，當同樣的情形發(fā)生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時，我們卻會毫不猶豫地辱罵他人，甚至惡語詛咒他人。

在網(wǎng)上，我們只想傾瀉情緒，然而，互聯(lián)網(wǎng)的即時性讓我們的情感閾值一再提高，逼迫我們?nèi)ふ腋ち业?、更惡毒的字眼，最后，我們忘記了自己該如何在現(xiàn)實中交流，又該如何生活在塵世中——每一秒都有一萬條資訊在手機中更新，可是我們卻越來越寂寞，仿佛一把折斷的、瀕臨枯萎的樹枝。

在負面情緒達到最頂點之時，我抽出來一個周末，專門給自己做了一頓飯。油鍋燒熱，丟入姜蒜爆香，然后將切成絲的瘦肉倒進去，翻炒至變色，加入青椒和調(diào)料，盛盤，配上半碗米飯和一小碟咸菜。暗紅配鮮綠，是一種俗世中的煙火氣。

冬夜七點，我獨自一人坐在露臺上吃晚餐。樓下是跳廣場舞的阿姨，音樂聲開得震耳欲聾，偶爾有白色的大狗從廣場上跑過，像一團柔軟的棉花糖。路燈亮起，暖黃色的燈光流淌一地，打破一個城市的黑暗，然后，暗夜皸裂，光紋蔓生。

3

前一陣子，網(wǎng)上討論“996”時，主要論點在于“資本的剝削”，而“剝削”讓一個完整的人沒有辦法再做一個完整的人了。

我看得恍然，卻不得不承認，最大的剝削，其實來源于自己。

在每日工作之后，我鮮少真正地休息過：看劇，刷社交軟件，聽吵鬧的音樂……即便是一個人在家，也仿佛身處鬧市，大腦一刻不停歇地運轉著，在滿是碎片的曠野里拾荒。沒有深層次的思考，我甚至忘了自己是誰。

前兩日，重溫《海上鋼琴師》，男主角最終沒有踏上陸地。他生在船上，長在船上，過著他人眼中乏味枯燥的生活，自矜自得，心意堅定，至死也沒有離開船一步。他說，陸地上太吵了，如果離開了海船，他將無法彈琴。

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我讀高一，看不懂男主拒絕下船的原因，以為他說的是借口：海船上明明也很吵鬧，為何男主獨獨要回避陸地的喧囂呢？后來步入社會，我接觸了越來越多的人與事，寫出的文章卻越來越少，終于明白男主的未盡之意：人是需要獨處的，我們要學會和自己的影子對話。

現(xiàn)代科技給了我們一種虛假的幻覺，以為人可以花團錦簇地度過一生。其實不是的，人生來孤獨，正是這份孤獨賜予了我們思考的能力，讓我們逐漸認清本質，成為我們自己。

我們可以去往任何地方，可我們必須記住我們的來處。

網(wǎng)絡上的花團錦簇很好，義憤填膺也很好，可我們終究生活在現(xiàn)實之中，生活在粗糙的、溫暾的日常里。老人常常說做人要“接地氣”，即人需要保持對季節(jié)和自然的感知力，否則容易變得貧乏、消沉，覺得自己與世隔絕，十分不安。

所以，在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走的時候，便停下來吧。食糟糠，認五谷，切斷那些虛假而痛苦的聯(lián)系，做一個俗氣的普通人，等啤酒杯里的泡沫一朵朵地炸開，小小的歡喜從地下冒出來，到那時再啟程，朝更遠更好的方向奔去。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