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

一

老楊頭開口前，魯一帆覺得扶貧這事與自己遠得八竿子打不著邊。入職不到十個月，做的計量器具檢測工作，不論年齡、資歷，還是崗位職責，他與扶貧這檔子繁雜慎重之事都不搭界。

在所里掛鉤幫扶責任分解會上，老楊頭說：一幫三年，脫貧不脫鉤，現(xiàn)在讓我接手，我愿意，贈人玫瑰手有留香嘛，可問題是，再過四個月十一天，我就車到碼頭船到岸，退休了，情況剛熟悉，就得交棒，倒不如現(xiàn)在就另選賢能，持續(xù)發(fā)力為好！

話說得刀切豆腐兩面光，讓人無法反駁。李所長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從筆記本上移，在與會的其他三人臉上逐一短暫停留，意思明顯：說說看，怎樣才好？

上級下達的掛鉤戶共三戶，全所八人，五個正式三個臨聘，臨聘人員不準擔此重任，李所長、官副所長已各認領一戶，還剩一戶，理論上還有三人可配對，除老楊頭，還有兩人，一個財務，女性，腹部微隆，懷孕四月有余，總不能讓她挺個大肚子進村入戶扶貧吧？剩下一人，便是魯一帆！剛剛還遠在天際，眨眼降臨跟前，變化比孫悟空翻筋斗還來得快！魯一帆內心惶恐，卻又找不出推卸理由，事情擺在桌面，不是領導給他壓擔子，事情自個兒撞上來，不怨天不怨地，只能怨命孬！但領導沒點名，他仍裝聾作啞，心存躲過一劫的僥幸，低頭死盯著自己的筆記本，只是眼角瞟到整個會議室的目光都齊刷刷投射到他臉上，臉便不由自主紅了。

愛紅臉的習慣，冰姿說可愛，給人實誠感。她說，看他臉紅就心軟，不想欺負他。可他卻討厭自己這一壞毛病，五大三粗一個大男人，動不動就腆個紅臉，啥意思？臉一紅就暴露內心，容易讓人窺視到內心的敏感、焦慮、掙扎，而體制內講究的卻是穩(wěn)重、平和、理性。他好生著惱，可又改不了，就像胎印，不論如何漂染如何磨皮，都死跟著。

就你挑吧。李所長口氣不容爭辯，水筆朝一帆點了點。

我一個嫩仔，只怕做不來。一帆抓了抓蓬亂的頭發(fā)，目光躲閃，臉紅成絳色。

沒那么難，三戶都在南氽村，跟著我們做就行。李所長率先站起身，意味會議結束，事情敲定。

悻悻坐回辦公室，想給冰姿打個電話訴說一下剛領受的任務。早先遇上撓頭事，他找媽媽，戀愛后則找冰姿，盡管她們不一定能提供妙計良策，但聽聽她們意見心里便踏實許多，可想到事先約定，又將手機擱到辦公桌上。

自家事還拎不清，現(xiàn)在又拎上這件難拎清的事！他在藤椅上躺出一個松垮的“葛優(yōu)躺”，腳尖一下一下叩著辦公桌下的后擋板。

拎不清的自家事，是愛的小船眼看要觸礁。冰姿爸媽一致反對女兒與他“繼續(xù)發(fā)展”，原因嘛，明擺著，“差距大了點”。論學歷，冰姿211大學畢業(yè)，他讀一個灰不溜秋的大專。論家庭，她爸局長她媽小學校長，他爸在私企當機修他媽在城南菜市場賣鹵味。為縮小距離挽救愛情，他苦拼公務員考試，連考兩年名落孫山，去年退而求其次，考上事業(yè)編，爸媽高興得破天荒“花錢如流水”，在城南大酒店宴請三桌街坊鄰里。冰姿也替他高興，倒非因所謂差距的縮小，而是認為按部就班、朝九晚五的生活與他老實憨直、循規(guī)蹈矩的性子“挺搭”，將來她忙生意，他上班，生活互補，多好！她對體制內生活則無興趣，大學剛畢業(yè)那會兒，就拉拽魯一帆留省城賣咖啡，若非媽媽專程趕到省城苦口婆心勸說，并與她達成折中方案，先到二舅機電廠學習，見識過生意的門門道道后，再想創(chuàng)業(yè)，爸媽支持，她才懶得“夫妻雙雙把家返”呢！二舅似為消磨她嬌驕二氣，安排她從一線班組做起來，然后車間，最后才到營銷部負責對接東南亞市場。一圈下來，她認識到自己當初的幼稚，但這些歷練也開闊了視野。掙錢的生意多了去，不一定非得賣咖啡，等找到合適項目，一展身手，爭取做個像二舅一樣的成功企業(yè)家！

冰姿媽媽對魯家舉杯同慶嗤之以鼻：在這小縣城，事業(yè)編，仕途基本瞎子打燈籠，沒前程了;工資嘛，一個月三四千塊，餓不死也富不起來，有啥好慶賀？受冰姿爸媽之托，見多識廣、在家族十分有威信的二舅也找她到辦公室勸離，說她“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她不敢像在爸媽跟前那樣耍小性子，更不敢將二舅的話當耳邊風，可要她向粗鄙世俗低頭，讓真愛付水東流，又心如刀剜，委屈得淚水漣漣。

分開半年十個月，不聯(lián)系，放得下，以后各走各的陽關道。二舅板著臉說。

還放不下呢？她淚眼斜瞟一下二舅，哽咽道。

先按我說的做了再說！二舅口吻不容爭辯。

將熾熱的感情冷卻一下，冷靜、理性分析一下鞋子適不適腳對人生選擇的確裨益多多。盡管內心抵觸，但她覺得二舅比媽媽一味貶低魯一帆高明許多，易于接受，又覺得如此安排挺好玩挺刺激，“閉關”后再見又會是怎樣一個光景？行如路人還是熾熱如初？想想都令人怦然心跳，于是，她記下二舅話，當晚向一帆伸出白皙小手，張開五只纖纖玉指說，五個月行不？她已擅自減去一個月。一帆急得一張四方臉漲得通紅，抓耳撓腮低聲哀求：比坐五年牢還長，一個月行不？她心一軟，將大拇指和食指縮回，剩下三個手指點點他鼻尖說：三個月，不能再少了，可要說到做到，不打電話不發(fā)微信不見面，不然，你這張老農模樣的誠實臉，還有海誓山盟，在我心中統(tǒng)統(tǒng)要打折扣哦！

“不聯(lián)系”才十多天，一帆已失魂落魄，焉不拉唧。剩下七十多天怎么熬呀！他每天內心哀號。

扶貧就扶貧吧，換個事做，心情或許會好些。他想，腳尖摁在后擋板上，沒再晃。

二

站在王守誠宅子前，魯一帆駐足觀望。二層磚瓦房，門前一小院，圍一木柵欄，中間甬道，兩側青菜綠油油。

不比我家差呀，他想。剛才去李所長和官副所長掛鉤對象家，村干部做過介紹，去年縣里搞安居工程建設，改造后的貧困戶房屋比一些小康人家還新亮，否則他還真懷疑找錯門掛錯對象。

來守誠家路上，聽村干部介紹，一帆對自己的掛鉤對象有初步印象。多年前，守誠父親醉酒騎摩托車墜崖身故。初中畢業(yè)后，十六歲的守誠外出闖蕩，沒幾年就闖出些名堂，二十剛出頭在省城拉起一個小工程隊，專做家裝。可世事難測，扛廢棄的大理石板下樓時，守誠腳下絆一下摔倒，腰椎恰巧磕在臺階棱子上，多少人從樓上摔下都沒事，他這么一磕下半身竟癱了，真是倒霉時喝水都塞牙！剛才走訪的那兩家，致貧原因大抵相似，也因下一代“出事”。李所長那戶，兒子智障，女兒遠嫁四川，丈夫體弱多病，家庭單靠女主人苦撐。官副所長那戶，兒子倒機靈，只不過機靈過了頭，一心想掙快錢，搞網(wǎng)絡詐騙，被判重刑，家中只剩一個老父親，患心臟病，只能吃閑飯。列夫·托爾斯泰說的真沒錯，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守誠媽媽坐在廳堂竹篩子前撿茶。趁大家攀談之際，一帆去找守誠，到左廂房探一下頭，就與倚在床頭正往外張望的一個與己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對上視線，該是守誠吧！房間一張簡易床，床前擱輛輪椅，床上方懸掛一副吊環(huán)，想必平時用來躺著鍛煉身子，墻壁上貼著幾張籃球明星畫，他認出是金州勇士隊的德雷蒙德·格林。整個房間略顯空蕩，但整潔不零亂，也無病癱患者房間多見的異味。守城身穿深藍色秋衣，胸脯敦實，背膀渾圓，沒摔癱的話該是一個多么強壯的身子骨呀！

還練身體？一帆晃了一下吊環(huán)，在輪椅上坐下。

手當腳用，要更有勁才行。守誠手肘用力撐一下，側轉身，一帆急探身伸手欲幫助，他已借助上身拉力倚坐到枕頭旁，咧嘴朝一帆笑了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他驚訝于守誠的精神狀況。想象中，截癱病人應是凄凄切切，哀哀怨怨，可單看他上身和容貌，真無法與癱瘓聯(lián)系在一起。蓋在下半身的線毯，隨他坐起扯開，下身同樣穿秋褲，隱現(xiàn)的雙腿輪廓明顯比常人萎縮許多。一帆內心揪了一下。

摔傷那年，我準備過完年把老宅子拆掉蓋過，村里人都羨慕我能干，可一摔治傷治成窮光蛋，現(xiàn)在還要人幫扶，有時想一想，真的一百個不服氣！守誠用食指點點胸脯，示意心里多有不甘，伸手從枕頭下摸出手機，與一帆留電話加微信。

命運給人關上大門，總會留下一扇窗，再難都會過去。沒生活閱歷，平時又嘴拙，一帆不知如何勸慰，便鸚鵡學舌照書上寫的說一句，說完又覺得滑稽和生硬，看到墻上的明星畫便換一個話題。

也喜歡德雷蒙德·格林？

鐵粉！昨晚與灰熊隊打的那場球看了嗎？庫里傳的那個球，格林一個虛晃，遠投，三分，干凈利落，太精彩啦！他握著手機做一個投籃動作。

看了，太讓人激動了。一帆點點頭。看得出，守誠身子受縛，但內心與任何一位健康年輕人一樣充滿激情、憧憬和勃勃生機。這樣的殘疾人真該托他一把，幫他渡過難關?；哪L出綠草，也是常有的事。他覺得此行有一定價值，并非僅是令人頭疼的“難拎清”。

出了守誠家，一行人爬到村北山坡的山壟田上。初夏的陽光耀眼明麗，走在彎曲狹窄的田埂上，逐一察看三個幫扶對象的水田位置和范圍，每家都一畝多地，荒廢著，茅草卻茂盛狂長。

摸清基本情況，分析了致貧原因，如何“下藥去疴”？李所長領著大家在村干部家廳堂的飯桌旁坐定，人人掏出筆記本，開會的氛圍立馬彌散開來。村干部從菜櫥子取出一本小學生作業(yè)簿，圓珠筆在封面上畫了畫，見吐水后在李所長身旁坐下。一帆知道，動身之前，李所長心里已有預案，今天所見所聞，與預案條件基本相符，因此李所長與村干部三言兩語就敲定幫扶方案：山壟田都種朝天椒，椒種和銷路由所里負責，下種和日常侍弄由村里安排村民投工投勞。官副所長作補充：為找銷路，李所長沒少費周折，自掏腰包買煙買酒拜訪一個在城郊辦辣醬廠的親戚，才把銷路談定。把筆記本翻到上一頁，官副所長看著上面數(shù)字接著說：我們算過，三畝多地，收成好的話，可收一千六七百斤朝天椒，按今年市價算，有一萬三千多元收入，再加縣里各項補助款，今年扶今年脫的目標有望實現(xiàn)。李所長一臉平靜，但略顯亢奮的語氣表露出內心：人心齊，泰山移，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我們就一定能如期完成好上級下達的扶貧任務！其間，一帆多次起身端著手機拍照，準備拿回去編發(fā)微信公眾號和報送信息。他注意到，每次手機對準李所長，他都很自然將臉龐對準鏡頭。

會議結束，已是午飯飯點，稔熟待客之道的村干部讓女人將菜飯端上桌。事情辦得順暢，李所長爽快答應吃一餐農家飯，讓一帆按下鄉(xiāng)吃派飯標準給村干部遞交伙食費。村干部死活不接。李所長從一帆手中搶過錢，塞給女主人，說不接就不吃，空肚子打道回府。女主人才半推半就接下。走了一個上午正饑腸轆轆，大家動筷搖匙吃得狼吞虎咽。

整整一上午，竟沒想到魂牽夢繞的冰姿。打著飽嗝下桌的一帆邊用紙巾揩嘴邊想，這一忙還真療傷呀！

三

潷去冰水，端到水龍頭下，把一臉盆的豬手雞翅洗凈，倒入大鐵鍋的老汁里上味，一帆向飯桌上正吃飯的媽媽喊：入鍋啦！轉身去衛(wèi)生間沖澡，然后一身清爽騎單車出門去。從省城回來，幫媽媽完成鹵味制作的粗重環(huán)節(jié)，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課”。

此時外出純?yōu)椤熬駮汀?。思念常像冰凍的豬手和雞翅硬邦邦硌得他內心隱痛，不打電話不發(fā)微信不見面，但沒說不讓看吧，因此他選擇到初元小區(qū)“望梅止渴”。站在小區(qū)假山遠眺A座23層東側她的房間，若燈火明亮，內心便安妥亮堂，拍張窗戶遠景，離開時單車畫出的弧線漂亮、明快。若遇上黑燈瞎火，心便懸悠，莫名其妙不安：和別的男孩壓馬路、吃飯、唱歌？他焦躁沮喪，一會兒繞假山轉圈，一會兒假裝淡定看手機新聞，只是每隔三五分鐘都要抬頭瞟一眼那扇窗或掩映在樹草中的小區(qū)小路。不論多晚，總要等到窗亮或在橘紅色路燈下看清冰姿返家的苗條身影，才踏實離去。

今天才在假山后架好單車，窗子的光亮就與天際一鉤彎月相映生輝，似在對視傾訴，一帆歡快得像一個得到糖果獎賞的小孩繞著假山騎轉幾圈，畫出一個漂亮弧線騎出小區(qū)。

正是小縣城一天最悠閑的時光，大街沐浴著柔和燈光，閑散的人們初換夏裝，身姿和臉龐都透著安閑舒適。南氽之行，他還有一層感悟，健康重要，沒健康就沒幸福！我雖沒錢沒權，但人高馬大，身強體壯，每頓三海碗飯鐵板釘釘，這就是給你幸福的最基本保證！還有，凡事都得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待。守誠殘疾如此嚴重，我們還要幫他編織未來，你爸媽還有二舅怎就老躲在門縫后看人？工資現(xiàn)在低，可隨著工齡增長，將來讀在職本科考職稱，收入指定一年比一年高。前幾天，媽媽讓爸爸報考小車駕照，說爸爸年紀大，騎摩托車到郊外上班，冬天風寒膝蓋骨吃不消。這樣的事擱過去，想都不敢想，現(xiàn)在一輩子省吃儉用的媽媽竟主動開口，這就是發(fā)展嘛！媽媽還說，將來我們結婚，吃住在家，免費，我的工資加你的收入，怎會不夠花？再有，媽媽的鹵味很受歡迎，現(xiàn)在我邊打下手邊學習，將來媽媽老了做不動，我接手，上班不能自己賣，但下班做好了可雇人站攤，總之面包和土豆都會有的！他一路騎一路在內心與冰姿對話，說到得意處竟咧嘴竊笑。

一帆！一聲突如其來的親熱叫喊打斷對話，他循聲找去，公交車候車亭上，七八位殘疾人坐輪椅上，身邊站一群身穿綠馬甲、戴太陽帽的大媽大姐，顯然在候車。守誠正高舉手臂向他招手。他趕忙停車迎過去。

到城里看噴泉、燈光秀，哇，摔傷后一年多沒到城里，變得好漂亮！守誠一臉孩子般的興奮。旁邊的大媽大姐七嘴八舌補充：我們義工聯(lián)今天助殘，帶他們到城里玩，上午參觀朱子書院，下午游紫薇園，晚上到朱子廣場游玩，把他們高興壞了。

怎不給我一個電話？我請假過來陪一陪你。他對守誠說。大媽大姐的話讓他心里咯噔一下，一陣內疚：還掛鉤幫扶，我怎就沒想到這事？南氽村鼻屎大，煩悶了，頂多只能到溪邊看看流水到村口看看過路車輛，沒其他地方可去，陪護他上城里走走真善莫大焉。

怕影響你工作哩。守誠說，頓一下，又興高采烈地說：這一趟，收獲大，在村子，越想越仄門，這一走，頭腦都活絡起來，許多念頭跳躍出來。

什么念頭？分享一下。一帆受感染，也一臉開心，好奇地問。

還沒想成熟，以后再說。守誠雙手搓搓臉頰，目光變得深邃。如此目光令一帆倏忽想到，眼前不僅是一位截癱病人，還曾是一位領一班人在省城大膽闖蕩搞家裝的年輕人。

說話間，公交大巴到了，一帆趕忙將單車架好，從大媽手上接過守誠輪椅往車門推，沒上車單板橋，連人帶車往上抬，兩個大媽正彎腰要抬前輪，公交車上跑下幾個壯小伙，與一帆一前一后將守誠抬上去，返身又下車一一將其他輪椅抬上。走道擺放不下，一帆和小伙子們又將殘疾人從輪椅抱到座椅，扣上安全帶，將輪椅折疊起來靠在座椅旁，才揮手告辭。

四

扶貧方案落實，李所長抓得很緊。作為責任人之一，又是單位年紀最小的年輕人，跑腿事幾乎由一帆“一肩挑”。

這段時間一帆挺忙，備考本科、完善全縣企業(yè)計量器具檔案、應對繁雜日常工作，常加班，但對扶貧工作，他清楚茲事體大，人誤田誤一年，直接影響扶貧任務能否按時完成，因此不敢絲毫馬虎，見縫插針找椒農預訂椒苗，椒苗育好后，清點數(shù)量，查驗質量，押車送南氽，又幫椒農辦稅票，轉貨款，忙得腳不沾地，縱是身強體壯，有時也覺氣緊。送完椒苗一個多星期，村干部微信傳來照片，茅草叢生的山壟田已改天換地，一畦畦扦插上嫩綠的椒苗，縱橫有致，生趣盎然，他又覺得這番辛苦挺值，滿滿成就感。同事爭相傳看，夸李所長“領導有方”、一帆“年輕有為”。

轉眼又到“訪窮親”時，屬規(guī)定動作，文件要求一個季度至少要與掛鉤對象見個面做個溝通，及時掌握其所思所盼所需。

到村口酸棗樹下停好車，一行人在村干部陪同下迫不及待先去村北瞧椒田。椒苗長勢喜人，一派養(yǎng)眼的翠綠，葉片在微風中輕晃，好似拍手歡迎。李所長拍拍跟在身后的村干部肩膀，連說：會做事！村干部說：是李所長扶貧力度大咯！兩人一臉歡快比肩蹲在田埂上，溝通起農事，一帆趕忙小跑到前頭田埂，抓緊拍了幾張合影。

進了村，一行人馬不停蹄走家進戶，按順序最后到位處村最里頭的王守誠家，卻遇鐵將軍把關。村干部問過鄰居，才知守誠媽媽去城里給守誠買夏裝，守誠在村部看老人打麻將。村干部打去電話，一支煙工夫，輪椅出現(xiàn)在巷口，守誠轉得急，兩個粗壯臂膀一下一下用力，極像在蛙泳。一帆忙小跑過去推車。

在廳堂坐定，李所長帶著來自椒田的高興心情，樂哈哈向守誠展望未來，說一年增收幾千塊“那是三個手指捏螺絲很穩(wěn)的事”。守誠似不上心，只應景似地點點頭，說句謝謝。李所長問還有什么困難和要求只管說。守誠與一帆相處時挺有口才，侃侃而談，面對李所長卻變得局促，雙肘撐在輪椅扶手上，兩個大拇指互摳著，猶豫好一會兒才下大決心似地囁嚅道：我在微信群看到，過幾天，縣里在朱子廣場要辦用工招聘會，我想請你們陪我去試試。

身體這樣怎么打工！大家似被這一突如其來的懇求嚇著，面面相覷。

沒那么簡單，先不說人家要不要你，單說到城里住哪里，誰照顧你？都不好解決嘛！李所長臉上的喜悅被凝重代替，連連擺手說。

要租房子，要吃要喝，在城里上個廁所都要五角錢，掙的夠花嗎？官副所長蹙眉道。

你家門口巷子臺階，沒我們幫助改造成無障礙坡道，輪椅都沒法進出，哪個工廠會為你專門修條路？村干部道，語氣焦急：現(xiàn)在政策好，這個補助那個補助，一年好幾千，李所長他們又幫你們種朝天椒，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要懂得珍惜嘍，再有個閃失，可就連輪椅也坐不了了，凡事不能只考慮自己，還要想一想你媽媽辛苦不辛苦！村干部越說嗓門越大，一副恨鐵不成鋼神情。

可天天睜眼就等天黑，整天看人打麻將看手機熬日子也不是一回事。守誠被一頓搶白數(shù)落，耷拉下腦袋，神情沮喪，沉默幾秒鐘又鼓起勇氣說：只是試一試嘛，真找不到，也會死心。說罷，目光向一帆掃了一下，似在求援。

一帆沒搭腔。雙方都言之有理，守誠想應聘，渴望自食其力是一方面，想盡快擺脫孤獨、沉悶生活，恐怕才是主因，到城區(qū)游玩觀光時，恐怕已播下種子，此時開花結果，在候車亭，守誠說“許多念頭跳躍出來”，到城里打工應是念頭之一，這需多大勇氣呵！他內心為之擊節(jié)贊賞，這種勇氣和不因癱瘓而湮滅的夢想，是荒漠變綠洲的原動力，在一定范圍上應該比幫他家種椒還重要還難能可貴，但李所長他們并非意氣用事，可謂句句屬實，也不能不正視。一時無法判斷孰是孰非，他只能選擇默不作聲，當碰觸到守誠求援的目光時，他趕緊躲閃開眼光。

這事得慎重，和你媽媽商量好了再說。李所長仍一臉決絕，示意一帆把掛鉤扶貧手冊拿給守誠簽字確認已按時走訪后，說句托詞告辭出來，只留守誠一人孤零零坐在廳堂。

車子走一陣，坐在后排的一帆趴到前排椅背對李所長說：也就陪守誠應聘一次，搞好了，真找到一個合適工作也說不準，找不到也沒事，等于陪他來城里玩一次，守誠呢，心也能安定下來，我?guī)退囋囆胁?？上車后，此前一直拿不定主意的一帆頭腦清晰起來：努力不一定有結果，但不努力肯定沒收獲，假如天遂人愿，收獲一個好結果，守誠不但自食其力，還拔窮根呵。他想該為守誠創(chuàng)造一個兌現(xiàn)夢想的機會。

剛才急，話說快了些，造血比輸血強，這個理大家都懂;關在一個小村子里，心情苦悶，也好理解;可一個病癱，要外出打工哪有那么簡單？我們說的哪句不是實話，不是設身處地為他著想？把困難考慮充分些總歸沒壞處，你們說對不對？李所長把頭發(fā)往后腦勺捋了捋，將一個圓臉轉向駕車的官副所長，又斜視后頭的一帆一眼，似在尋求支持。官副所長和一帆都點頭稱是。李所長沉吟道：試試就試試吧，你是掛鉤責任人，尊重你的意見，但要注意守誠安全，到時我批你一天假。又轉頭對官副所長說：車子借給一帆接送守誠用。一帆心頭一熱，前頭兩人不僅是領導，還是講義氣的大哥呵。

五

應聘那天，天公不作美，小雨淅淅瀝瀝。一帆一手推輪椅一手撐雨傘，走得吃勁，衣裳后擺打濕一大片，但他仍將雨傘盡可能前移，好讓守誠多遮一些。

朱子廣場擺滿企業(yè)的招工遮雨棚，二十多排，音樂震天，彩旗因淋雨垂頭耷腦，沒了迎風招展的氣勢。不知是雨天還是求大于供的緣故，應聘的人并不多，人影稀疏，一些棚前要么站著一兩個咨詢的人要么干脆空空蕩蕩。一帆推著守誠一個棚一個棚慢慢走，走一個棚咨詢一個棚，以為應聘的是一帆，等問清是輪椅上的守誠，都紛紛擺手婉拒。走了十一二排，興奮勁在守誠臉上消退，他扭頭對身后的一帆說：看來沒啥希望，就走這里，回家算了。一帆說：不要緊，沒遺漏才不留遺憾。其實，他也認同希望渺茫，可心底一直期盼出現(xiàn)奇跡。在村口接上守誠，見守誠洗發(fā)剃須，穿著立領雪白布質襯衣，特顯精氣神，他精神為之一振，從精心準備的行頭上，他體會到守誠對此行的期待對成功的渴望。路上，情緒亢奮的守誠十分健談，他說他感激一帆他們，別說為他家種椒扶貧，單是能與他們攀談，就感覺十分清新，多久沒見村外人了。又說，他在手機上查過資料，下半身癱瘓的人很多活過五六十歲，如果就這樣在村子里坐吃等死，沒一點兒作為，倒不如現(xiàn)在就餓死算了，也省得一帆他們來回辛苦奔忙。還說，機會總給有準備的人，可首先得有機會不是？去應聘就是創(chuàng)造機會！說完，雙掌合十做祈禱狀，顯然在祈禱此行有一個好結果。如此行一無所獲，鎩羽而歸，對其打擊之大可想而知。便遺憾路上沒提前給守誠打個預防針，要有顆粒無收的心理準備。正躊躇著要繼續(xù)前走，雨傘卻被猛拍一下，水滴飛濺，他挪開雨傘找人，看清來人，嘴巴霎時驚愕得合不攏，目光發(fā)直，臉漲得通紅——身穿肥大土黃色工裝的冰姿正笑盈盈站在跟前！

天！你怎么在這？他聲音變調喊出一句，“閉關”五十多天，日思夜想、牽腸掛肚的美人兒就這么從天而降！他激動得手足無措，見雨絲飄落在她光潔額頭和上翹睫毛上，條件反射將雨傘移到她頭上，又記起前頭輪椅上的守誠，忙將輪椅往自己身邊歸攏一下。

幫我二舅招工，這是我們攤位。我倒要問你，怎么到這里了？她一臉驚喜，邊往遮雨棚內移步，邊示意一帆他們往里走避雨。

一帆把事情來龍去脈三言兩語說一遍。冰姿將手上卷成圓柱狀的招聘廣告彩頁拍了拍另一只手掌說：現(xiàn)在招工，要么找高學歷，要么找技術工，普工招得少，像守誠殘疾這么嚴重，難哪！

企業(yè)界你熟，幫忙想想辦法？一帆瞟一眼身邊的守誠說：人家可是我掛鉤幫扶對象呢。他想一定要盡可能幫守誠守護住內心那盞搖曳的希望燈火。

記得我二舅在一次會上說到過，有個什么廠子會招殘疾人。冰姿用廣告彩頁輕磕一下額頭，黑葡萄一樣的眸子轉了一下，努力思索，從工裝口袋掏出手機撥打。守誠眼巴巴仰望她，眼光熱切。很快通完電話，她說：是鉛筆廠，我二舅馬上跟他們廠長聯(lián)系。上下打量一下一帆說：你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媽寶去扶貧，做得來嗎？一帆扮一下窘臉說：誰說不是？趕旱鴨子上架唄。其實心里想說，等有時間，我慢慢跟你說，不但做得來，還做出一些成績呢。說話間，手機響了，她嗯嗯幾聲收線說：我?guī)銈內ァ?/p>

到鉛筆廠，看到廠長起身倒茶，一腳高一腳低晃著身子走路，一帆竊喜，有戲！同樣身殘，設置的用工崗位和環(huán)境一定會考慮到特殊群體的特殊需求。果然，廠長拖著一條殘腿領他們一圈參觀下來，車間、食堂、宿舍、洗手間，還有洗衣房，輪椅都可無障礙進出。這樣的環(huán)境，守誠媽媽不用來，他也完全可以自我料理。崗位是線檢員，鉛筆白桿在流水線完成插芯、上漆、烘干、嵌裝橡皮等工序后流進貨倉，線檢員就是坐著將進倉前的殘次品撿出，完全適合守誠。待遇方面，每月一千三百元，享受“五險一金”，中餐晚餐每人五元，其他待遇按法律規(guī)定走。廠長說正申報福利企業(yè)，有適合的殘疾人還要招幾位。一帆真誠夸獎廠長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盡管工資才是當?shù)胤ǘǖ淖畹凸べY，但一年一萬五千六百元的收入，按現(xiàn)行標準，足以讓守誠一家通過脫貧驗收，比種朝天椒收入還高還牢靠！他欽佩守誠的自我挑戰(zhàn)，也慶幸自己的堅持，更感謝冰姿的援手，否則怎有如此意外的結果？美中不足的是，崗位現(xiàn)有人，一個聾啞女工，大肚子，要下個月15日左右請產假才騰得出來。我等得住，守誠急切表態(tài)。

出了廠子，一帆要冰姿好人做到底，陪他送守誠去南氽。其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就是想與冰姿一刻也不分離。送完守誠，他迫不及待地問：就此“出關”？再見冰姿，仍炙熱如“閉關”前，他內心如喝了蜂蜜一樣甜。冰姿輕踹他小腿一腳嬌嗔道：傻瓜才這么問。坐上后排座，行駛一段，她趴到駕駛座椅背，下巴頂在一帆肩胛窩上，雙手環(huán)抱在他胸前，小鳥依人。他面頰氣息如蘭，想到這些天的思念之苦，不禁鼻腔發(fā)酸，眼眶潤濕，一個沖動，想將身后的美人兒一把拉扯過來抱起，披著雨霧款款走向山崗?？纱藭r諸事不宜，他收心穩(wěn)性，將正備考本科的事說了，將幫家里做鹵味將來通過賣鹵味增加收入的人生規(guī)劃說了，將每晚去初元小區(qū)守望的傻事也說了。還掏出手機遞給胸前玉手，讓她觀賞他偷拍的窗照。隨手機在她手上劃動，他感覺有溫熱的液體滴落肩胛窩，他沒回頭，但完全想象得出她梨花帶雨的可愛模樣。又走一段，才聽她破涕為笑說：我也沒閑著哩。他問：忙什么？她說：不告訴你，等事成了再跟你說。他想，現(xiàn)在的人怎么說話都說一半？

六

李所長在全所大會上表揚一帆：求真務實，開拓進取，豐富了扶貧舉措，為掛鉤對象辦了一件大實事。一帆不可抑制紅了臉，盡管認為屬分內事，但內心仍十分受用。他發(fā)覺自己已從初始領受扶貧任務時的無奈和抵觸，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有些喜歡上這項頗具挑戰(zhàn)性的工作。本想趁喜悅心情與久別重逢的冰姿好好膩歪幾天，但工作如雨點砸來，除了日常工作、參加本科考試，下星期還要到省局培訓，時間一個月，報到時要提供一篇計量器具檢測工作調研文章作為交流材料，一時之間無暇他顧。

出差前夕，諸事應對完畢，他打電話給冰姿約吃晚飯，她答應下，說還有兩位同學一起吃，建議去紅嘴鴨吃燒烤。地點他熟，與冰姿去過，是個露天燒烤攤，一個籃球場大小的河灘，視界開闊，草坪平整，環(huán)境舒適。老板麗玲是冰姿的大學同學加閨蜜，一邊在竹藝設計公司上班一邊與自家嫂子練攤，特能干。

他到時，冰姿他們已先到。藍色遮陽傘下，四方實木桌，一邊坐一人，冰姿正表情生動地說話。除麗玲外，另有兩人，一個戴金邊眼鏡，白白凈凈的，一個雞冠頭，下頦留一小撮山羊胡，未見過。冰姿跟他介紹，金邊眼鏡做電商，山羊胡做中央空調生意。說完挽住一帆臂彎，笑意可人說：今天一帆請客，兼作服務生，我們談事，他燒烤！大家哄然大笑，說將來結婚，保準是個標配的“氣管炎”。一帆心中甜蜜，臉卻臊紅得像晚霞，擺手示意讓大家繼續(xù)，自己站到近旁的烤架旁為大家服務。

剛才我說到東溪村的叮當橋，人走上去來回晃，橋上風鈴叮當作響，清脆、悅耳;橋下小溪神奇，河底都是紅色小石子，遠看整條小溪都紅色，像一條紅綢帶，要多美有多美，特別有賣點;還有，村子中央有一棵大香樟樹，樹上掛滿八寶袋，聽說有求必應，特別靈……一帆背對大家，將雞翅、羊肉丸、三節(jié)蝦、小烏賊等竹串在烤架上排開，用小刷子往上上足蘸料，不時翻動，不一會兒就發(fā)出“吱吱”炙烤聲，濃香四溢。她要干什么，對東溪這么大興趣？他暗忖。

做過市場調查沒，一天去的人有多少？地拿下來沒？他聽出是金邊眼鏡聲音，語氣冷峻。

我二舅母就是東溪村人，她說日常散客每天有兩百多人，節(jié)假日有一千多人。至于土地吧，兩個月前就簽下租賃合同，以租代征，一簽二十五年，每年租金一萬元，有一畝多地，過去是個葡萄園。兩個月前？她沒閑著就忙這事？

條件挺誘人。金邊眼鏡說，口氣緩和許多。

離城這么近，現(xiàn)在人人有車，游玩結束，一腳油門就到城里，會選擇在窮鄉(xiāng)僻壤過夜？山羊胡說話，語氣有點咄咄逼人。

近，有劣勢也有優(yōu)勢，家里來客人，單位開會，近了才好安排到東溪吃住，只要價格不高過賓館，就會有競爭力;住民宿，多高大上，多氣派，主人客人都有面子！冰姿成竹在胸。莫非要辦民宿？一帆將一托盤油星濺冒、濃香飄溢的竹串端上桌，大家早等得饑腸轆轆，立馬開搶，吃得風卷殘云，桌上很快只剩一片狼藉的竹簽，還有一張張油光發(fā)亮的嘴巴。

做民宿？一帆端著托盤讓麗玲領著去加菜，路上他問?？磥恚N藏在她心中的創(chuàng)業(yè)夢想從未凋零。

沒跟你說？她策劃好久，這次下決心做，錢不夠，正拉同學入伙合股。麗玲瞟一眼遠處那桌同學。

要家里支持呀！他說。她家人個個牛氣，資金不該是個難事。

她不想靠家里，靠家里就得聽家人的，整天嘮叨，她嫌煩。麗玲說。

邀你沒？一帆邊往盤里加串邊問。

邀啦，只是我和男朋友正計劃買房，有剩錢一定入股。麗玲說，看到大門一撥人往里走，她示意一下，一路小跑過去接待。

這么大項目，她一個女孩子能行嗎？再站到烤架前，一帆有點心不在焉。金邊眼鏡和山羊胡讓冰姿先把項目企劃書做好，再決定是否入股，然后告辭說不當電燈泡，此時時間和空間都應歸屬愛情，便走了。

有希望嗎？融資。他挨她坐下，將剛烤好的竹串擱桌上。

爭取就有希望！她斜乜他一眼，目光沒了早先的理性，變得柔和纏綿。他想到為守誠找工作時，自己也用類似話語自我激勵，不禁咧嘴笑起，端起跟前的飲料杯想以飲代酒敬她一下，預祝成功，不想所有杯子都喝得空空如也，便擎起一支紅彤彤、亮閃閃的三節(jié)蝦，如擎一支玫瑰花雙手獻上。她撲哧笑起，露出一排潔白貝齒說：什么時候學會浪漫？

到時，我也支持你一點。他從桌下握住她的手，柔膩無比，好似握著一塊溫玉。

多少？她側過臉正對著他，眼神好奇中透著頑皮。

我月光族，但我讓爸媽支持三四萬沒問題。

她咯咯笑起。這么些錢修個廚房或許都不夠，但她沒說破，他生活、工作在象牙塔，自然不懂行情，但這份真誠和擔當卻難能可貴，就像在南氽返程時他告訴她賣鹵味規(guī)劃未來生活她沒反駁沒嘲諷一樣，一個群體一種思維，只要這份情意讓她溫暖就足夠了。

七

一帆牽掛的兩件事，到省城培訓不久，都有圓滿的結果，這讓他在省城的學習時光安寧而舒心。

一件事，冰姿融資順利。兩位男同學分析過企劃書，又去實地考察后愿意入股，不過認資比例不是原先說好的49%，而是35%。缺口部分，經(jīng)她努力，得到解決：她二舅擔保，跟銀行貸款，款已到賬。

一件事，守誠已上班。比計劃提早十多天，原因是原崗位上的孕婦因胎動提前離崗保胎。李所長和官副所長親自去南氽村接守誠到鉛筆廠。他感動團隊的力量，又慶幸“背靠大樹”，兩位領導將事情辦得完美無瑕，讓他少操多少心。收到守誠發(fā)來的坐在流水線旁工作一臉笑容的照片時，他回了鮮花和握手圖標，真心祝福他人生翻開嶄新一頁。守誠回微信：一定珍惜工作機會。當晚，他專門去書店給守誠買了《我和地壇》《黑暗馬拉松》《鐵鉤博士的生死神話》等勵志書刊寄去，鼓勵他熱愛生活，逆風而行，文件上也說扶貧更要扶志扶智。

還有一件事，他說不上牽掛，但也一直惦記在心，就是本科考試成績。結果也天遂人愿，超錄取線三十多分，人生規(guī)劃向前推進了一步，心情喜悅，將查分的手機截圖發(fā)給冰姿，她回了一個紅艷的香唇以表祝賀，讓他胡思亂想一夜。

培訓結束返回，忙完單位堆積下的工作，一帆便迫不及待告假外出，他要去看冰姿和守誠。

先去東溪村民宿工地，工地正澆筑建筑主體框架，攪拌機、震動棒嘩嘩嗡嗡響成一片。每天通電話，冰姿知道他已回來。見到騎電動車駛來的他，她從停在工地旁的水晶紅大眾POLO車上跳下來，披肩長發(fā)一聳一躍地小跑過來，挽住他的臂彎往工地帶，邊走邊有點小得意地介紹工程功能布局，哪里是廚房、餐廳、洗手間，哪里是會議室、臥室、儲藏室，哪里種綠植，建葡萄架、秋千架，養(yǎng)錦鯉，如數(shù)家珍。他聽得云籠霧罩，偶爾搭訕幾句假裝聽懂，還入耳入腦。不過內心卻對冰姿一百個欽佩，看不出來，平時一個嬌滴滴的柔弱女孩子，做起事來如此干練有魄力，像個女漢子，不服不行。約好晚上去紫薇園玩后，便轉道鉛筆廠。

工廠靜悄悄的，門衛(wèi)師傅說設備檢修，工人休息。一帆從宿舍走廊一路找去，走到第三個門，就見著守誠。他正枕靠在棉被疊折成的大枕頭上看書，見到一帆，眼睛一亮，雙肘用力支撐要坐起來。一帆讓他不用多禮，怎么舒服就怎么靠著，將路上買的一小袋香皂、牙膏和幾只橙子擱在床頭上，順手把他正在看的書翻到封面，正是自己寄的《我和地壇》。

有收獲嗎？他把床頭上摞堆的書翻動一下，有他買的，還有《營銷攻略》《阿里巴巴和四十道》等創(chuàng)業(yè)類書刊。從書角的折疊痕跡看，都讀過。

和我一樣慘的人大有人在，比我堅強的人大有人在，不服命運安排的人大有人在。他說。

概括得挺好，讀書讓人眼界開闊，對營銷也感興趣呀？他問。

他有點羞澀地嘿嘿笑了笑，沒回答。

開卷有益，多讀書，精神世界充實，不空虛不迷惘，至于一個坐在輪椅上領著最低工資的殘疾人為什么研讀創(chuàng)業(yè)運營，他認為正常，喜歡讀帝王將相故事，不一定就要當皇帝將軍。問了他工資發(fā)放和身體能否適應工作等情況，得到“都行”的回答后，一帆滿懷歡喜，看來幫扶措施已落地扎根。告辭出來，回想一路所見所聞，不禁感慨：都不錯呀！

八

進入采椒期，李所長那邊卻出“幺蛾子”：辣醬廠承諾的包銷不變，但無法貨到付款，得等貨款回籠再付椒款，原因是工廠資金被銷售商拖欠，工人工資快發(fā)不出。

等回籠得等到猴年馬月？不回籠呢？難不成讓貧困戶坐到辣醬廠討錢？意外變故，令大家措手不及。一帆腦門亂嗡嗡，板上釘釘?shù)氖抡f變就變，扶貧工作可沒預想的容易！

李所長圓臉整天拉著，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布著血絲，說到朝天椒，每三句話都要帶出一個浸滿悔意和無奈的“唉——”嘆息，走路一改往日安步當車的悠閑，腳步聲咚咚如鼓點。

三個責任人都在這，說說看，怎么辦？李所長和官副所長一起到一帆辦公室，各扯一張椅子坐下。

什么辦法都行，只要能變成錢。官副所長大拇指和食指做一個捻錢動作說：這一關得過，不然臉丟大了。

一帆沒吱聲，憑經(jīng)驗，他知道兩位領導嘴上雖說征詢意見，其實應已溝通好，早有腹稿。果然，見一帆緘默不語，李所長說：你到網(wǎng)上試試！

一帆沒推辭，椒子銷不出，前功盡棄事小，扶貧工作沒完成拖全縣后腿才事大，到時候挨板子，也少不了他一份，領導沒來征詢意見，他也會幫人惠己，盡己所能。只是領導這么一交辦，他底氣變足，行動加速。他想會一會在紅嘴鴨有過一面之緣的金邊眼鏡，他做電商，又是冰姿合伙人，應該不會無動于衷。

經(jīng)冰姿安排，一帆在電商園見到金邊眼鏡。聽說幫貧困戶，金邊眼鏡果然熱情，打電話又邀來幾位年齡相仿的年輕人，他說都是電商朋友，一起發(fā)力多賣些！然后要他盡快發(fā)一份朝天椒文案給他，內容包括南氽村和貧困戶簡介及椒田照片等。一帆十分高興。聽完一帆匯報，李所長苦瓜臉如雨后初晴般綻出笑意，當場拍板，其他人接手一帆工作，一帆專心對接電商。官副所長將車鑰匙丟給他，叮囑“盡管用”。

線上銷售成績令人振奮，訂單并非涌如潮水，但陸陸續(xù)續(xù)“沒斷滴”，也出現(xiàn)一個小高峰，一單三百斤！一個遠在河南開火鍋城的老板所購。村干部領人起早貪黑采椒，守誠媽媽等掛鉤對象也加入，人人背個小竹簍，采滿送到村口酸棗樹下倒在大苫布上。物流公司兩個員工帶著大大小小塑料箱上門收貨。一帆沒具體工作，哪忙就到哪搭把手，沒一刻閑。都聽說是他找的電商，人人都給他笑臉和贊美的話，聽得他心里暖暖的：你真扶貧，人家回應也真心。村口一時人員往來穿梭，出現(xiàn)多年難得一見的熱火朝天繁忙景象。

幾天后訂單漸稀直至停歇，還剩五百多斤，裝在十多個蛇皮袋堆放在所里車庫。

剩下的怎么辦？大家七嘴八舌出點子：曬干了慢慢賣或零賣或一次性盤給菜販子。李所長選擇零賣，理由簡單，曬干賣來錢慢，賣給菜販子價格幾乎對半折，影響扶貧增收計劃;零賣繁瑣些，但變現(xiàn)快，能給貧困戶多創(chuàng)造些效益。當然，零賣并非去擺攤設點，而是全所動員，人人出擊，各顯神通，積沙成塔，走好扶貧幫困“最后一公里”。

全所聞風而動，只聽每個辦公室都在打電話，關鍵詞就兩個：貧困戶，朝天椒。一帆編輯了圖文并茂的微信，供同事轉發(fā)，購椒紅包陸續(xù)而至，每個叮咚聲，都引來一陣歡呼。一帆買來食品袋，拎出電子秤，蹲在車庫里，根據(jù)辦公室提供的名單和數(shù)量，一一分包，在袋面寫上客戶姓名，漸漸地，整個車庫被大小不一的一袋袋朝天椒堆滿。臨近下班，同事們領人來取，每取一袋，他在表格上打上鉤。退休返聘的老楊頭老驥伏櫪，也推銷出大半蛇皮袋。李所長蹺大拇指：姜還是老的辣！他說自己不辣，鄰居是江西老表，一家子人沒辣子吃不下飯，是他們要辣！

微商退潮后還剩兩袋，約百斤，一帆沒找領導，他準備自己啃下最后的硬骨頭。領導全力支持、電商和同事們傾力相助，作為責任人之一他已十分感動，感覺“夠了”，剩下這點椒子，他不敢再麻煩大家，背著石頭上山也得自己上！受河南火鍋店老板啟發(fā)，他去三灣街火鍋城找銷路，小車停在一家氣勢壯闊的門店前，車門還沒開，心卻突突跳起：臉都不熟，怎么開口？找個熟人幫助牽線才好，可熟人又去哪找呢？他一時沒了主意。吃晚飯時心里堵事，沒往常吃得香，媽媽覺察到，問清什么事，諷笑他請修鎖的補鍋找錯人，要找生鮮超市才對路。他茅塞頓開，記起不久前上門抽檢計量器具與一家超市老板有過一面之緣，便三下五除二扒完飯，上門找銷路，說了前因后果，老板爽快答應“都收了”。終于一斤不剩！出超市大門時，這些天被朝天椒戳得千瘡百孔、茶飯不香的他，來了一個三步上籃，一躍而起，手指竟觸碰到大門上方的空調外機！嘿，魯一帆，你小子也不錯，還能辦些事！他有些自鳴得意。

九

送去椒款，今年扶貧工作便完美收官！李所長卻說不急，早送用光了，沒錢過年怎么辦？此時離過年不到兩個月，說早也不早，但領導這么說，肯定有領導的考慮，一帆靜等通知。過幾天，李所長交代第二天到南氽送錢。一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會兒一個主意，演的究竟哪一出？李所長卻告訴他一個令他如坐針氈的“好”消息。

縣領導聽完李所長繪聲繪色介紹魯一帆幫王守誠找工作、為掛鉤對象賣朝天椒等事跡后，動容感慨，廣大基層有這么多扶真貧真扶貧的干部，脫貧攻堅戰(zhàn)一定會打贏！當場讓秘書通知融媒體中心跟進報道。“你想想，還有什么鏡頭比送錢更吸引人、更感人、更說明問題？”李所長眼珠子一轉，意味深長地瞧一帆一下，食指和中指像芭蕾舞演員的雙腿在桌面上叩出一串輕快的嗒嗒聲。

是拍您吧？好像“長槍短炮”此時已頂在腦前，一帆的臉轟地漲紅，神態(tài)忸怩，多做具體事他不怕，但要他在大庭廣眾之下面對黑乎乎的鏡頭，便如上刑場令他莫名惶恐。

主要拍你，當然，工作大家都在做，根據(jù)需要，該拍的都得拍，榮譽屬于我們單位，更屬于扶貧一線的廣大干部，你好好配合！李所長樂哈哈地說。

戴上這么一頂“大帽子”，一帆知道已無回旋余地，深呼吸一下，迎“槍”而去。這一“出演”就是三天，送椒款為實拍。掛鉤對象接過厚厚一沓鈔票時，每人眼神瞬間清澄明亮，皺紋密布的臉龐都綻放出鮮花一樣明麗燦爛的笑容，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因事先獲知，守誠媽媽還特意煮七八個雞蛋燜在鍋里，端出往大家手里塞。李所長解釋不能拿不能吃，否則違反規(guī)定，她才作罷。真切的場景和自然流露的情感彌足珍貴，無法復排補錄，一帆對李所長運籌帷幄和點睛妙筆暗生欽佩。接下去，記者對他的扶貧故事挖地三尺，尋根究底，去南氽、去椒田、去鉛筆廠、去生鮮超市、去電商園、去單位車庫補拍，還買十多斤新鮮朝天椒做道具，只是朱子廣場的招聘場景無法補錄，好在那天電視臺記者拍過新聞，有資料錄像帶作剪切，可彌補缺憾。當記者說over時，一帆如虛脫，三天配合比賣三天椒子還累，神經(jīng)緊繃得吹口氣都像會斷開，其間幾次想打退堂鼓，但想到事關集體尤其一線扶貧干部光輝形象，又咬牙挺住。

官媒強大，一帆和所里扶貧事跡獲點贊無數(shù)，好評如潮，冰姿帶來的訊息更令他意外。她喜滋滋地說，她爸看過政府微信公眾號，神態(tài)莊嚴地說，如果沒滲水分，這小魯還能做些事！她二舅看完電視新聞也談觀后感：小魯做事這個韌勁，在年輕人中十分難得，如果人在我企業(yè)，完全可以獨當一面！他竊喜，比獲得點贊和好評還開心，與冰姿相處這么久，驚蟄春雷，這是第一次聽到她家人的正面評價！轉念又一驚：我們又在一起，他們知道嗎？冰姿挑眉斜睨他一眼：早過三個月啦，我二舅何等人物，鉛筆廠他打的電話，現(xiàn)在又看了電視，還能不懂？天下怎么有你這么笨的人！一帆聽得如掉到蜜罐子里，笑得眼瞇成一條縫。

十

官媒宣傳的熱度還輻射到守誠，一帆則始料未及。

這天去工業(yè)路送完報表，想到與守誠已多日未見面，便順路拐入鉛筆廠。找車間沒人，正準備去宿舍找，迎面碰見走路一高一低的廠長。

去三都澳看海了，廠長迎上來說，前段時間，電視報道大家如何幫守誠他們家，嘿，成明星了，來看他的人，一撥接一撥，幫他洗衣服洗被子，給他理發(fā)，還送牛奶送慰問金。前些日子，縣殘聯(lián)推薦他參加市肢體殘疾人協(xié)會聯(lián)誼會，這不，昨天幾個大學生志愿者又開車陪他去看大海。

還有這好事？一帆一喜，為這么多人一起幫助自己的掛鉤對象暗自高興，看來三天“出演”沒白費，轉念又想，如此頻繁地迎來送往和外出似有不妥，畢竟他有崗位職責。

整天撿殘次品，也會煩，這么難得的機會，我都支持他去走走看看。他外出，我安排人頂崗，就幾天工夫，不礙事。去市里參加聯(lián)誼會，我按出公差算，報銷差旅費，還安排工人送他上客車，回來時又去接站，就算獻愛心吧，和你們相比，我做得還少。廠長謙遜地笑笑說。

真是一位愛心滿滿的企業(yè)家！一帆握住廠長的手使勁晃了晃，真誠地說。

回單位，他跟李所長匯報，由衷贊嘆李所長“一石好幾鳥”，運作一次新聞報道給扶貧工作帶來諸多禆益。李所長目光狡黠，說：現(xiàn)在懂得自己的差距了吧？又拍拍他肩膀說：上下齊心，其利斷金，多學習多思考多進步。他覺得領導就是領導，就是比自己眼界開闊、技高一籌。

又過幾天，一帆收到守誠的微信，說已回廠，想見個面。想到守誠這些天新鮮事多，肯定有得一聊，一帆便想與他一起吃個晚飯，邊吃邊聊。傍晚下班，他專門到媽媽攤上拎了雞爪雞翅等鹵味去鉛筆廠。

在食堂坐定，守誠從輪椅背袋掏出一個小紙盒雙手捧上，說一點心意。打開，一只小海螺黏合的小雄鷹，形態(tài)逼真，展翅欲飛，底座烙刻著“大展宏圖”四個燙金行書。這該是他要求見面的本意吧。一帆開心笑起，感動守誠知情重義，但對是否收下小禮物卻臉露難色，收與工作紀律不符，不收又拂逆一片真心，甚至會給他敏感的內心造成創(chuàng)傷，拉開兩人內心距離。守誠說不貴，只六塊錢，海濱紀念品攤子上買的。想到今后還有很多償還的機會，一帆站起，雙手鄭重接下，連說謝謝。守誠十分高興，嚼著雞翅，興趣盎然地說大家送溫暖、看海和聯(lián)誼會的見聞。

聯(lián)誼會好熱鬧，十個縣市，五十多人參加，其中三十多人都和我一樣坐輪椅，殘的原因五花八門，有摔的，有病的，有翻車的，有車撞的，還有打架斗毆被砍的，平時街上不見一個，可湊在一起怎么有這么多？我好驚訝。

他們的工作也五花八門，辦小超市、賣糖煙酒、補鞋、街邊賣草藥、辦公司，也有像我一樣打工的，還有一個長得蠻漂亮的女的，竟然是一家KTV駐唱歌手，收入還蠻高，一晚有兩三百塊，她當場給大家唱一首《我和我的祖國》，女中音，好聽得很。

他們有一樣比我強，都經(jīng)濟獨立，有好幾個還買了新房，把父母接過來一起住，沒一個貧困戶，也沒一個需要掛鉤扶貧，這一點特別刺激我。原本興高采烈的守誠眼神倏忽黯淡下去，與一直靜靜聽他說話的一帆對視的目光悄然移到桌角，頷首低垂，嘴角緊抿，顯然觸到傷心處。

你這么年輕，以后會做得和他們一樣好！一帆勸慰加勉勵道。截癱殘疾人要超越羈絆并非易事，但他始終認為凡事都要用發(fā)展眼光看待，他、他爸媽、冰姿，麗玲、金邊眼鏡、山羊胡，包括守誠，還有整個社會都在日新月異發(fā)展，將來某一天，誰說守誠就不會過上小康生活甚至超過他們？

當然應該這樣，都一樣坐輪椅，他們行，我也該行！他抬起頭，目光變得堅毅，擱下雞翅，舉手與一帆手掌凌空重重拍擊一下。

我相信你！一帆推起守誠外出散步。

十一

轉眼到年底，李所長和一帆在全縣扶貧工作先進表彰大會上分別捧回集體和個人兩個先進牌匾。

來年扶貧怎么做？延續(xù)今年做法還是另辟蹊徑？會上，官副所長、一帆和老楊頭都認為舊鞋合腳，理由充分：朝天椒好種，好管護，市價穩(wěn)定，還有曬干易儲藏等優(yōu)點，美中不足的是銷路不穩(wěn)，但通過今年的努力，已闖出一條路子，如另找門路，一切陌生，倒變得無把握。一帆補充說：過完年，幫助守誠學電商，明年銷售讓他也參加，學會了，還可以賣些當?shù)靥禺a，茶葉、地瓜干什么的，多一條出路。李所長贊同大家的意見。

送溫暖那天，本要與村干部對接幫扶新方案，不巧村干部到鄰縣喝喜酒，只作電話溝通。仍是最后一站去守誠家，遠遠聽見咚咚噗咚咚噗敲擊聲，走到柵欄前，見守誠媽媽站在院前甬道上，握著木槌在石臼搗米，凜冽寒風中，沒穿外衣，額頭細汗。

沒過年沒過節(jié)，也做糍粑？李所長推開小木門進去。

給守誠打。守誠媽媽停下手，將木槌柄靠在胸前，胸脯因剛才用力明顯起伏。

他拿去做什么用？一手拎米一手拎油的一帆站定，困惑地問。

他沒跟你們講？半個月前他就從鉛筆廠辭職，到東溪賣糍粑。守誠媽媽把木槌擱在石臼上，雙手在圍裙上擦，神情有點困窘，好像兒子做了什么對不起大家的事。

他那身子怎么賣？李所長一臉不解。南氽離東溪三十多公里，難道每天轉輪椅去？

一帆聽得懵懂，冰姿項目就在東溪，他跑東溪比走自家廚房還勤，怎么沒見守誠影子？看到其他截癱殘疾人都經(jīng)濟獨立，他急不可耐要超越自我？可不管怎么說，辭職總得告知他這位當初幫助他上崗的人一聲吧！

勸多少次，他不聽，鐵心要自己做事，說從小吃我做的糍粑，特別好吃，一定有市場，要我做了讓他賣，還說賺到錢將來賣瓷磚蓋新房。拿了辣椒錢，買電動車、買電子秤，請師傅做賣糍粑的鐵桶。她邊說邊帶大家到廳堂坐。

辣椒錢？李所長好像手機被偷盜，雙手在衣兜里瞎掏摸，眼睛瞪得滾圓。他辭職，大家只覺得突然，一聽用了辣椒款，便都像孩子走失揪住了心。一帆和官副所長對視一眼，一樣心思：錢就這么糟蹋！隨行的老楊頭知曉這錢凝聚著大家心血，實屬來之不易，把手上食用油往桌上沉沉一墩，說：那錢是給你們遮風擋雨的，怎么拿去買電動車？

不行呵？我借來還你們好了！看出大家情緒急驟變化，守誠媽媽似嚇一跳，急忙說。

一樣的，只要家里人用就行，大家坐，坐。李所長畢竟老道，見多識廣，打哈哈圓場：今天一來給老嬸子拜個早年，祝福早日脫貧奔小康，祝福春節(jié)安康吉祥;二來嘮一嘮來年怎樣扶貧。喝過茶，談過扶貧措施，合過影，讓她在扶貧手冊上簽了字，李所長領著大家告辭出來，走出足夠遠后才陰沉著臉說：創(chuàng)業(yè)當然比拿工資強，可一旦虧本呢？一年幫扶心血付水東流不算，我們怎么向上級和人民群眾交代？榮譽牌匾還沒捂熱呢！

要不，下午我去實地“偵察”一下，看他到底有沒有在東溪。一帆目光依次在兩位領導臉上停頓一下，請示道。守誠是他的掛鉤對象，他比別人責任更大，辣椒款若用于創(chuàng)業(yè)，情有可原，可如用于揮霍，或買六合彩做傳銷等勾當便“罪不可赦”！

你不是有他手機號，打個電話一問不就一清二楚？官副所長說。

打手機有屁用，明明在蹲茅廁，還說在吃飯呢。一旁站著的老楊頭一臉不屑道：還是跑一趟，眼見為實。又感嘆，現(xiàn)在的年輕人整天想一口吃成大胖子，看新聞沒？一飛機一飛機從外國往回運，凈是些搞網(wǎng)絡詐騙的年輕人，還有吸毒、賭博，真?zhèn)€不學好。

狗嘴吐不出象牙，事情還沒搞清楚，瞎猜什么！上車去！李所長對老楊頭兇巴巴道，扭頭上車。李所長雖責怪“瞎猜測”，可老楊頭的話不可避免地給大家留下陰影，一路上一車人緘默不語，心事重重，只聽車外沙沙輪胎聲響。

下午一帆趕到東溪，村口停車坪空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冰姿天天抓進度，民宿工程已從藍圖變成實物，赭紅色仿古木外墻、紅色琉璃瓦屋頂，掩映于蒼松翠柏之間。她說恨不得一天掰成三天用，春節(jié)前一定要開門迎客，賺下旅游旺季第一桶金。一帆一有空就到工地打雜，聽使喚，做些雜七雜八事情，比如校正壁上裝飾畫的端正率，檢測抽水馬桶、洗臉盆出水情況等。為兩頭不耽誤，他在民宿壁櫥備著一套干凈衣服，上班前換下工裝，衣著光鮮坐回辦公室，沒人知道二十多分鐘前他還是一個在工地忙碌的打工仔?？杉幢闳绱祟l繁進出東溪，他也從未遇見過守誠，讓人不生疑都不行。

往村里徒步去，上叮當橋，到大樟樹，過小溪畔，繞行山澗棧道，哪有守誠身影？！他平和敦厚，但此時無法抑制無名火從心底躥起：你不該騙人，尤其不該騙真心幫你的我們！現(xiàn)在就給你電話，看你如何自圓其說！

在呀，在村尾水車旁！守誠在電話里大聲說，音調兒歡快且自信，讓一帆一下就想起在紅嘴鴨吃燒烤冰姿介紹項目時的語氣。

怎么在村尾？買賣都找熱鬧地方，怎么選一個偏僻位置？難怪走了大半個村子不見守誠身影，也難怪他頻繁進出沒遇見守誠，因為他壓根就沒去過村尾。守誠在就好，沒出現(xiàn)最擔心的情況，他一顆七上八下的心轟然落地，胸膛翻滾的烏云也云開霧散。

快走幾分鐘，他就看見水車旁一小塊空坪上停一輛電動小三輪車，后斗擱一個鐵皮桶、一塊大案板，案板上攤鋪塑料薄膜，擱著電子秤、豆沙蘸料盆、暖水壺、食品袋、紙巾、牙簽罐等零雜物品。戴黑色棒球帽的守誠坐在輪椅上正給一對母女模樣的游客切糍粑。何謂切？鐵皮桶下端裝著一個手柄和八字形斜斗，他搖動手柄，糍粑便呈條狀吐出，他一手握一塊刀狀鐵皮，切一下就是一團切一下就是一團。糍粑落入蘸料盆，他端起盆子來回顛，乳白糯軟的糍粑便完整地裹上一層酥脆的豆沙。扯下一張食品袋，張口網(wǎng)住蘸料盆，托起盆底，輕輕一抖，糍粑倒入，擱到電子秤上一稱，便隨口報出錢款。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頗具藝術美感。

怎么不在村口賣？那邊人流大。一帆站在守誠身旁，手擱在守誠肩上親熱地揉了揉，問。隔著厚實冬衣，仍能感覺到肩膀寬厚有力和肌腱的細微蠕動。臆想和揣度純屬杞人憂天，守誠做的其實包含在大家所期所盼之中，并未斜枝旁出，也有大家一年來辛苦澆灌和培育的成分在內，只是“步子”邁得太大，大得出人意料，才產生諸多誤會和不解。好在所有誤會，只要他回單位如實匯報后便可煙消云散。至于步子大了點，完全可以理解，冰姿創(chuàng)業(yè)步伐不也大得讓人咋舌嗎？為什么他就不可以呢？

你不懂，剛進村游玩的人，個個都吃過飯，正飽著，誰會多看我一眼？等走了一大圈，出村時，肚子都餓，見了熱乎乎、香噴噴的糍粑，誰都饞，才好賣！守誠轉了一下輪椅，讓自己與一帆面對面，臉上是正在嘗試一個新鮮事物的興奮，眼里盛滿專屬這個年齡因憧憬才有的晶亮?？磥?，他創(chuàng)業(yè)并非一時沖動，而屬“蓄謀已久”，不然不會有如此精準謀劃，一帆暗忖。

生意怎么樣？他本想問辭職怎么不告知一聲，但怕有質疑、責備意味，話到嘴邊，又換了一個問題。

還行，一天能賣四五十斤，十天就能把鉛筆廠一個月的工資掙下來。我想等生意穩(wěn)定了，再跟你說辭職的事，給你一個驚喜，現(xiàn)在遇上了，倒省去麻煩。守誠從車斗扶欄上扯下毛巾，揩了揩手指黏著的糍粑屑。

聽說還想賣瓷磚？

準是聽我媽說的吧？我打小到省城學砌瓷磚，對瓷磚熟得就像德雷蒙德·格林對籃球，認識很多瓷磚銷售商，他們說如果我賣，一定全力支持，先供貨再付款，可我得有租店和裝修的錢不是？我測算過，按現(xiàn)在的收入，一年多能攢夠錢，我坐輪椅，但可以雇人搬貨，還可以通過微信、電腦推銷，到時候，連朝天椒也一起賣，省得你們辛苦！他眼里有一股熱切。

瓷磚店開業(yè)那一天，記得給電話，我送花籃哦！一帆感覺暖流在周身流淌，憶起守誠一路拼搏的諸般不易，眼眶竟自潤濕，轉身欲走，又想起什么，讓守誠稱五斤糍粑。他要轉道去民宿工地，看看有什么活需要幫忙。他心里算過，除冰姿，還有七八位工人，請他們吃個點心吧。此時太陽已下山，山際線上光亮淺白，天空的色彩從淺白漸而淡藍漸而深藍，一路浸染而來?？铐椙那募由闲⌒埴椀牧鶋K錢，正掃電動車后擋板上的二維碼準備付款時，手機響起，冰姿問他在哪，麗玲來村子里參觀客棧，談入股合作的事項。他說就在村子里，正買又香又糯又甜的糍粑請大家吃，麗玲好有口福啊！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