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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喂過一只狗

        2020-12-28 02:13:00朱新望
        閱讀(中年級)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黃毛鐵鏈藏獒

        朱新望

        有位朋友問我:“你養(yǎng)過狗嗎?”

        我說:“喂過。”

        朋友笑起來:“喂過?這算什么?”

        忽然,他不笑了,說:“嗯,等等,等等……你說喂過?這里面是不是有故事?”

        這我承認。

        于是,我講了下面一段奇特的經(jīng)歷。

        1

        大學畢業(yè)以后,我在天津一家設(shè)計院找到了工作。

        那家設(shè)計院位于城市邊緣,附近有一片樹林。

        離開家鄉(xiāng),初到這里,舉目無親,一放下工作,便有些“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漂泊感覺。

        那是一個秋雨連綿的日子。黃昏,下班了,我打著傘趕回住處。由于天色昏暗,有雨,我又打著傘,走過一棵大樹,聽到弱弱的“嗚——嗚——”的叫聲,才注意到樹根旁蹲著一只小狗。小狗正眼巴巴地望著我。小家伙細細瘦瘦,一臉稚氣,頂多八個月大,渾身的毛兒濕漉漉的,哆哆嗦嗦,好像又冷又餓。那弱弱的叫聲,應該是在討食。

        “它也離開媽媽,獨立謀生了?”我不由得憐憫起小狗。想起腋下夾著的不銹鋼飯盒里有半個燒餅,是中午吃剩的,我便拿出來,掰一塊扔給它。小狗嗅嗅,迫不及待吃起來,吃得“吧嗒吧嗒”出了聲。我笑了,看了一會兒,又邁開腳步。

        路上行人不多,空曠冷清,我也感受到了秋天的寒意。

        走出一段路,扭頭看看,那小狗吃完食,正豎直脖子望我。見我看它,它一躥跳到路上,風一樣跑過來?!靶〖一镞€餓?!蔽蚁耄谑?,我把剩下的燒餅都給了它。

        這時候我留意到,小狗的毛是黃色的,但有一條腿的小腿以下都是黑色的,像穿了一只黑襪子。

        “哈哈,小黃毛,黑襪子。”我逗它,“怎么就一只腳穿哪?工資少買不起?……哈,沒什么,吃吧吃吧,吃完找個避雨的地方,把濕毛抖抖,那樣就不冷了?!蔽艺f話時,小家伙停止咀嚼,一直抬頭看著我,淺藍色的眼睛很清澈,很可愛。

        我又邁開了腿,當我走出一段路,回頭看看,天哪,小黃毛——“黑襪子”,又一陣風跑來了。

        “還想吃?沒有了!”我夸張地打開飯盒,口朝下倒倒,說,“看到了吧?沒有了。天又濕又冷的,你快找小伙伴去吧?!?/p>

        小狗愣愣地看著我,搖著小尾巴??晌乙贿~腿,它照樣跟著跑。

        嗨,這小家伙!

        不過,我心里很高興——如果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小伙伴一路陪伴,我的生活將會減少許多寂寞。

        一直到了我的住處,我上了樓,小狗才作罷。在樓梯拐彎的地方,我偷偷看它。它在冷雨中蹲坐著,望著樓門,蹲坐了很久才走。

        2

        第二天雨停了,天仍然陰沉沉的,西北風一陣陣刮著,路上的行人們都縮緊脖子,收窄肩膀,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下了班,夾起飯盒,我一溜小跑往住處趕。路過那棵大樹,下意識看看樹根,喲嗬,一只小狗:小黃毛——“黑襪子”,正蹲在那兒,眼珠都不轉(zhuǎn)地盯著我。

        “是在等我?”我心里涌起一股熱流。但隨即我又否定了自己:怎么可能?它又不是我養(yǎng)的,我只不過喂過它半個燒餅罷了。再說,萍水相逢,它怎么知道我什么時候下班?

        我沒有停腳,只是揚揚手,跟它打了個招呼。

        我跑出幾十步,回頭一看,小東西正一顛一顛跟著我跑呢!

        我明白了,小狗今天又沒有填飽肚子!昨天吃了我喂的食,吃出甜頭來了。

        可是,我今天哪有東西喂它呀?中午,設(shè)計院供應的午餐是白菜鹵汁面條,我吃光了……再說,鹵汁面條也不好帶呀!

        我只好站住腳,說:“今天沒有剩飯,喂不了你,你……你自己找食去吧?!?/p>

        我像外國人似的攤攤手,聳聳肩膀,表示愛莫能助。

        當我跑出一段路,再次回頭的時候,看到小黃毛還在跟著我。

        “這‘黑襪子不死心,餓呀?!蔽蚁搿N也唤行┎话?,好像欠了小狗點兒什么。我轉(zhuǎn)過身,把小跑變成倒退著走,一邊走一邊揮手吆喝:“不是說了嗎,今天什么都沒有。走吧,回去吧,明天我給你找點兒食?!?/p>

        可是,怎么回事?小跟班還是跟著。同昨天一樣,一直跟到我住處,目送我上了樓才走。

        3

        第三天,中午吃米飯和魚。我很高興,故意吃得很慢。等大家都走出食堂,我把飯盆里剩下的米飯倒進飯盒,把剩下的魚頭魚尾裝進事先準備好的塑料袋。

        我盤算,今天的食物夠小狗美美吃一頓。

        這小家伙又瘦又弱,太需要營養(yǎng)了。

        可是,它知道我為它弄了食物嗎?還會在大樹下等我嗎?——畢竟,它是一只狗,而且是只小狗呀。

        “沒關(guān)系,它要是不在,我就把米飯炒炒,當作晚餐。”我決定。

        下了班,哇噻,小黃毛——“黑襪子”,又蹲坐在老地方望著我呢!

        它聽懂了昨天我說的話?真聰明!這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呀。能和我心靈相通,這是友誼建立的開始。

        更讓我高興的是,它肚子吃圓了,沒有離我而去,還是一陣風一樣追上來,跟著我走。

        這就是說,它不是只想從我這里得到食物,它確實是想陪伴我!

        從那天起,我的單身生活多了點內(nèi)容:每天中午,我都要收集一些殘羹剩飯,準備下班喂一只弱弱的小狗。而每當看到小狗在大樹下等我,我就像看到一個忠實、仁義的小伙伴,心里那種漂泊異鄉(xiāng)的孤獨凄涼感便減少幾分。

        當它跟著我走過一棵又一棵大樹,一根又一根路燈桿,一千米又一千米的漫長距離,我曾問它:“你住哪兒?……有家么?跟著我走了這么久,怎么從來沒看到誰找你呀?”

        小家伙聽得很專注,耳朵豎得直直的,一直搖小尾巴,有時候鼻子里弱弱地“嗚——嗚——”哼出兩聲……

        我明白了,鼻子有些酸。我彎腰摸摸小狗的腦袋,說:“你是流浪狗,我是單身狗,同是天涯淪落狗,相逢何必曾相識。咱們相依為命,誰都不要難過,好嗎?”

        小狗眼睛里仿佛多了些水,濕潤起來。它伸出舌頭,舔舔我的手,似乎在說:我愿意聽這話,愿意和你相依為命……好了,咱們走吧。

        4

        就這樣,在我從學校畢業(yè)踏進社會的頭兩年里,每天辛苦工作之后,一直都有一位小伙伴等著,陪我回家。

        說是家,其實那個“家”字是應該帶上引號的。我收入不多,只能與人合伙租房住。大家晚上睡在一個屋檐下,白天各奔東西,彼此了解并不深。

        我有心收養(yǎng)小狗,給小黃毛——“黑襪子”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家。結(jié)果,我一說,大家都不同意。收養(yǎng)的打算,只好悄悄收藏起來了。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著,我不知道穿一只襪子的黃毛小狗,在大雪漫天、滴水成冰的深夜是怎樣睡覺的;也不知道在電閃雷鳴、大雨傾盆的中午,它躲在哪里。

        我只看到,每天每天,在我下班的時刻,它都蹲在大樹下等我,然后陪我回家。

        小黃毛漸漸長大了,臉上的稚氣褪去,換成歲月磨礪的滄桑,但它初心不改,忠貞不渝,這一行為始終未變。

        由于房產(chǎn)價格瘋狂上漲,我們設(shè)計院的工作越來越忙,加班到深夜已是常事。當我打著哈欠、頂著繁星走近那棵大樹,我發(fā)現(xiàn),小狗仍然靜靜蹲坐在樹根旁,不煩不惱地等著我。

        我熱血沸騰,感激萬分。要知道,現(xiàn)在已是深夜,下班時間比平常晚了四個多小時!小狗是從黃昏一直蹲坐到現(xiàn)在?還是心有感應,也改變習慣來接我?我不知道。但無論怎樣,我都非常感動。

        這天夜里,路上已沒有行人,路燈照著我和我的小伙伴,像揉捏橡皮泥一樣,把我們的影子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

        走過一片樹林,忽然聽到“嗚——嗚”的咆哮聲。那叫聲低沉粗渾,卻十分恐怖,好像就響在身邊。

        我哆嗦一下,不由自主停住腳步。

        樹林里響起鐵鏈快速拖過地面的“嘩啦嘩啦”聲。緊接著,一個龐大的黑影躥出來,直直撲向我。

        “藏獒!”我失聲大叫。一瞥之間,我已看清,撲過來的是一只雄獅一樣可怕的巨狗!

        在這深夜,這東西失去控制,發(fā)瘋了。

        我扭頭拔腿就逃……我清楚,如果被這種巨型瘋狗撲倒,頃刻間就可能會被撕咬成碎片。

        我的小伙伴在我身后,也非常害怕,早跳到一邊,不住“嗚嗚”哀叫。

        它居然沒有轉(zhuǎn)身逃跑?!我嚇蒙了,失去理智,幾步跳到它身后,接著逃。

        我不知道,至今也不知道,一個男子漢當時怎么會有這樣的舉動——是怯懦地想借小黃毛的遮掩逃命?還是下意識地認為,這只小狗應該保護我?

        可憐的“黑襪子”,它不是大型犬種,并且由于小時候營養(yǎng)不良,個頭沒有長足,又小又瘦,它依憑什么遮掩我,保護我呀?

        但我真的逃出了死神的黑手。

        我聽到,小跟班這一次沒有緊緊跟隨我。它一路哀嚎,跑向另一邊,跑進樹林。兇暴的藏獒被它吸引,咆哮著朝它撲去。

        5

        當我?guī)е蓸寣崗椀木旆祷貥淞?,強力手電的光柱照射到堪稱奇跡的一幕:一只比人還高還胖的大狗吊在一棵歪倒的樹上,粗壯的前爪使勁拉著明晃晃的鐵鏈,后爪爪尖虛虛點地,勉強支撐吊著的沉重軀體。同獅子一樣碩大的腦袋歪著,已經(jīng)掙扎得沒了一點兒力氣。警察用警棍捅捅它,它也只是悶哼一聲,叫都叫不出來了。

        附近沒有小黃毛——“黑襪子”的影子,也沒有血跡和撕咬打斗的痕跡。

        “小伙伴應該逃脫了?!蔽倚睦锏耐纯鄿p輕了些許。

        我猜測,瘦弱的小狗被窮追不舍,不得不爬上這棵歪倒的樹,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獨木橋似的沿著樹干走進樹冠。拖著鐵鏈的藏獒緊追著它,也跳到了樹上,沿著樹干追擊。小狗被嚇得不得已又從樹冠中跳下。藏獒也跳下來,但它脖子上的鐵鏈掛在了樹枝上,鐵鏈把這瘋狂的巨狗吊了起來。我們?nèi)绻偻韥硪粫?,它肯定會昏迷、死去?/p>

        警察說,是小狗救了我。關(guān)鍵時刻,小狗引開了藏獒。他們迅速找到藏獒的主人,把他帶進派出所,重重地罰了一筆錢。養(yǎng)這樣一只狂暴的大狗,卻不小心管理,不重重懲罰,能向受害人、向這一帶的居民們交代嗎?

        第二天晚上,下班的時候,我看到了黃毛小狗。

        它還是平靜地蹲坐在大樹下,等著我。

        我又驚又喜,也很慚愧,我蹲到它旁邊,撫摸它的腦袋、脖子……想抱抱它,又不好意思。

        我覺得,我不夠朋友。

        后來,我開了口:“昨天晚上我不知道怎么會那樣,實在對不起。我嚇蒙了……你也很害怕,關(guān)鍵時刻,沒有誰幫助你,唉。今天也沒給你帶吃的,我以為你不來了呢?!?/p>

        小狗眨眨眼,歪頭看看我,還是很平靜。過了一會兒,它站起來,抬抬好像穿了黑襪子的那條腿,又歪過頭,搖搖尾巴,清澈的眼睛似乎在說:好了,咱們走吧?夜太深了。

        我沒有動,只是一下一下?lián)崦成系拿?,好久才說:“你原諒我了?你冒著生命危險引開那只藏獒,讓我有機會逃跑,我卻……”我哽咽起來,靜一靜,努力平抑住激動,又說,“我知道你跑向另一邊,是想吸引藏獒,你當時腿不軟?還是……哎,對了,你今天怎么又來了?還要跟我做朋友?”

        小黃毛再次歪過頭,眨眨眼。這一次,它“嗚嗚”地輕輕哼了幾聲后,舔了舔我的臉,好像是說: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不提了。

        我的眼睛濕潤了,不由自主一下抱起小狗,將它緊緊摟在了懷里。

        6

        半年以后,我在另一座城市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

        離開天津的前一天晚上,我特意在下班的時刻趕到那棵大樹下,想向小黃毛——“黑襪子”當面道別。

        它不在。

        我像它等我一樣等它,等啊,等啊,等到夜深了,它還是沒有來。

        是心有靈犀,知道我從此不需要它陪伴了?還是它也怕見面,忍受不了離別的傷感呢?

        我不知道。

        我把裝著燒餅的紙袋和裝著魚的塑料袋放在樹根旁,凄然離去。

        這燒餅和魚不是殘羹剩飯,是我專門跑了一趟超市買來的。

        我看得出,小黃毛喜歡吃這兩樣東西。

        可是,我親愛的小伙伴,你會知道來享用嗎?你能享用到嗎?

        (文字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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