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杰
插圖是中國古代小說的重要特征①。近年來,小說插圖研究取得了不少成績。在宏觀研究層面,我們往往能很好地使用圖像學、互文性理論來解決諸多與藝術學相關的問題②。然而,一旦想進一步探討插圖對小說及其文體演進所起到的作用時,便極易呈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分裂:我們一方面承認圖文并茂是中國古代小說的重要“民族形式”③,強調插圖有著別于飾圖的“實際功能”④,并能對插圖的文本性、主體性、敘事功能、批評功能進行學理上的探討⑤;另一方面卻偏向于在整體認知上割裂插圖與小說文體的內在關聯(lián),將插圖視為正文的副文本并排除在小說文體研究之外⑥。這一做法,顯然遮蔽了插圖是小說的有機構成這一最大歷史事實。
本文擬對插圖建構小說文體的情況進行梳理,借以重建關于古代小說圖文關系的認知。命題的展開需要建立一個以小說整體文本形態(tài)作為觀照對象的文體學研究新維度,因為對一部具體的小說讀本而言,小說敘事之實現(xiàn),并非只由小說正文決定,小說中的插圖、評點、凡例、序跋亦對此有所干預。插圖對小說文體的建構,體現(xiàn)在其對小說文本構建、體式生成、體性塑造的影響上,主要由小說作者、編刻者、繪圖者實施⑦。
小說作者有時會主動使用插圖來建構小說正文。他們或通過“以說系圖”方式創(chuàng)作出類似看圖說話體例的小說⑧,或是使用“圖文互嵌”“以圖謀篇”方式建構小說的局部正文,這使得小說形成了圖文內在相連、不可分割的表意形式。
“以說系圖”類小說在體例上往往以圖像為敘述核心,用文字來說明圖像。通觀小說史,這種小說大致有如下三類。
第一類是文言小說系統(tǒng)中的“圖說體”小說。此類小說至遲出現(xiàn)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形制大多與圖記、圖考、圖傳類同?!端鍟そ浖尽分浀摹皟x同劉微注”《魯史欹器圖》、“后魏丞相士曹行參軍信都芳撰”《器準圖》⑨,是較早的“圖說體”小說。又《魏書·術藝傳》稱:“又聚渾天、欹器、地動、銅烏漏刻、候風諸巧事,并圖畫為《器準》。并令芳算之。會延明南奔,芳乃自撰注?!雹饪梢姡藭r的“圖說體”小說,多以“圖”為名,體制上兼具“圖”與“說”,篇幅短小,內容偏向于實用性、釋義性和學術性。
唐宋以后,《宋史·藝文志》小說家類尚著錄《欹器圖》《靈異圖》《貫怪圖》《八駿圖》《異魚圖》等小說?。明清時期,此類在標題上即注明“圖”的小說已失錄于《明史·藝文志》《欽定四庫全書總目》中的小說家類,但坊間仍有《后聊齋志異圖說》《仙佛奇蹤》等“圖說體”文言小說刊行。值得注意的是,明代的通俗小說中,也可能存在此種體例,俞樾曾在《九九消夏錄》中說:“明楊東明所繪《河南饑民圖》……圖凡十有四。前十三圖繪饑民之狀,各系以說。末一圖乃東明拜疏之象,亦有說曰‘這望闕叩頭的就是刑科右給事中小臣楊東明’……明薛夢李《教家類纂》一書,首以圖說繪畫故事,而系之以說云‘這一個門內站的人,是某朝某人’云云。疑明代通行小說平話有此體也。”?
第二類是“看圖說話”形式的講唱小說。唐五代以降的轉變等口頭表演伎藝中存在著看圖講故事的表演形制,僅就今天可見文本來看,這些說唱文本保留了“看……處”“看……處,若為陳說”等不少慣用句式,有學者認為“這類慣用句式都是用來向聽眾標識即將由白轉唱,并有指點聽眾在聽的同時‘看’的意圖”?。
第三類是晚清民國出現(xiàn)的諸種小說畫報與連環(huán)圖畫小說。晚清以降,《瀛寰畫報》《畫圖新報》《飛影閣畫報》《小說畫報》等一系列雜糅著小說的畫報、畫刊逐漸興起,這些刊物雖體例不一,但圖像都成了敘事之中心。此外,晚清興起的諸種連環(huán)圖畫亦可算作“圖說體”小說之變體,茅盾曾在《連環(huán)圖畫小說》一文中將舊上?!靶倍ㄐ詾椤斑B環(huán)圖畫小說”,他認為這些書“大多數(shù)是根據(jù)了舊小說的故事改制而成的節(jié)本……這些圖畫的體裁正像從前《新聞報》上《快活林》內的諷刺畫,除有十數(shù)字說明那圖中人物的行動外,又從每個人的嘴邊拖出兩條線,線內也寫著字,表明這是那人所說的話”?。
整體來看,“以說系圖”類小說雖總量不大,但自魏晉南北朝至清代,其發(fā)展卻從未斷絕,書中文字在體例上和敘述方式上都或多或少地表現(xiàn)出對圖像的依附性、解釋性,這是此類小說的重要特征。
小說作者采用“圖文互嵌”方式營構小說的局部細節(jié)時,一般正文有明確提示讀者看圖的文字,圖像刪除后,文字無法完整敘事,其圖多繪文字陳述的器物、地圖等,起到說明、圖示的作用。筆者所見較早采用此類體式的小說是《紅樓夢》,以庚辰本《石頭記》為例,其書第八回繪有“寶玉圖”及“金鎖圖”,圖前的正文直接對讀者發(fā)出讀圖的提示:“寶玉忙托了鎖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篆字,兩面八個,共成兩句吉讖。亦曾按式畫下形相?!贝司渲?,即空行繪制金鎖圖,圖上鐫“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八字,圖后又敘:“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到真與我的是一對。’”?此處金鎖上所鐫八字,皆因圖而出,若無此圖示,則我們無從在此處得知寶釵金鎖之文。繼《紅樓夢》之后,又有《鏡花緣》沿用其體,如第四十一回中“觀奇圖喜遇佳人”一段,在唐小山看《璇璣圖》時,小說正文寫道:“小山接過,只見上面寫著?!苯酉聛硎褂昧藬?shù)頁的篇幅,綴以《蘇氏蕙若蘭織錦回文璇璣圖》以示讀者?。至晚清,又有楊味西所著《時新小說》,書中在李夫人關于婦女纏足的議論之后,作者緊接著補敘:“夫人所說各處女人的腳,式樣不一,稗官因描畫成圖,以證明各處腳樣?!?并在其后配圖四面,每面繪“腳樣”兩種。
小說作者“以圖謀篇”是指作者直接將插圖(包括圖像與表譜)設為完整、獨立的小說敘述單元(條目、章回)。此種情況以文言小說所列表譜最為常見,作者常常將家譜、世系設定為獨立的條目供讀者閱讀,如元代陶宗儀所著《南村輟耕錄》即以《大元宗室世系》等表譜構成獨立的文本條目?,表譜即文本本身。
白話小說中,以圖像作為獨立敘事單元的情況較為少見,康熙間蘇庵主人編《新鐫移本評點小說繡屏緣》是筆者目前找到的唯一例證。該書共有二十回,第十八回末敘主人公在五花樓上極盡歡愉之事:“趙云客自上五花樓……一舉一動,皆自己把丹青圖畫了,粘在五花樓繡屏之上……時常把幾幅美圖流連展玩?!比欢形闹链耍髡弑銓⒐适玛┤恢兄?,稱:“若是要看趙家的結果,還在末回(第二十回),若是要知幾幅美圖,但看下回?!?于是在緊隨其后的第十九回中,繪制所謂“美圖”七幅,并配有《駐云飛》詞八首。此一回小說,全篇不涉敘事,僅以器物圖像和詩詞支撐。
上述三種小說的作者使用圖像建構小說正文的方式,使得小說呈現(xiàn)出一定的跨文本特質。這促使我們在進行小說文體研究時,不得不加入對圖像的考量。
除作者外,小說編刻者也會促成通俗小說外在形態(tài)的圖文結合,并因之創(chuàng)造了多種圖文體式,這是插圖參與小說文體建構的另一重要方式。
元代以降,受出版文化及市場需求的影響,小說編刻者開始依據(jù)其時特有的插圖體例為通俗小說配圖。這些插圖以娛悅讀者為主要目的,與早期子部小說中的那些具備學術和實用價值的器物圖、輿地圖等有顯著不同。這一編輯行為改變了小說的外部形態(tài),養(yǎng)成了讀者閱讀圖文本小說的習慣,形成了多種圖文表意結構。自元朝至清代康熙年間,小說中主要的圖文體式悉數(shù)登場,我們可以將其間圖文本小說的形態(tài)演進分為如下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從元至治到明正德時期。至遲在元代建安虞氏刊“全相平話五種”時,小說編刻者便已開始為文配圖。入明后,又有正統(tǒng)間張光啟刊《新刊剪燈余話》、成化間永順堂刊諸種說唱詞話、正德間清江堂刊《新增全相湖海新奇剪燈余話大全》等等。這一階段的圖文本小說,具有如下編輯意圖與體式特征:首先,追求“全相”成為這一階段小說出版的內在要求,此時的帶圖小說,在標題中時常插入“全相”字樣,強調圖像的完整不缺?;其次,“上圖下文”成為此時小說圖文體式的主要特征,這種版式往往“按頁選圖”,客觀上形成了一種略具分節(jié)形制的插圖;再次,進入明代后,圖文編排版式出現(xiàn)了一些新變化,北京永順堂所刊刻的《新刊全相鶯哥孝義傳》等詞話,已采用了整面插圖的版式,使得小說插圖不再囿于每頁必圖的體例;最后,此時出現(xiàn)了小說封面圖,如建安余氏所刊《新刊全相三國志平話》、永順堂所刊《新刊全相唐薛仁貴跨海征遼故事》等,皆隨書附有封面圖。
第二階段是從明嘉靖至萬歷時期。此時建安地區(qū)與江南地區(qū)成為圖文本小說的兩個刊刻中心。建安地區(qū)的小說插圖依舊以“上圖下文”版式為主,如雙峰堂所刊《新刻按鑒全像批評三國志傳》之類。江南諸地的小說插圖則多為大開本的半頁一圖,或兩個半頁合成一圖,如金陵世德堂所刊《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三山道人所刊《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等。此階段的小說圖文體式主要有如下特征。
首先,為小說加像逐漸成為一種常態(tài),甚至成為與校讎、圈點、音注、釋義、考證并列的小說例則與優(yōu)劣評價標準。周曰校《三國志通俗演義識語》曾稱:“敦請名士按鑒參考,再三讎校。俾句讀有圈點,難字有音注,地理有釋義,典故有考證,缺略有增補,節(jié)目有全像,如牖之啟明,標之示準。此編此傳,士君子撫養(yǎng),心目俱融?!?這在一定程度上培養(yǎng)了讀者閱讀圖文本的習慣,使圖文結合成為一種相對固定的小說體式。
其次,小說編刻者在通俗小說中加入表歷譜牒。表歷譜牒本是史傳之制,早期的歷史演義曾一度借用其體,內容多以譜表的形式列舉小說人物或歷史朝代。在嘉靖壬午(1522)本《三國志通俗演義》中,已出現(xiàn)了展示人物關系的《三國志宗僚》?。此表大體抄撮自史傳,但新添了周倉等小說中虛構的人物,還列有嵇康、阮籍、阮瑀等小說中沒有但歷史上存在的人物。就傾向而言,此表以蜀漢為正統(tǒng),改變了正史以魏為正統(tǒng)的書寫傳統(tǒng)。這種做法,既表達了小說編者的某些歷史觀,也保持了演義的似真性,成為小說混淆虛構與真實的手段。此類小說人物表譜的編撰方式,在明代《三國志演義》的版刻中頗為流行,萬卷樓本、評林本、湯學士本、鄭世容本、喬山堂本都有類似人物表譜存在,其所標名目略有變化,或稱為《君臣姓氏附錄》,或稱為《君臣姓氏附》,幾乎成為明代《三國志演義》的“標配”。此外,《東西晉演義》有《東西晉帝紀》,《隋煬帝艷史》有《隋艷史爵里姓氏》,《鐫李卓吾批點殘?zhí)莆宕费萘x傳》有《五代紀》,都使用了表譜。直至明末,隨著人物繡像套圖的出現(xiàn),歷史演義中的人物表譜才趨于減少,《鐫李卓吾批點殘?zhí)莆宕费萘x傳》中尚見人物表譜與人物繡像并存的情況,入清以后,此類表譜逐漸為人物繡像所替代。
再次,小說中出現(xiàn)了“圖像綱要”。此類圖文體式的編撰,約始于嘉靖間葉靜軒父子對《三國志演義》的圖像化改造。讀者面對《三國志演義》這類大部頭小說時,常常會出現(xiàn)“鮮于首末之盡詳”的情況?,書坊主便仿照其時諸多“綱鑒體”通俗史書的編撰體例,為每半頁小說標注提綱并配上插圖,使讀者只需看圖像綱要便可知曉文本的主要內容,其編排基本遵循了每半頁一圖的體例,圖繪內容大多以本頁事為主,并附有文字提綱。萬歷以后,這種“圖像綱要”在建安地區(qū)逐漸流行,除《三國志演義》外,清白堂刻《京本通俗演義按鑒全漢志傳》、建陽熊仰臺梓《北方真武祖師玄天上帝出身志傳》等大量“上圖下文”本小說都有所采用,其形制一直沿用到清代,成為我國古代圖文本小說的重要文本形態(tài)。
最后,論贊與楹聯(lián)被大量編入插圖,使插圖具備了豐富的文本內容。小說插圖中常常有一些題畫文字,在此階段,人物像贊和楹聯(lián)是其主要形式。嘉靖間清江堂刊本《新刊大宋中興通俗演義》、隆慶間刊行的《錢塘湖隱濟顛禪師語錄》較早在插圖中使用人物像贊,對小說人物生平做出概括與評價。萬卷樓刊本《三國志通俗演義》、三山道人刊本《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等小說則在插圖中插入了楹聯(lián)格式的圖贊,內容大多夾敘夾議,風格偏向于世俗化;它們集中出現(xiàn)在萬歷中后期,萬歷以后則近于消亡。
第三階段是從明天啟至清康熙時期。就小說插圖觀念而言,此時已經出現(xiàn)了講求神韻、意境的審美追求,插圖以“詞家韻事,案頭珍賞”?“詩中有畫”為尚?,走上了“雅化”的道路。插圖內容也開始轉型,從以事件圖為主逐漸轉換為以人物圖為主,而且往往是人物群像。就題圖文字而言,楹聯(lián)幾近絕跡,詩、詞、曲、論贊成為主流。此外,在插圖正圖之外另配副圖的情況也逐漸增多,同一事件、人物,有時會配上一正一副兩幅圖,明刊《西游補》與《七十二朝人物演義》便是較早使用副圖的小說版本?,到清代以后,為小說同時配正圖與副圖成為一種較為流行的插圖編撰方式。
雖然中國古代小說并非所有的版本都有插圖,但從小說史的整體發(fā)展來看,為小說配圖一直是小說的重要編例:“繡像”“全相”“繪圖”等指涉圖像的語詞曾一度進入了小說的書名、目錄之中;在諸多序跋、凡例、識語里,插圖也成為與圈點、音注、釋義、評點等小說要素并列的重要例則。一些并不完全具備刊刻圖像條件的書坊,也勉為其難地刊刻大量粗制濫造的插圖?,小說編刻者對插圖的推崇,于此可見一斑。數(shù)百年間書坊所熟用的圖文表意結構,架構了圖文本小說的諸種形態(tài),在同一時段、同一地域的小說中,插圖可能表現(xiàn)出風格、形式的近似性,因而具備一定的穩(wěn)定性。
插圖對小說文體的建構,還表現(xiàn)在繪圖者有時會將自己對小說的理解帶入插圖之中,形成對價值判斷、主旨意趣等小說體性層面的干預。
在小說編繪過程中,繪圖者可能通過插圖的選編、圖贊的書寫、人物繡像的排序、鈐印等行為,對小說人物與情節(jié)進行批評,這使得插圖不同的小說可能蘊含著不同的價值判斷?。這里僅以程甲本、三讓堂本、光緒丙子(1876)聚珍堂排印本《紅樓夢》中薛寶釵繡像為例,作一扼要論述。程甲本、三讓堂本《紅樓夢》的作圖者對寶釵的評價似乎都不高,故在圖像的選編環(huán)節(jié),程甲本繪繡鴛鴦夢兆絳云軒,三讓堂本則繪寶釵撲蝶,二圖內容皆有諷刺之意。從圖贊來看,程甲本、三讓堂本的圖像贊語相同,都有“繡并鴛鴦,感霜翎之忽鎩”之譏?。從人物排序來看,在程甲本的20幀繡像中,寶釵排第十五,在三讓堂本的15幀繡像中,寶釵排第十一,寶玉、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王熙鳳、巧姐等人皆排其前,體現(xiàn)出作圖者一定的家族觀、正統(tǒng)觀,也表現(xiàn)出對人物的部分否定態(tài)度。而聚珍堂排印本《紅樓夢》中的寶釵插圖則沿襲了道光間《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的圖像系統(tǒng)?,以白描手法繪寶釵,并另配有副圖“玉蘭”,圖中鈐印“貞彩青”一枚,圖贊則摘《西廂記》句“全不見半點輕狂”,幾乎都對寶釵持贊揚態(tài)度。從人物排序看,在此書所繪64個人物中,寶釵位居第四,警幻、寶玉、黛玉列于其前,地位得到了明顯提升。
此外,繪圖者有時還會通過插圖參與小說思想主旨之架構,并影響整部小說的思想情感。這主要包括兩種情況。
其一,繪圖者借助具備總括功能的插圖直接呈現(xiàn)或架構主旨。同一部書的插圖,權重并不一樣,一些特殊位置的圖有時具有總括主旨的功能。首先是正文最前或最后的單幀的情節(jié)圖、器物圖、人物圖或地圖,如藜光堂劉榮吾刊本《鼎峙三國志傳》卷首的桃園結義圖、清江堂刊本《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卷首的岳飛像贊、佳麗書林刊本《征播奏捷傳通俗演義》卷首的《播州方輿一覽圖》等。這些單幀的插圖,有時附有贊語,有時采用譬喻、象征,有時繪制典型的人物、情節(jié),具備明顯的總括主旨的功能。其次是小說各卷或各冊中的第一幅圖,如明代陳懷軒刊本《杜騙新書》,卷一繪“燃犀照怪”,題“水族多妖,一點犀光照破;心靈有覺,百般騙局難侵”;卷二繪“明鑒照心”,題“心隱深奸,妄作多端詭道;手持玄鑒,灼見五蘊奸萌”;卷四繪“心如明鑒”,題“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鑒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就圖繪內容和所題文字來看,皆非原書故事情節(jié),而是通過隱喻對該書“杜騙”主旨予以揭示、強調。此外,還有小說中自成體系的插圖群,如《新鐫出像古本西游記證道書》卷首有“仙詩繡像”16幅?,每幀繡像后題“悟真詩”一首,與正文一起呈現(xiàn)“證道”主旨。
其二,繪圖者會根據(jù)自己的好惡與價值觀從整體上對小說的全部人物、情節(jié)進行評判,從而使插圖表現(xiàn)出強烈一致的情感傾向性,有時甚至會改變整部小說的精神面貌。以兩種《水滸傳》插圖為例,在清末民初排印本《評論出像水滸傳》中,插圖作者對絕大多數(shù)梁山好漢都持否定態(tài)度,如其論宋江云“上不蕭曹,下者為巢,爾義徒高”,論吳用云“晁氏危劉氏安,中士殺人用舌端”,論李逵云“袒裼暴虎,毋破我斧”?,在插圖者眼中,一百零八人皆是“賊”。而在清刻本《漢宋奇書》中,插圖作者對人物的評價則走向另一個極端,贊語對全部梁山好漢幾乎都保持著肯定的態(tài)度,其論宋江云“一代大俠,起刀筆吏,疇驅迫之,縱橫若是,或曰奸民,或曰忠義,青史不誣,付之公議”,論盧俊義云“燕趙慷慨徒,江湖識名姓,胡不守三關,能使烽煙凈”,甚至名聲不好的時遷亦有贊曰“雞鳴狗盜,卒出孟嘗,士在所取,得失何?!?。這兩種對全體梁山好漢截然不同的品評,一定程度上會影響讀者對小說主旨、人物形象的判斷,使得同一部小說可以表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精神風貌。
當然,插圖對小說體性的干預,有賴讀者的接受最終實現(xiàn)。對具體讀者而言,插圖也是文本,具備一定主體性,一些讀者在閱讀小說時,“必先觀封面及插圖,次觀目錄,又次觀編輯余談、編輯瑣言或編輯室燈下等等,又次觀小品補白,又次觀雜作,又次觀短篇,末乃及長篇”?,因而插圖與正文、序跋、評點存在著相互影響、共同表意的關系,插圖只是參與小說體性塑造的諸多小說要素之一。
綜上,插圖對小說文體的建構,既涉及體制、體式等形式層面,又涉及文本、體性等表意層面。小說作者、編者、繪圖者的加圖行為,有時是被動地迎合市場,有時卻是主動選擇。一旦這種插圖行為成為慣例,勢必對小說的創(chuàng)作、編輯產生深遠的影響。當然,研究小說文體,除了考慮正文與插圖的關系外,還需加入對評點、序跋等諸多小說要素的考慮。從整體文本形態(tài)出發(fā),綜合考慮小說諸要素的合力效果,或許能走出一條全新的文體學研究道路。
① 本文所謂“插圖”,乃統(tǒng)稱古代小說中各類木刻、石印、手繪的圖像與表譜,包括被冠以“圖”“全相”“出像”“連像”“繪圖”等名稱的各類人物圖、事件圖、景物圖、輿圖、表譜等,它們或位于小說中,或單獨成冊。
② 參見何谷理:《明清插圖本小說閱讀》第四章《作為藝術的工藝》,劉詩秋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195—333頁;張玉勤:《論明清小說插圖中的“語—圖”互文現(xiàn)象》,《明清小說研究》2010年第1期。
③ 高光起:《我國章回小說的民族形式》,《陰山學刊》1991年第1期。
④ 鄭振鐸:《插圖之話》,《鄭振鐸全集》第14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4頁。
⑤ 參見陳平原:《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第一章《圖像敘事與低調啟蒙》,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第1—57頁;陳才訓:《明清小說文本形態(tài)生成與演變研究》第六章《作為“副文本”的明清小說插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385—435頁。
⑥ 關于插圖與小說文體之關系,僅有少數(shù)學者進行過專題討論,參見劉曉軍:《章回小說文體研究》第七章《圖文互補:對插圖本章回小說的文體考察》,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45—275頁;謝文惠:《淺析明刊小說插圖的文體價值》,《寧夏師范學院學報》2018年第2期。
⑦ 本文用編刻者指稱參與小說編輯、版式設計的人,他們可能是書坊主,也可能是刻工等人。繪圖者的情況也比較復雜,書坊主延請的名士、專業(yè)畫家、刻工,甚至書坊主自身都有可能參與其中。這里根據(jù)出版環(huán)節(jié)的不同做了大致的劃分,在小說實際出版過程中,二者身份有可能重疊。
⑧ 章學誠《和州志輿地圖序例》:“圖不能不系之說,而說之詳者,即同于書……雖一尺之圖,系以尋丈之說可也。既曰圖矣,統(tǒng)謂之圖可也。圖又以類相次,不亦繁歟?曰:非繁也。圖之有類別,猶書之有篇名也。以圖附書,則義不顯,分圖而系之以說,義斯顯也?!保ㄕ聦W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636頁)
⑨ 《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012頁。
⑩ 《魏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955頁。
? 《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5225—5226頁。
? 俞樾:《九九消夏錄》,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141頁。
? 白化文:《什么是變文》,周紹良、白化文編:《敦煌變文論文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35—437頁。
? 茅盾:《連環(huán)圖畫小說》,張靜廬輯注:《中國出版史料補編》,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292頁。
? 曹雪芹著,脂硯齋評:《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年版,第181頁。
? 李汝珍:《鏡花緣》,《古本小說集成》第2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723—737頁。
? 楊味西:《時新小說》,周欣平編:《清末時新小說集》第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25頁。
? 陶宗儀:《南村輟耕錄》,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8頁。
? 蘇庵主人:《繡屏緣》,《古本小說集成》第4輯,第340—341頁。
? 魯迅、戴不凡將“全相”視為特定排版形式的稱謂,學界多從其說,然而從今天可見的諸多公私藏書來看,此一結論尚需重新審視?!叭唷敝叭?,當視為“以偏概全”之“全”,即完整之意,而非“上圖下文”等特殊圖文排布樣式的代名詞。參見魯迅:《連環(huán)畫瑣談》,《且介亭雜文》,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9頁;戴不凡:《小說插圖》,《小說見聞錄》,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94頁。
? 周曰校:《三國志通俗演義識語》,丁錫根編:《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890頁。
? 羅貫中:《三國志通俗演義》,《古本小說集成》第3輯,第1—42頁。
? 元峰子:《三國志加像序》,羅貫中編次,井上泰山編:《三國志通俗演義史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6頁。
? 《艷史凡例》,齊東野人:《隋煬帝艷史》,《古本小說集成》第3輯,第5頁。
? 夏履先:《禪真逸史凡例》,清溪道人:《禪真逸史》,《古本小說集成》第2輯,第4頁。
? 靜嘯齋主人:《西游補》,《古本小說集成》第2輯,第1—16頁;《七十二朝人物演義》,《古本小說集成》第1輯,第1—72頁。
? 鄭振鐸曾批評這類插圖“人不像人,獸不像獸”,參見鄭振鐸:《插圖之話》,《鄭振鐸全集》第14卷,第16—17頁。
? 毛杰:《試論中國古代小說插圖的批評功能》,《文學遺產》2015年第1期。
? 曹雪芹、高鶚:《程甲本紅樓夢》,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35—36頁;《紅樓夢》,清三讓堂刻本。
? 王希廉評:《繡像紅樓夢》,清光緒二年聚珍堂活字印本。
? 張應俞:《杜騙新書》,《古本小說集成》第3輯,第1、97、201、307頁。
? 汪憺漪箋評:《新鐫出像古本西游記證道書》,《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5輯,(臺灣)天一出版社1985年版。
? 施耐庵著,金圣嘆等評:《評論出像水滸傳》,清末民初鉛印本。
? 舊題羅貫中編輯:《忠義水滸傳》,《漢宋奇書》,清金陵興賢堂刻本。
? 蔣吟秋:《小說之良友》,黃霖編著:《歷代小說話》,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52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