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同光派詩人江瀚的詩學觀"/>
潘靜如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江瀚(1857—1935),字叔海,號石翁,室名慎所立齋,福建長汀人,是清末民初文化界的重要人物。宣統(tǒng)間曾任京師大學堂分科經(jīng)學教授,入民國先后任京師圖書館館長、參政院參政、總統(tǒng)府顧問、故宮博物院理事長等職。1924年,其代表性著作《長汀江先生著書五種》在太原匯刊行世。這是學界比較熟悉的。筆者最近獲閱其《詩學講義》自批本一種,為江氏家藏本。這個家藏本是國家圖書館馬學良先生在編纂《江瀚全集》的過程中,于江瀚先生曾孫江念高府上發(fā)現(xiàn)的。此前論述江瀚的若干重要文章,均未提及江瀚的這部著作。江瀚被汪辟疆列為近代“閩贛派”的代表詩人之一。本文即以江瀚生平著作及新發(fā)現(xiàn)的《詩學講義》為中心,來探討其詩學觀,并嘗試揭示其意義。
江瀚被汪辟疆列入近代詩派中的“閩贛派”。考汪辟疆《近代詩派與地域》云:“閩贛派近代詩家,以閩縣陳寶琛、鄭孝胥、陳衍、義寧陳三立為領(lǐng)袖,而沈瑜慶、張元奇、林旭、李宣龔、葉大壯、何振岱、嚴復、江瀚、夏敬觀、華焯、胡思敬、桂念祖、胡朝梁、陳衡恪羽翼之,袁昶、范當世、沈曾植、陳曾壽,則以他籍作桴鼓之應者也。”[1]47汪辟疆的詩派論述,有進一步申論或省察的必要。江瀚是福建人,與這里提到的陳衍、陳三立、羅惇曧、胡思敬等人交游甚密,被列為閩贛派,自非無據(jù)。而所謂“閩贛派”,按照汪辟疆自己的說法是:“閩贛派或有徑稱為江西派者,亦即《石遺室詩話》所謂同光派也?!盵1]46又說:“閩贛派詩家,實以宋人為借徑”[1]46“當閩贛派主盟同光壇坫之時,海內(nèi)詩人,以蘇黃為職志,而歸宿于少陵者,實不乏人”[1]49。因此,在汪辟疆的語境里,“閩贛派”與“同光派”或“江西派”幾乎對等。但關(guān)于江瀚及其作為閩贛派成員,須加以補充。
江瀚在清季民初交通甚廣,這從自家裱裝的《片玉碎金》可見一斑。裱裝在冊的詩札,來自伍肇齡、黃云鵠、王先謙、柯劭忞、沈瑜慶、易佩紳、胡延、徐樹鈞、王之春、李超瓊、吳慶坻、何維棣、俞樾、瞿鴻禨、費念慈、劉心源、吳汝綸、何維樸、嚴復、顧云、陳衍、趙熙、陳三立、葉德輝、汪榮寶、賈景德、范當世、張謇、陳銳、陳夔龍、袁克文、易順鼎、姚華、胡玉縉、夏曾佑、胡駿、徐世昌、成多祿、楊增犖、程頌萬、張瑞璣、鮑振鏞、陳慶龢、黃侃、倫明、鄭沅、汪詒書、鄭孝胥、黃節(jié)、梁啟超、曹經(jīng)沅、李家駒、邵章等人,均晚近名流。江瀚個人題識所謂“數(shù)十年來,承海內(nèi)外明賢不棄,時以佳篇酬贈”[2]1也。
仔細考察,江瀚還曾與陳衍、趙熙等人結(jié)有詩社?!妒z室詩話》卷十二云:“庚戌春在都下,與趙堯生、胡瘦唐、江叔海、江逸云、曾剛甫、羅掞東、胡鐵華諸人創(chuàng)為詩社。遇人日、花朝、寒食、上巳之類,世所號為良辰者,擇一目前名勝之地,挈茶果餅餌集焉。晚則飲于寓齋若酒樓,分紙為即事詩,五七言古近體聽之。次集則必易一地,匯繳前集之詩,互相評品為笑樂,其主人輪流為之?!盵3]202這件事,《石遺室詩話》卷三中就曾提過一次:“庚戌一春,堯生、瘦唐、剛甫、毅夫、叔海、掞東諸同人,創(chuàng)為詩社。”[3]53只是卷十二的記載更詳細。征之文獻,陳聲暨《侯官陳石遺先生年譜》卷五[4]2011-2022、王仲鏞《趙熙年譜》“宣統(tǒng)二年己酉”條[5]1125、孫淑彥《曾習經(jīng)先生年譜》卷二[6]12冊,150-151都有相關(guān)敘述。據(jù)筆者考察,這三種《年譜》都是依據(jù)《石遺室詩話》,屬同一個系統(tǒng)。唯江瀚父親江庸的《趨庭隨筆》,在記載上是來自本人的回憶?!囤呁ルS筆》有云:“清光宣間,趙堯生師官待[侍]御時,鄭太夷、陳石遺、曾剛甫、楊昀谷、羅掞東及余父子,均在京師,月必數(shù)聚,聚必為詩。今剛甫、癭公、昀谷先后逝世,堯師還蜀,太夷入遼,石遺旋鄉(xiāng),余父子外,無一人在北平者?!盵7]58《隨筆》是江庸記錄父親江瀚言行及他本人讀書、見聞的筆記,自序稱“經(jīng)吾父所涂改”,可見江瀚父子均對這一結(jié)社往事記憶深刻。與三種《年譜》取材于《石遺室詩話》不同,《趨庭隨筆》是一個獨立的文本系統(tǒng),正好可以與《石遺室詩話》互相映證。《石遺室詩話》還說:“辛亥則益以陳弢庵、鄭蘇堪、冒鶴亭、林畏廬、梁仲毅、林山腴,而無江氏父子?!盵3]202這一點比《隨筆》更準確,因為《隨筆》的回憶過于含混。進一步追溯,可知結(jié)社以前,江瀚與陳衍、冒廣生、沈曾桐、易順鼎等人就頻作詩鐘之會。例如光緒三十四年正月十二日日記云:“日昳,赴畿甫先哲祠望屺、實甫詩鐘之約,沈子封、蔡伯浩、陳叔伊、冒鶴亭、許季湘、伍叔葆、顧亞蘧、陳士可、辛仿蘇同集,余僅作一聯(lián)而已?!盵8]252這樣看來,作為詩人的江瀚早已“預流”。入民國,他還參與了總統(tǒng)徐世昌《晚晴簃詩匯》的編纂。[9]
江瀚對陳三立、趙熙等友人的詩頗為推崇,這并不奇怪。但他對中晚唐派的樊、易諸家亦頗為贊嘆,《日記》中說:“詣實甫久談,讀其近日與樊云門唱和諸詩,兩公才思均可愛也。”[8]255對比他年長的漢魏六朝派詩人王闿運尤欽佩不已,《日記》中推許王闿運的文筆、史才,《慎所立齋文集》卷三《與王壬秋書》則推重王闿運的經(jīng)學。《與王壬秋書》后附有《自記》,略云:“此蓋效壬秋文體?!盵10]卷三“蓋”者,是謙辭,并非疑辭。從這些細節(jié)可以看出,江瀚于經(jīng)史辭章頗識異量之美。不論中晚唐派,還是漢魏六朝派或文選派,他都并不排斥或輕視。這一點,《江瀚日記》中所見的江瀚閱讀史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
古人集:陶詩、杜詩、《韓昌黎集》、《河東先生集》、《昌谷詩》、《杜樊川詩集》、《東澗手錄李義山詩集》、蘇詩、《韓魏公集》、《元遺山集》、《滹南遺老集》、釋圓至《筠溪牧潛集》、柯九思《丹丘生集》、《顧亭林詩集》、《漁洋精華錄》(翁方綱手批本)、《惜抱軒詩文》、張篤慶《明季百一詩》
近人集:龔自珍《龔定庵集》、魏源《古微堂集》、舒位《瓶水齋詩集》、馮桂芬《顯志堂集》(附詩稿)、鄧輔綸《白香亭詩草》、李超瓊《石船居剩稿》、周裕釗《濂亭遺集》(附遺詩)、饒化成《醉經(jīng)堂小草》、袁昶《漸西村舍叢刻》、白作霖《質(zhì)盦集》、鄭孝胥《海藏樓詩》、尹聘三《耕莘草堂詩集》
選集或總集:《宏正四家詩集》、劉大魁編《歷朝詩約選》、陳田編《明詩絕句》
其閱讀范圍很寬泛,并不限于一家一派。從日記來看,他還翻閱過《帶經(jīng)堂詩話》《履園叢話》等著名的詩話筆記。
上述內(nèi)容顯示,江瀚盡管被列入閩贛派,但個人似乎并無特別的門戶、宗派之見。事實上,他對門戶、宗派之說向來不以為然。其《與人論漢學書》云:“唐以前無所謂古文也。自韓退之氏著力變排偶之習,始有是名。國初沿元明流風,凡為文者,咸祖韓歐。及乾隆中葉,異議寖滋。惟姚姬傳篤守舊學,不追世好,可謂獨立不懼之君子矣。然宗派之說,遂由此起。姚著《古文辭類纂》,明僅震川一人,昭代則方、劉而已,蓋意在自接文章之傳,如宋儒道統(tǒng)然。其后曾文正為《經(jīng)史百家雜鈔》,雖去才甫,而惜抱又入矣。以姚、曾之閎通,猶不免自蔽,其可慨也矣。近今論文,每集矢桐城,詎非主持太過、相激使然乎?”[10]卷三這種見解與他豐富的閱讀史可以互相發(fā)明。
以上是對于江瀚詩學觀的基本梳理。最近新發(fā)現(xiàn)的這部《詩學講義》,提供了更為豐富的資料。該書共六冊,版框高18.4厘米,寬12厘米。半葉十行,行二十二字,注文小字雙行,字數(shù)同。四周雙邊,單黑魚尾,魚尾上方題“詩學講義”;下魚尾處以一橫線代之,其上記葉次,其下題“山西大學校課本”。首卷首葉首行頂格題“詩學講義”,次行低十四字題“長汀江瀚編”,正文皆頂格,文中附有點讀符號,書眉有朱筆批語。
這部《詩學講義》的成書,有其背景。1922年江瀚受閻錫山之聘,任山西大學毛詩教授。《詩學講義》選錄從漢至唐的五言古詩,雖然不在“毛詩”范疇內(nèi),但依版心“山西大學校課本”七字來看,系同一時期授課所用。江瀚來山西大學授課,除了閻錫山的禮重之外,尚有別的原因。其門人多有在山西為官者。江瀚《及門諸子在晉為縣令者共十有余人,謀于太原縣懸甕山下為余筑室數(shù)楹,感而賦此》一詩作于山西大學授課期間,有云:“仕宦已三世,家計仍蕭然。故鄉(xiāng)歸未能,投老客幽燕。僅余書萬卷,初無宅與田。俯仰心自適,富厚知無緣。往歲游并門,淳俗喜未遷。偶憶道元注,晉祠獨流連。幽情發(fā)古柏,清夢落名泉。卜宅雖有愿,人事苦拘牽……”[11]卷一○題中“及門諸子在晉為縣令者共十有余人”是關(guān)鍵字眼。江瀚于光緒十九年任重慶東川書院山長?,F(xiàn)存《江瀚日記》,始于光緒二十一年正月初一,當天記載云:“陳序造、薛湘、李鴻鈞、許廷瑞、孔慶驤、韓楨、吳淞、胡安笙、李時俊、余穆清、楊延壽、徐文郁、兆隆、陳崇功、彭世勛、駱緝熙、宋廷棟、冉鴻慈先后來賀,皆見之?!盵8]1“入見”二字,是《江瀚日記》記錄門人的體例,隨處可見。粗略數(shù)下來,有名姓可考者即有數(shù)百人。光緒二十二年以后,江瀚赴重慶致用書院講學,第二年再赴長沙教經(jīng)堂任講習,光宣之交又在京師大學堂供職。門人事業(yè)有成之后,醵金為江瀚在太原建了一幢別墅?!对妼W講義》當即寫于這里。
從形態(tài)上看,《詩學講義》是江瀚手寫石印的。從內(nèi)容上看,并不像通行的詩學或詩學史講義,更像是詩歌選本。各詩題下或有小注,詩的正文有句讀標識,遇到精彩的字句,江瀚還會施以圈點。詩的末尾,另起一行,附有評語。這些評語不拘一格,或敘述全詩精妙之處,或賞析一二獨到句法,或注解詩中某些詞語、典故。進一步考察,這本《詩學講義》有自己的“祖本”。江瀚在序言中提到:“今講詩學,自王士禎《古詩選》始,是亦竊取顧氏之意也。……近代選詩者眾矣,惟漁洋《古詩選》為最善。其于唐人獨不取杜甫者,概以陳、張、李、韋、柳五家,于魏晉之詩差近,而杜則較多變體故也。”[12]1冊,3這里的“陳、張、李、韋、柳”指唐人陳子昂、張九齡、李白、韋應物、柳宗元。“其于唐人獨不取杜甫者”特指王士禎《古詩選》的五言部分,因為七言部分杜詩是入選了的。兩相比對,江瀚《詩學講義》六冊基本是依王士禎《五言古詩選》的詩人次序而編錄的,但篇目上有了相當數(shù)量的增補,特別是唐人的五言古詩。
王士禎《古詩選》選而不評,亦不注,為此才有后來乾隆間聞人倓的《古詩箋》問世。江瀚的這部《詩學講義》自加題解、圈點及評語。從題解來看,江瀚大概并未讀過聞人倓的《古詩箋》,凡所注、評,一出己見。例如《詩學講義》第一篇《無名氏古詩十九首》,亦即《古詩選》的第一篇。聞人倓在題下注云:“按,十九首非一人一時作。徐孝穆以‘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西北有高樓’‘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樹’‘迢迢牽牛星’‘東城高且長’‘明月何皎皎’為枚乘作。劉勰以《孤竹》一篇為傅毅之辭。昭明以失其姓氏統(tǒng)名為古詩。從《文選》為是?!盵13]1而江瀚則在題下注云:
昭明《文選》李善注曰:“五言并云古詩,蓋不知作者?;蛟泼冻?,疑不能明也。詩云‘驅(qū)馬上東門’,又云‘游戲宛與洛’,此則辭兼東都,非盡是乘,明矣。昭明以失其姓氏,故編在李陵之上?!卑矗炝辍队衽_新詠》以“西北有浮云”“東城高且長”“行行重行行”“涉江采芙蓉”“青青河畔草”“中庭有奇樹”“迢迢牽牛星”“明月何皎皎”八首為枚承作,“凜凜歲云暮”“冉冉孤生竹”“孟冬寒氣至”“可從遠方來”四首為古詩,初未以“驅(qū)馬上東門”“青青陵上柏”為枚乘詩也。[12]1冊,4
這里的考辯較聞人倓更細密,而且順帶獻疑《文選》李善注。
在家藏石印本上,江瀚還添加了很多朱筆眉批。以《無名氏古詩十九首》為例,江瀚在書眉抄錄了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七言在五言之前”條,還另加按語反駁:
是說固亦有見。然《文心雕龍·明詩》篇曰“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則彥和亦未敢質(zhì)言也。且五言早見于《三百篇》中,不勝枚舉,安得謂七言在五言之前乎?成帝時謠“邪徑敗良田,讒口亂善人。桂樹華不實,黃雀巢其顛。昔為人所羨,今為人所憐”,此謠實與《古詩十九首》相近,可為西京有五言之的證。[12]1冊,4
《古詩十九首》歷來被視為“五言之祖”。《詩學講義》既是講五言古詩,確實有必要對錢大昕的說法加以回應。可以想見,江瀚印行《詩學講義》后,不時在眉頭寫上朱批,加以匡補或引申。至于眉批是否是在山西大學授課期間所加,則不得而知。
這部《詩學講義》集中反映了江瀚的詩學旨趣。但要想較準確地理解他的詩學旨趣,則需要回到江瀚的時代及近代詩學史的脈絡(luò)中來。
江瀚在《詩學講義》自序開篇中說:
《虞書》曰:“詩言志?!闭f詩者莫古于是?!睹姟反笮驈蜕曛唬骸霸娬?,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逼渲家媸锶灰?。梁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曰:“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所訓,有符焉爾?!睆┖痛苏?,蓋本于《詩緯·含神霧》。持之云者,即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之謂也。故詩必情動乎中,不能已于言而后作,雖為嘉為美為規(guī)為刺為誨為戒,其辭不同,同歸于正。古之詩,罔不若此。晚近浮華淺薄之徒,乃饾饤以為巧,靡麗以為工,獻媚導淫,為世大蠹。[12]1冊,1
這清楚不過地闡明了自己的詩學觀。鋒芒所向,則在“晚近淺薄浮華之徒”。這段文字頗類同于江瀚的另一篇文字,即《呂師愚遺詩序》:
《虞書》曰:“詩言志?!闭f詩者莫古于是?!睹姟反笮驈蜕曛唬骸霸娬?,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惫史蛏茖W詩者,必先尚其志。然后志之所至,詩亦至焉。微獨三百之蔽,義歸無邪,蓋自漢以來,凡深于詩者,未有不如此也。若夫近世小有才華之流,務(wù)雕琢其詞,以獻媚導淫為能事,更有身受新國祿位,其作為詩歌,乃猶自托于遺逸,虛偽佻薄,失其本心,詎非風雅之罪人與。[10]卷二
二者的互文關(guān)系,不難概見。在《呂師愚遺詩序》中,江瀚不但指斥“近世小有才華之流,務(wù)雕琢其詞,以獻媚導淫為能事”,更指斥“身受新國祿位,其作為詩歌,乃猶自托于遺逸”者。出仕民國并不意味著道德上的瑕疵,這從他自己與朋友的行藏出處之道可見;但如果已經(jīng)出仕民國,卻在詩歌書寫中“自托于遺逸”,則是“風雅之罪人”。趙炳麟《柏巖感舊詩話》曾記載過江瀚與他的一段對話,略云:
江叔海精核古藻,老而不倦。己未,聞山西勵行孔教,來游晉陽。赴晉祠,流連傅青主先生讀書處,為七律一首。余記其末四句云:“知己生前交白谷,傷心死后尚黃冠。前人辛苦今人樂,逸老休同一例看?!笔搴8嬗嘣唬骸敖裰堇希忧鄭u,住上海,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其供奉內(nèi)廷者,每月薪千余圓,乘軒駕駟,大肉細旃,猶自以逸老自居。吁,奇矣!”[14]2冊,541
這段記載恰可作《詩學講義》自序、《呂師愚遺詩序》的注腳或旁證。換句話說,在新舊政體、新舊道德交替之際,忠于前朝并非是不二選擇,但“忠于自己”則是底線。在江瀚那里,很可能朱熹《四書集注》的那個創(chuàng)造性闡釋“盡己之謂忠”[15]48才構(gòu)成了“忠”的第一義。其一再引《虞書》《毛詩》大序,也意在說明“善學詩者,必先尚其志。然后志之所至,詩亦至焉”,否則便“虛偽佻薄,失其本心”。這種正統(tǒng)詩學觀的形成,與江瀚一生的學術(shù)取向相關(guān)。
江瀚最看重自己的經(jīng)學研究,于《論語》《孟子》《詩經(jīng)》等各有專著問世。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是一個不通世務(wù)之人。現(xiàn)存的《江瀚日記》顯示,他在光緒間閱讀了大量的“新學”之書,《日本維新史》《日本國志》《日本維新三杰傳》《泰西教育史》《埃及近世史》《法律學綱要》《(那特硁)政治學》《歐洲東方交涉記》《亞斐利加州志》《支那教育問題》乃至《黑奴吁天錄》《巴黎茶花女遺事》等林譯小說都在他的閱讀范圍之內(nèi)。閱讀這些新書,他肯定帶著求知欲,但是可以想象,也會帶著焦慮的心態(tài)。在這些書單中,像《埃及近世史》《黑奴吁天錄》等之所以風行一時,就在于它們觸及了晚清士人“亡國滅種”的隱憂,而《日本維新史》《泰西教育史》《法律學綱要》之類則是“救亡圖存”的經(jīng)世之書。
對江瀚而言,為了圖存,可以也應該知新,但不能因此而蔑古、棄古。民國時孫雄《讀經(jīng)救國論》問世,他寫序贊美孫雄“發(fā)皇絕學,針砭世弊”[10]卷二。自著的《孔學發(fā)微》《論孟卮言》也明寓此旨。其《論孟卮言·總論》云:
歐美各國翻譯四書五經(jīng),聞頗有失其意者。然西哲之論孔子,無不推為大政治家、大哲學家、大教育家,中國生民未有之圣人也。夫以孔子之圣,海外猶知敬仰,況我國人,敢滋異議。然欲尊孔子,重在實行其言,區(qū)區(qū)九楹,徒為偽飾,乃至并此亦成虛語,可不哀哉。日本松平康國云:“儒教衰于中國,而精神反存于日本?!彪m日本儒教之精神如何,尚待討論,而吾華儒教之衰,其能自解乎?又,井上圓了亦謂“中國如孔孟所言,皆道德之旨,中國人未嘗不誦讀之,但口能言之,而不能見諸躬行,所以衰弱至此”。此尤藥食針砭之語,吾輩聞之,能勿汗涔涔下而思一雪其恥乎?[16]
日本人能知孔學之貴,國人反而棄若敝屣,不能得其真?zhèn)?,“區(qū)區(qū)九楹,徒為偽飾”而已。這種痛切感慨,正足以說明個人對儒學熱愛之深。這種類似于文化守成主義者的心理,在江瀚身上一直有所體現(xiàn)。
關(guān)于江瀚的守正思想,一個值得拈出的例子是,按朱熹的說法,《詩經(jīng)》中有大量“淫者自作”的詩篇,這與“詩教”及孔子刪詩的說法似乎有矛盾的一面。江瀚則彌縫其間,為朱熹《詩集傳》的“淫者自作”說做了辯護,還稱贊朱熹“博采眾說,間參己意,殆有合于高密家法”[10]卷二。這篇《朱子詩集傳書后》,附有摯友趙熙的評語:“證朱子說詩之有本而持論究不掩人心之公,此乃所謂衛(wèi)道也。說經(jīng)家恐難有此?!盵10]卷首從孔子的“道”到朱熹的“道”,江瀚都勉力守衛(wèi)。這種辛苦的“衛(wèi)道”之心,使他的詩學觀極為正統(tǒng)?!对妼W講義》自序的開篇即其明征。
假如說引《虞書》《毛詩》大序張本,表明了自己詩學觀的根底或精神的話,那么《詩學講義》自序接下來的這段話,則涉及詩歌的創(chuàng)作:
詩道之衰,由于視詩太易。此事固不可舍性靈,亦不得專恃性靈。宋嚴羽《滄浪詩話》謂“詩有別才,非關(guān)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所至”。其說本自圓通,而后人乃偏執(zhí)“別才、非學”一語,以飾其陋,遂謂詩可不恃博覽。于是三尺童子,皆可言詩,傲然操管,睥睨騷壇。論者輒歸罪儀卿,豈其然哉![12]1冊,2
江瀚的詩學祈向與同光派確實若合符契,強調(diào)“學”與“理”。在某種意義上,陳衍正可歸類為此處所謂“輒歸罪儀卿”的“論者”,例如他在《癭庵詩敘》中說:“嚴儀卿有云:‘詩有別才,非關(guān)學也。’余甚疑之。……素未嘗學問,猥曰,吾有別才也,可乎?”[3]806這的確是誤解了嚴羽。但陳衍之所以會誤解,就在于他格外強調(diào)“學”與“理”。在這一點上,江瀚是他的同道。
江瀚對“學”“理”的推重,與他的經(jīng)學精神密不可分。1921年,江瀚出游山西,歸去后,作有《題鄭學錄》一首,有云:“六經(jīng)不受秦政污,焚余寶氣騰烘爐。漢初諸老保殘匱,斯文不墜功難誣。墨守家法原自可,胡為門戶相揶揄……流風銷歇慨今日,圣賢經(jīng)傳不復須。才名只解羨蒙叟,學術(shù)徑欲師卓吾。遺逸矜高祿自厚,優(yōu)伶貢媚詩偏腴。識字士夫固無幾,況研經(jīng)訓窮朝晡。海東雖知漢學重,三禮尚之為先驅(qū)。素志未就吾已老,神州絕學憑誰扶……”[11]卷一○在詩中,江瀚又一次慨嘆世變之下“遺逸矜高祿自厚,優(yōu)伶貢媚詩偏腴”的“偽遺民現(xiàn)象”,并為“素志未就吾已老,神州絕學憑誰扶”而憂。相比于道咸之際的士人,江瀚面對的“世變之亟”在加劇?!洞鹩讶藭纷钅芤娖浔拘模骸胺浇袷匡L日趨于下,大率惑于許平仲之說,惟以治生為急,推其孳孳謀利之心,幾不知天壤更有何事。凡有語及世道人心者,無不迂而笑之。若垂念國計民生,則必叱以為妄。故逐靡隨波,比比皆是?!盵10]卷三對江瀚來說,“世道人心”才是當世的急務(wù)。他在《與瞿子玖學使書》中回顧自己的治學歷程時說:
平生為學凡數(shù)變。少好韻語,稍長乃為古文,暨復從事于宋儒性道及昭代掌故之書。蓋研摩經(jīng)義為最后矣。多好無成,徒深愧悔。[10]卷三
這種為學次第并非漫無揀擇而然。由詩而古文,而宋儒性道、昭代掌故,而經(jīng)義,是不斷進階的,越來越帶有“經(jīng)世”精神。乍看上去,“經(jīng)義”好像是虛談,比不得“昭代掌故”之學更切于世用。但如果我們了解江瀚把改變“世道人心”視為衰世首務(wù),便可知在他的認知世界里,“經(jīng)義”為學問的最高階,亦為經(jīng)世的最高階。其詩學觀正由此生發(fā)。所謂“詩言志”并非簡單地抒發(fā)性情,而是兼具政教色彩,為人心世道之所系;如果“專恃性靈”,則與此相違。
上文的論述顯示,江瀚的詩學觀根植于經(jīng)學。其強調(diào)“學”“理”,灼然是同光派的詩學精神。但具體的詩學取徑,尚須細致分疏。1924年,《慎所立齋詩集》刊行時,江瀚寫有一篇小序,略云:“詩家林立,趣舍攸殊;祖宋祧唐,盛于近代。似余淺陋,寧足言詩?……近謝時賢,遠慚大雅,譬春鳥秋蟲,亦自鳴其所遭而已?!盵11]卷首這里說“祖宋祧唐,盛于近代”,大致指道咸以來興起的宋詩運動,同光派實承其流。時人多有揭橥:
季世說詩,祧唐宗宋。(徐世昌《晚清簃詩匯序》)[17]1527
清同光以來,為詩者號祧唐祖宋。(林庚白《麗白樓詩話》)[14]6冊,134
近今詩家,所以有祧唐祖宋。(由云龍《定盦詩話》)[14]3冊,561-562
近詩人多祖宋祧唐。(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1]99
在《詩集》自序中,江瀚并未對這一“祖宋祧唐”的風氣加以月旦。從他個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其詩學主要取徑于《選》體、唐詩。比如陳衍稱其詩:“舉止大方,不廢唐響?!盵3]34汪辟疆謂:“叔海宗《選》體,而近體清健,晚作尤勝?!盵2]91由云龍也說:“《慎所立齋稿》,大抵五言宗《選》體,七言宗盛唐?!盵14]3冊,653這在同光派諸家中較為特別,值得進行細心的挖掘。
考究起來,同光派詩人大多取法于宋代的梅堯臣、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陳師道諸家。同光派詩人當然也轉(zhuǎn)益多師,比如鄭孝胥三十以前“專攻五古,規(guī)模大謝,浸淫柳州”[3]8;沈曾植以元祐、元和、元嘉為三關(guān);夏敬觀精研《選》體、推崇八代,不滿“自近人專從唐宋人詩入手,乃有薄漢魏六朝詩為選體者,是欲矯明七子模仿之弊,而數(shù)典忘祖也”[18]。但不能忽略的是,鄭孝胥曾銳意學習王安石、蘇軾,沈曾植曾潛心于王令、黃庭堅[19]12,夏敬觀于宋人獨嗜梅堯臣,還為梅堯臣的詩集作了注。不難看到,雖然晚近同光派名家詩學取徑很廣,卻大多曾選定一個或多個宋代大家作為著力師法的對象。這可以舉出更多的例子,比如袁昶、陳三立宗黃庭堅,張佩綸、沈瑜慶宗蘇軾,李宣龔宗陳師道,趙熙宗楊萬里、陸游,如此之類,不一而足。江瀚則絕未標揭某一宋代名家,作為自己的詩學宣言?!督沼洝凤@示,他閱讀的宋人集,唯蘇詩、《韓魏公集》兩種。這不是說江瀚一定以宋詩為卑,但作為閩贛派的一員,他在宋代名家中無特別取法的對象,這很值得注意。然后,我們才不至對他《詩學講義》自序中的這段議論過于驚訝:
明顧炎武《日知錄》曰:“……姚鉉之《唐文粹》,呂祖謙之《皇朝文鑒》,真德秀之《文章正宗》,凡近體詩皆不收。是今之律詩,不足為詩也?!鳖櫴现^《文鑒》不收近體,雖失之未審,其謂不能由律詩以學古體,則至為確論。顧氏又引鄞人薛千仞之言曰:“自唐人之近體興,而詩一大變。后學之士,可兼為而不可專攻者也。近日之弊,無人不詩,無詩不律,無律不七言?!逼湔f亦切中時病。[12]1冊,3
可以看到,江瀚有鑒“時病”,獨尚古詩。聯(lián)系其在個人創(chuàng)作上,古詩宗《選》體,近體宗唐,力求“清健”而“舉止大方”,可知《詩學講義》的選詩旨趣實與之互為表里。
前文已經(jīng)論述過,江瀚《詩學講義》以王士禎的《古詩選》為藍本。在清代詩學史上,王士禎《古詩選》一書,聞人倓而外,何焯、朱彝尊、翁方綱、姚范、張琦、陳祚明、陳壬秋等人先后下過功夫,或批校、或修訂、或評點,形式不一。[20]382-383然而光宣以來,宋詩籠罩一世,此書卻相對受到冷落。盡管光緒二十八年京師大學堂刊行的《暫定各學堂應用書目》“詞章門”列有王氏《古詩選》,但似乎影響至微。就在宣統(tǒng)二年,陳衍還在《與秦右衡學使書》中抱怨并世士大夫“知有姚氏《今詩選》,乃不知有王氏《古詩選》,如此之倫,未易悉數(shù),傳播海內(nèi)外,不亦羞朝廷,而輕中國之士耶”[4]494。陳衍的這個感慨具有代表性。江瀚以《古詩選》為藍本,編注《詩學講義》,作為教材,正是他個人詩學觀的集中體現(xiàn)。
細繹《詩學講義》中的評語,可知江瀚是以“時病”為潛在的對話對象的。這可以舉幾個例子。比如,陶淵明《于王撫軍座送客》詩后評云:
此等送客之詩,雖淵明亦不能工也。[12]2冊,34
“此等”二字,可以參觀其陸機《贈顧交趾公真詩》后的評語:“此等應酬之作無甚深意?!盵12]2冊,43唐宋以后,送別、贈人詩盛行,降及明清,幾乎滿紙皆是,這是詩歌作為應酬工具及日?;囊环N表現(xiàn)。江瀚詩學主“言志”,對此便殊多敵意。其實較真起來,送別、贈人題材,八代詩中也不算罕見,陶淵明、陸機這兩首就很典型。很可能鑒于后世太過泛濫,江瀚對八代詩中此類題材多持苛刻態(tài)度。再如,傅玄《豫章行苦相篇》詩后評云:
敘俗事,稍近鄙矣。不嫌者,以其拙也。[12]2冊,37
“敘俗事”雖然古已有之,但噴嚏、蒼蠅紛紛入詩,正是宋詩開辟的傳統(tǒng)。江瀚認為這種寬泛的生活題材,不免“近鄙”。但之所以仍對傅玄此詩持肯定態(tài)度,是因為它的“拙”。與此類似,江瀚在劉伶《北芒客舍詩》后評云:“響逸氣豪,有不衫不履之態(tài)?!盵12]2冊,40所謂“拙”或“不衫不履”,均是指古詩的樸拙、自然。江瀚在謝瞻《答謝靈運》詩后評云:“起稍輕纖,故后以拙樸救之?!盵12]3冊,24亦是會心之談。江瀚所祈盼、欣賞的乃是古詩中的那種剛健、拙樸、自然之美;這可以參觀陳衍對其近體詩的稱許,所謂“舉止大方”。細讀還會發(fā)現(xiàn),《詩學講義》選至南朝部分時,江瀚的評語愈來愈少,甚至不著評語。這可能是編選后期疲勞所致,但更可能是南朝聲律漸啟,“古義”“古法”寖失,很難激起他的熱情。比如梁武帝蕭衍的詩他選了不少,但僅在兩首詩后加了評語,連前幾冊常見的圈點都難得一見。他在梁武帝《講席將訖賦三十韻詩依次用》詩后評云:
當時此體已有用典、押韻之弊,但尚不鼓努為力,饾饤見長耳。[12]4冊,29
“尚不鼓努為力,饾饤見長”,是一種勉強肯定?!吧胁弧倍郑凳酒浔容^對象是后世;“饾饤”二字則讓人聯(lián)想起他《詩學講義》自序批評近代詩人“饾饤以為巧”。此中機關(guān),不難勘破?!对妼W講義》重在標揭“古法”[12]2冊,35以授人。江瀚撰述評語時的直面對象,與其說是古詩,不如說是唐宋明清詩,更不如說是“近人”詩。
江瀚的詩學觀及詩學取徑既如上述,那么如何界定他與同光體的關(guān)系?或者說,如何界定他在同光派中的位置?在汪辟疆看來:“道咸之世,清道由盛而衰,外則有列強之窺伺,內(nèi)則有朋黨之疊起,詩人善感,頗有瞻烏誰屋之思,小雅念亂之意,變徵之音,于焉交作……而詩之內(nèi)質(zhì)外形,皆隨時代心境而生變化……同光之初,海宇初平,而西陲之功未竟,大局粗定,而外侮之患方殷,文士詩人,痛定思痛,播諸聲詩,非惟難返乾嘉,抑且逾于道咸?!盵1]34道咸以還,詩歌“內(nèi)質(zhì)外形”上的變化,與社會變局密切相關(guān);同光詩學,相仍不替,而愈加精進。不論是就世變之下的因應而言,還是就詩學精神上對“學”“理”的推重而言,江瀚都與同光派若合符契。所特別者,在于詩學取徑上的些微差異。汪辟疆云:
或有疑近代詩為宋詩者。曰:此亦但指同光體而言之者也,即指同光,亦殊不類。文學遞嬗之跡,必前有所創(chuàng),而后有所承?!娢逆幼冎E,往往有借徑古人,而成就各不相犯。道咸以后,喪亂云膴。詩人吟詠,固嘗取徑宋賢……近代詩家雖嘗學宋,然力懲刻露,有惘惘不甘之情,故調(diào)高而思深,言近而旨遠。其異二也?!T家,審音辨律,斟酌唐宋之間,具抑揚頓挫之能,有諧鬯不迫之趣。其異三也。[1]36-37
汪辟疆指出,即便是“同光體”,也不能簡單地指為或歸為宋詩;夷考其實,“斟酌唐宋之間”才是主流。這可以回溯到陳衍對同光體的定義:“同、光以來詩人不專宗盛唐者?!盵3]4因此,同光體詩學包蘊甚廣,“不專宗盛唐”是其共性。就這一角度而言,江瀚只是取徑各異的同光派詩家中的一員。不過,正像前文指出的,同光派主要詩家雖然取徑甚廣,不限于宋人,但都曾以一個或多個宋人為著力師法的對象。江瀚身上則全無此一特質(zhì)。他在個人集《慎所立齋詩集》自序中不動聲色、不置可否地陳述“祖宋祧唐,盛于近代”,也許恰如其分地表明了個人對這一詩學傾向的距離感。這是江瀚在同光派中比較獨特的地方。
同光派詩人常常被視為迂頑,這需要認真審視。江瀚的閱讀史及生平出處表明,他絕不蔽塞,相反,是一個嫻于時務(wù)的人。他的經(jīng)學與詩學觀則顯示,他確實相當“保守”,甚至到了一般人難以企及的程度。二者看上去并不協(xié)調(diào)。其實,回到近現(xiàn)代場域內(nèi),我們過去想象中、討伐中的那種原教旨意義上的頑固士人是很少見的。江瀚身上的這種“矛盾”也許更具代表性。所謂“矛盾”,有時僅僅是因為有所守。在彌變彌新、彌變彌激的近現(xiàn)代,有所守并不容易。江瀚熟悉“新知”,卻并非無條件地崇拜。江瀚不一定深刻意識到這些“新知”總是產(chǎn)生于“有著嚴密秩序的政治環(huán)境(盡管很隱秘)”[21]14,但他確有所守,因此不會輕易隨風氣轉(zhuǎn)移。綜其一生,江瀚孜孜于經(jīng)學而無悔,唯一的遺憾是“素志未就吾已老,神州絕學憑誰扶”。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他會對前舉“流風銷歇慨今日,圣賢經(jīng)傳不復須。才名只解羨蒙叟,學術(shù)徑欲師卓吾。遺逸矜高祿自厚,優(yōu)伶貢媚詩偏腴”或“惟以治生為急,推其孳孳謀利之心”的現(xiàn)象報以冷眼。這都是無所守的表現(xiàn)。進入民國以后,江瀚出仕如故,但他十分尊重師友中那些真誠的清遺民,比如吳慶坻、瞿鴻禨、陳三立、于式枚。這就是因為他們有所守。在廣義的詩學上,這是“修辭立其誠”。在詩學取徑上,他五言宗《選》體、七言宗盛唐,固然是個人審美旨趣的流露,但如果我們追問江瀚因什么特質(zhì)而垂青于“《選》體”“盛唐”,就會發(fā)現(xiàn)他追求的是詩歌的“舉止大方”??瓷先ミ@僅僅指向詩歌的外在審美,但如果我們再聯(lián)系他對晚近詩家“饾饤以為巧,靡麗以為工,獻媚導淫,為世大蠹”“虛偽佻薄,失其本心”的屢次指責,便會發(fā)現(xiàn)在江瀚那里,“舉止大方”也在一定程度上指向詩教與詩人的內(nèi)心,所謂“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一種摒棄了矯揉、偽飾、纖巧、邪僻的美。在這個意義上,江瀚的詩學精神,與其說是崇古,不如說是守正。江瀚詩學觀所投射出的多重意蘊,頗具典型性,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士人面對世變特別是文化劇變時精神世界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