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平
對尼采來說,人從本質(zhì)上講就是權(quán)力意志,人的一切活動都受其追求權(quán)力的意志支配。基于此,尼采批判傳統(tǒng)哲學中符合論意義上的絕對主義和客觀主義真理觀,轉(zhuǎn)而強調(diào)真理的主觀性、相對性、條件性和價值性,認為權(quán)力意志乃是真理的最終根源,所謂真理只不過是一種對人這種生命存在物有用的虛構(gòu),是人為了提升生命價值、增強生命力量、實現(xiàn)權(quán)力意志之目的而創(chuàng)制出來的工具。
尼采的真理觀與詮釋學存在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在尼采那里,真理即解釋,即給沒有意義的世界引入意義。作為權(quán)力意志,人追求“真理”的過程就是對世界進行解釋性的價值立義和評估的過程,就是通過自己持續(xù)的解釋活動塑造和重塑世界存在,并由此讓自身生命力量不斷增長的過程。尼采說:“世界的價值在于我們的解釋;從前的各種解釋都是透視性的價值評估——憑借它們,我們才能因為權(quán)力的增長而在生命中也就是在權(quán)力意志中幸存下來;人的每一次提升都伴隨著對那些比較狹隘的解釋的克服;權(quán)力的每一次增強和增長都開拓出讓我們相信新視域的嶄新視角和手段——這種想法遍布于我的著作中。與我們相關(guān)的世界是虛假的,也就是說,它不是一個事實,而是基于貧乏觀察的虛構(gòu)和近似(approximation);它是‘流變的’,就像處于生成狀態(tài)的東西,就像總在變化卻永遠無法接近真理的虛假:因為——根本就沒有‘真理’?!?1)Friedrich Nietzsche, The Will To Power, a new translation by Walter Kaufmann, and R. J. Hollingdale, edited, with commentary by Walter Kaufmann, Vintage Books, 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 Inc., New York, 1968, p.330.
雖然尼采思想具有豐富的詮釋學意蘊,對其后的詮釋學發(fā)展也起過推動作用,但在西方詮釋學史上,很長一段時間,尼采并沒有占有一席之地。在其論文《尼采美學與詮釋學的解釋問題》中,尼古拉斯·戴維就認為,尼采哲學的很大一部分都涉及解釋問題,尼采思想對海德格爾、伽達默爾、哈貝馬斯、利科等人的詮釋學思想都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但是,尼采及其早期的美學思想?yún)s沒有被公正地納入歐洲哲學的詮釋學運動,也沒有被吸收進詮釋學美學的傳統(tǒng)之中(2)Nicholas Davey, “Nietzsche’s Aesthetics And The Question of Hermeneutic Interpretation”, British Journal of Aesthetics, 1986.26(4), p.328.。如今,這種狀況已經(jīng)得到很大改觀,意大利哲學家賈尼·瓦蒂莫(Gianni Vattimo)就把尼采思想作為一種虛無主義詮釋學加以專門研究。
本文的目的就在于,通過對尼采真理觀的深入剖析,發(fā)掘其豐富的詮釋學意蘊,并澄清學界有關(guān)尼采詮釋學思想的一些誤會或糾正其中存在的偏頗。
尼采真理觀的提出是建立在他對前人真理觀的批判與顛覆上的,而在前人真理觀中,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符合論的真理觀又是他抨擊的靶心。
亞里士多德認為,哲學是真知或有關(guān)真理的知識,理論認識的目的就是發(fā)現(xiàn)真理(3)Aristotle,Metaphysics(英文版),W.D. Ross 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第35頁。,真理(truth)并不存在于事物當中,而是存在于思想或判斷當中,而衡量判斷是否為真的標準就在于判斷是否符合事實(4)Aristotle,Metaphysics(英文版),第132頁。。對亞里士多德這種符合論真理觀,尼采并不陌生。他說:“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哲學是發(fā)現(xiàn)真理的藝術(shù)。但是,采納亞里士多德感覺主義認識論的伊壁鳩魯學派卻不這么認為,他們以嘲諷的態(tài)度拒斥對真理的探求:‘哲學是一種生存的(living)藝術(shù)’?!?5)Friedrich Nietzsche, The Will To Power, p.247.這句話也很好地概括了尼采的真理觀,那就是:一方面,如果把“真理”理解為亞里士多德符合論意義上的真理,那么,尼采認為要發(fā)現(xiàn)這樣的真理是不可能的——因為根本就沒有這樣的真理,并會對探求這樣的真理的人抱以嘲諷,另一方面,如果把“真理”理解為生存的藝術(shù),那么,尼采不僅不否認這樣的真理存在,而且還承認我們所有類型的知識和理論都屬于這樣的真理,因為它們都不過是人為了自身的生存發(fā)展而發(fā)明或虛構(gòu)出來的、對人有用的工具而已。那么,尼采批駁符合論意義上的真理觀并把真理視為一種生存藝術(shù)的依據(jù)何在呢?
對尼采來說,符合論意義上的真理觀強調(diào)認識與實在的符合,強調(diào)作為真理的認識即知識應該具有確定性、永恒性和不變性,但是,如此一來,它也就預設了作為認識對象的實在世界具有確定、不變或永恒的自在本質(zhì),以及作為認識者的人可以無條件地通達這樣的自在本質(zhì),并以此為前提,否則,兩者就無法相符。但是,在尼采看來,這樣的擁有不變的自在本質(zhì)的世界并不存在,它只是人把自己的渴望投射到他自身之外的結(jié)果(6)Friedrich Nietzsche, The Will To Power, p.299.,只是人為了避免遭受無常之苦而認為應該如此存在的世界(7)Friedrich Nietzsche, The Will To Power, p.316.。至于人生活于其中并唯一可通達的世界事實上是無常的、始終處于生成和流變中的。不僅如此,對于這個無常的世界,人也并不是無條件地、絕對地認識到其本身的;相反,它作為人的認識對象是通過人的感官呈現(xiàn)給人的,并且是人的權(quán)力意志塑造或重塑的結(jié)果。尼采說:“認識實在的感官是獲得按照我們的意愿塑造事物的權(quán)力的手段。在塑造和重塑中獲得歡樂——一種原始的歡樂!我們只能理解一個由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8)Friedrich Nietzsche, The Will To Power, p.272.既然作為我們認識對象的世界并不是自在的、無條件的世界,而是關(guān)系性的、相對于我們或由我們創(chuàng)造的世界,那么,我們所謂的“客觀真理”其實也就是關(guān)系性的、相對于我們或由我們創(chuàng)造的“真理”,因為我們正是把世界理解為這樣的“真理”,或者說,正是通過這樣的“真理”來理解世界的。基于此,符合論意義上絕對的客觀真理或自在知識也就是不可能的和荒謬的。尼采說:“‘真理’概念是荒謬的(nonsensical)?!?假’的整個領域僅適用于關(guān)系,而不是‘自在’(in-itself)——根本沒有‘自在的本質(zhì)’(essence-in-itself),正如根本不可能有‘自在的知識’(knowledge-in-itself)那樣?!?9)Friedrich Nietzsche, The Will To Power, p.334.
針對這種關(guān)系性的、相對性的真理,尼采說:“有很多種眼睛,甚至斯芬克斯(Sphinx)也有眼睛——所以就有很多種‘真理’,所以就沒有真理。”(10)Friedrich Nietzsche, The Will To Power, p.291.在此,尼采用眼睛喻指認知條件。如果“眼睛”指不同物種的“眼睛”,那么,人類擁有的真理就是相對于人類而言的;如果“眼睛”是指每個人的“眼睛”,那么,真理就是相對于個人的,由此,真理也就與意見無異。事實上,尼采有時候也正是這樣認為的。他說:“一切都是流變的、不可思議的、難以捉摸的;相對來說最持久的東西——乃是我們的意見(opinions)?!?11)Friedrich Nietzsche, The Will To Power, p.327.
在尼采看來,雖然人追求真理的動機是為了增強自身的權(quán)力感、提升對事物和他人的控制力,但是,人卻基于道德的虛偽而不肯承認所謂的“真理”只是人根據(jù)自己的需要虛構(gòu)的,因為人承認真理是虛構(gòu)的就等于承認自己是愛造假或愛說謊的,并因此是不道德的。為了讓自己在道德上能夠顯得體面一點,人就把自己所構(gòu)造的“主觀真理”偽裝成“客觀真理”,并為這種“客觀真理”構(gòu)想一個相應的“自在世界”。符合論真理觀即根源于此。他說:“‘真理的準繩’事實上只是這樣一種系統(tǒng)性的造假體系對生物的有用性;既然一種動物所知道的最重要的事情只是它自己的保存,人在此或許確實有權(quán)談論‘真理’”,但是,“一種道德命令開始發(fā)揮作用:沒有生物會想要欺騙自己,沒有生物會欺騙——所以,有的只是求真意志”(17)Friedrich Nietzsche, The Will To Power, p.315.。由此可見,對尼采來說,虛構(gòu)所謂的真理并不是人的過錯,因為人要生存下去離不開這樣的虛構(gòu),但是,不承認自己對真理的虛構(gòu),而是把這種虛構(gòu)標榜為是有關(guān)自在世界的客觀認識,那就是人道德上的不是了。
作為對人有用的虛構(gòu),“真理”在尼采這里還有很多替代說法,如,真理是假設、信念、價值評估、冒險、慣性、謊言、工具、錯誤(18)Friedrich Nietzsche, The Will To Power, p.273, p.276, p.276, p.291, p.451, p.202, p.290.等等。對尼采來說,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就不會再去徒勞地尋求所謂的“客觀真理”,就不會因為求之不得而感到灰心喪氣,因為這樣的“客觀真理”根本就不存在。他說:“根本就沒有真理這一信念,這一虛無主義信念,對那些作為知識的衛(wèi)士無休止地與丑陋的真理作戰(zhàn)的人來說,是一種極大的解脫。因為真理就是丑陋的?!?19)Friedrich Nietzsche, The Will To Power, p.598.
對尼采來說,真理即解釋,也正因如此,他通常會把真理與解釋相提并論,并把求真意志的本質(zhì)界定為解釋的藝術(shù)。他說:“‘求真意志’在此階段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解釋的藝術(shù):這種藝術(shù)至少需要解釋的權(quán)力?!?27)Friedrich Nietzsche, The Will To Power, p.317.
那么,尼采為什么會把真理等同于解釋呢?要回答這一問題,就需要我們首先對解釋性和非解釋性作出區(qū)分。就人與對象——無論是事物還是文本——的關(guān)系而言,如果我們把兩者的關(guān)系理解為人無條件地、就對象自在的樣子如其所是地認識對象,或者,理解為對象自在地、無條件地、如其所是地向人自行顯示自身及其意義的話,那么,兩者之間的這種絕對客觀的反映與被反映關(guān)系就是非解釋性的,即人乃是絕對的旁觀者,他對對象的感知或認識不摻雜任何人的因素或成分。與之相反,如果對象的存在及其意義,始終受到人的感官、前見、理智、意志、欲望或需求的規(guī)定和限制,并因此有人的因素介入其中的話,那么,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解釋性的。在這種關(guān)系中,人不再是絕對的旁觀者,而是被動或主動的參與者與建構(gòu)者(28)參見拙作《闡釋現(xiàn)象的現(xiàn)象學分析》,《天津社會科學》,2018年第4期,第47頁。為了行文需要,本文將“闡釋”改為“解釋”。需要補充的是,我們在此對“解釋”的理解與詮釋學史上對“解釋”的一些理解并不完全吻合。比如,施萊爾馬赫的詮釋學強調(diào)解釋就是要發(fā)現(xiàn)文本的自在意義或作者的原意,并因此與符合論真理觀的訴求是一致的。至于尼采意義上的“解釋”,則更接近于伽達默爾詮釋學對解釋的理解,即解釋是有條件的、受限的。。尼采正是在此意義上使用“解釋”一詞的。對尼采來說,傳統(tǒng)符合論意義上的真理觀預設了人與認識對象非解釋性的反映與被反映關(guān)系,但是,這種關(guān)系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因為,通常所謂的“真理”作為認識乃是以人的感官、理智及其概念性、語言性的理解力為前提的,浸透著人的意志訴求、情感想象或本能需要等,從而是有條件的和相對于人的,并因此是解釋性的。
尼采的真理觀有著豐富的詮釋學意蘊,主要可以概括為如下幾點:(1)我們所感知、認識并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并非“自在”的世界,而已經(jīng)是我們解釋的結(jié)果。也就是說,當我們用感官感知世界或用我們所謂的“真理”描述世界時,我們并不是在客觀地感知或描述自在的世界本身,而是以我們自己的方式對世界的如何顯現(xiàn)及其“所是”和價值作出相對于我們自己的解釋或評估。(2)所有的解釋都是“虛構(gòu)”或“兒戲”,都是根源于解釋者的權(quán)力意志。就此而言,根本沒有絕對客觀、正確的“真實”解釋,或者說,任何解釋都沒有其“自在”基礎。(3)不過,并不是所有的解釋都具有同等的價值,只有對解釋者或解釋者共同體的生存發(fā)展有提升、促進或推動作用的解釋,才能被視為“真理”。就此而言,衡量解釋之真理性或合理性的標準就在于解釋的有用性。(4)解釋者由于權(quán)力的增長會超越其狹隘的解釋視域,并開拓出新的解釋視域,而新的解釋視域作為真理的出現(xiàn)又會促進其權(quán)力的增長(29)這一點根據(jù)引言中的引文就可看出。。就此而言,解釋者權(quán)力的增長與其解釋視域的拓展是相輔相成的,解釋的“真理”也因此具有其歷史性,處在不斷的生成和差異化當中。(5)真理、解釋與價值這三者是相互統(tǒng)一的,所謂的“事實判斷”也是價值判斷,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之間并不存在涇渭分明的界限,或者說,兩者在本質(zhì)上是相同的,即:都是“解釋”,并且也都基于“解釋”。下面,就讓我們對這些基本點逐一加以分析。
就伽達默爾和德里達的評價而言,把尼采的詮釋學思想定性為恣意的主觀主義,不僅有失偏頗,而且也是一種誤解。這是因為,尼采對“解釋”的理解是很寬泛的,既有透視性主觀主義的一面,也有透視性客觀主義的一面,或者說,既有恣意、極端的一面,也有邏輯、理性的一面。前一點從尼采把解釋當成虛構(gòu)或兒戲就可以看出,而對于后一點則需要我們仔細分析。具體來說,雖然作為現(xiàn)象的事物按照尼采的觀點已經(jīng)是人通過其感官“解釋”的結(jié)果,但是,由于人的感官作為一種既定的生理條件,人并不能對之隨意加以改變,感官性的“解釋”因此雖然是“感官相對的”,但不僅具有個體的穩(wěn)定性,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也具有類的齊一性。就此而言,這樣的“解釋”就具有一定的“客觀性”,如果我們在此把“客觀性”理解為人不能對之隨意加以改變的話。更進一步講,當尼采把通常與理性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邏輯和數(shù)學都稱為有用的虛構(gòu)或解釋時,很顯然,這種意義上的解釋按通常的理解實際上是完全理性的,尼采所做的只不過是給這類理性的東西貼上不同的標簽或作出不同的性質(zhì)界定而已。無論如何,數(shù)學和邏輯并不會因為被尼采視為虛構(gòu)性解釋而變成非理性的或主觀任意的。根據(jù)尼采的觀點,我們至多可以得出結(jié)論說:理性和邏輯的確定性或客觀性并不意味著絕對自在的確定性或客觀性,相反,它同樣是相對于人的,并因此是有條件的確定性或客觀性。此外,當尼采強調(diào)作為“真理”的解釋乃是對人“有用”的虛構(gòu)時,很顯然,一種解釋對人的有用與否在某種意義上也具有其客觀的衡量標準和限制條件,有用與否并不是人的“一廂情愿”或任意的主觀意愿。換句話說,雖然“有用性”是價值范疇,在此涉及某種理論或解釋對人的積極關(guān)系,但是,這種積極關(guān)系既然是一種關(guān)系,就說明它并不能任由人單方面決定或建立,而是在關(guān)系雙方相互制約的條件下共同建立的;否則,對人來說,只要自己愿意,就不會有任何無用的解釋了,人的在世生存也不會遇到任何障礙了。
就瓦蒂莫的評價而言,如果我們把虛無主義理解為一種反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哲學主張,認為所有的真理、解釋或價值都缺乏其自在的“客觀基礎”或最終的形而上學依據(jù),并因此缺乏絕對的確定性的話,那么,尼采的詮釋學思想的確是一種虛無主義,因為尼采認為我們根本無法觸及自在的東西,無論它被認為是絕對的真理、道德、價值還是超驗的上帝。有關(guān)虛無主義,尼采自己是這樣界定的。他說:“極端的虛無主義是這樣一種信念,即當涉及到一個人所認可的最高價值時,它堅信,認為最高價值存在是絕對站不住腳的;此外,它也是這樣一種頓悟,即我們根本沒有權(quán)利假設存在超越的或自在的事物,無論這樣的事物會是‘神圣的’還是道德的化身?!?40)Friedrich Nietzsche, The Will To Power, p.9.從尼采的這一理解看,虛無主義并不必然導致非理性主義,它僅僅是對絕對的和超越的東西的存在的否認。尼采說:“我們相信理性(reason):然而,這是蒼白概念的哲學。語言取決于最天真的偏見”;又說:“理性思維只是我們基于無法擺脫的圖式(scheme)去進行解釋而已”。(41)Friedrich Nietzsche, The Will To Power, p.283.在前段引文中,尼采否定的是絕對客觀的、能認識“自在真理”的“理性”,因為,這是人對理性的本質(zhì)所抱有的偏見,或者說,認為這樣的理性存在只是人的一種幻覺;在后段引文中,尼采試圖還原理性的真實面目,即盡管理性思維具有“不得不如此去思考”的必然特征,并因此是“客觀的”,但是,從本質(zhì)上講,在理性思維過程中,仍有主體性因素的介入,它就是那種“無法擺脫的圖式”,而這也意味著解釋活動雖然有可能是主觀任意的,但也可以是“客觀理性”的,因為那種圖式的“無法擺脫”恰恰意味著理性思維的非隨意性。由于把尼采的“沒有事實、只有解釋”這一虛無主義思想作為其詮釋學的基礎和出發(fā)點,瓦蒂莫也被有的學者指責為是非理性主義的,而為了回應這種指責,瓦蒂莫也強調(diào)恢復合理性對于詮釋學的正當性來說乃是必不可少的(42)Between Nihilism and Politics, The Hermeneutics of Gianni Vattimo, edited by Silvia Benso and Brian Schroeder, published b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Albany, 2010, p.64.。這至少說明,在瓦蒂莫那里,虛無主義與理性詮釋學并不必然沖突。伽達默爾也說:“持續(xù)的對話不允許下最后的定論。認為自己能夠并且必須擁有最后決定權(quán)的詮釋學家是可憐的?!?43)Hans-Georg Gadamer, Truth And Method, p.581.很顯然,即使伽達默爾認為解釋應該是理性的,他所理解的理性也不再是尼采所否定的那種追求“自在真理”或以最終的裁決者自居的理性。相反,對于伽達默爾來說,詮釋學的理性是始終處在“路上”、在對話辯證法中不斷運動并保持開放的理性。由此也可見,伽達默爾和尼采之間的分歧并不像表面上看那么大,因為理性在兩者那里雖然都具有不得不如此思維的性質(zhì),但都不追求認識絕對的“真理”或作出絕對的“定論”。
就(3)而言,尼采把一種類似于實用主義的真理觀引入到詮釋學當中,即用有用性來衡量解釋的合理性、真理性和價值性。這不僅使詮釋學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一種實用主義詮釋學,而且也使詮釋學成為與人的生活實踐緊密相關(guān)的實踐詮釋學。同時,它也意味著解釋絕不是完全主觀任意的,因為解釋的有用與否并不是由解釋者一廂情愿地決定的,而是需要接受人的生活實踐的檢驗和制約。
就(5)而言,尼采對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自然科學與人文學科之間的界線的抹消,至少從表面上看,與狄爾泰的詮釋學是針鋒相對的。狄爾泰強調(diào)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之間存在根本性差異,認為前者研究的是物理自然,其方法是說明,目的是發(fā)現(xiàn)自然規(guī)律,與價值無涉,而后者研究的是人的精神及其社會歷史文化,即人的主觀生命與客觀生命,其方法是理解,目的是理解生命、探索人應該如何生活,并因此與價值相關(guān)。由此,狄爾泰也就把自然科學排除在了以理解生命為目的的詮釋學研究范圍之外。不過,從具體論述看,兩人的分歧并不像乍看起來那么大。因為,狄爾泰一方面強調(diào)自然科學對物質(zhì)世界的認識是建立在經(jīng)驗觀察的基礎上,而不是對“自在之物”的直接認識——這一點與尼采相似,另一方面也承認自然科學的建立需要理論假設——這些理論假設在尼采看來其實就是有用的虛構(gòu)即解釋。兩人更深刻的分歧在于,狄爾泰更強調(diào)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認識的客觀性或普遍有效性,即自然科學認識要杜絕人的主觀性的滲入,精神科學認識要發(fā)現(xiàn)對人共通的生命經(jīng)驗,理解生命本身,而這又意味著狄爾泰在潛意識里仍想讓精神科學向自然科學看齊。在《詮釋學》一書中,帕爾默就評論說:“他(即狄爾泰)對‘客觀有效知識’的尋求,本身就是清楚明晰的知識之科學理想的一種表達。這一切,潛移默化地將他的思想引向了符合科學思維的心靈生活之非時間性的、空間化了的隱喻和意象?!?46)理查德·E.帕爾默:《詮釋學》,潘德榮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138頁。與之相比,尼采則更強調(diào)兩者的主觀性、虛構(gòu)性、實用性與相對性,簡言之,兩者的解釋性,并因此更傾向于讓自然科學向詮釋性的精神科學看齊。在這一點上,伽達默爾也更類似于尼采。對伽達默爾來說,“一切科學都包含有詮釋學的組成部分”(47)潘德榮:《西方詮釋學史》,第328頁。。所不同的是,在伽達默爾那里,語言構(gòu)成了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的統(tǒng)一性基礎,因為“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語言”,自然科學也需要通過語言進行表達,而在尼采這里,前語言的解釋活動比語言性的要更為根本,簡言之,我們身處其中的世界,無論是自然世界還是生命世界,就其被我們所感知和感受而言,就已經(jīng)是解釋性的了。
至此,我們對尼采真理觀的詮釋學意蘊做了初步分析,并對出現(xiàn)或可能出現(xiàn)的誤解做了澄清。從中可見,雖然尼采并沒有詮釋學的理論自覺,但其思想的詮釋學意蘊不僅對后來的詮釋學發(fā)展有啟發(fā)和影響,而且在與其他詮釋學思想的比較中,還彰顯出了自己的獨到之處。
如果要給尼采真理觀的詮釋學意蘊作出評價,那么,在我們看來,大體可以給它貼上本體論詮釋學、實用主義詮釋學,特別是實踐詮釋學這樣的標簽。對尼采來說,人因為權(quán)力意志而能夠解釋,也因為權(quán)力意志而需要解釋;權(quán)力意志既是解釋的根源性起點,也是解釋的目的性終點。由于人的權(quán)力意志也要體現(xiàn)為行動與實踐,而行動與實踐的過程就是人創(chuàng)造歷史的過程,所以,在尼采這里,解釋也就是為了行動與實踐的解釋、在創(chuàng)造歷史的解釋。由于尼采想告訴我們的是解釋現(xiàn)象的實情如何,而不是應該如何進行解釋,所以,尼采的詮釋學思想更接近于一種實然詮釋學,而非應然詮釋學。應然詮釋學預先設定了解釋的目的,如為了發(fā)現(xiàn)文本的自在意義、作者的原意,為了理解生命本身,為了讓解釋本身具有合理性,等等,并為此目的而建構(gòu)出一套理論以告訴人們應該如何解釋,或給人們構(gòu)筑一條通向目的地的“正確”道路。如此一來,其他的解釋現(xiàn)象就被忽視了,解釋的其他可能性就被排除在外了。與之相比,在尼采這里,一切解釋,無論是前語言性的還是語言性的、客觀性的還是主觀性的、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自然科學的還是精神科學的,都可以通過解釋者的權(quán)力意志或其解釋意向而得到說明。基于此,我們說,相對而言,尼采的詮釋學思想更具有包容性,會讓我們對解釋現(xiàn)象本身有更為全面而深入的理解。這也是尼采思想為什么會不斷啟發(fā)后來者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