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平凡

(貴州民族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0)

“金瓶梅”的“梅”是指龐春梅。龐春梅在西門府第只不過是個丫鬟，卻能成為《金瓶梅》的主角之一，說明她的確有過人之處。從敘述學的角度來說，龐春梅亦是一個重要的人物，正如王汝梅先生所說，“在人物性格結構關系上、在完成作者創(chuàng)作宗旨、在組成全書有機結構上，龐春梅占有極重要的地位”[1]75；而卜鍵先生認為在西門慶死后，龐春梅的重要性顯得尤為突出，“如今西門慶不在了，則春梅為一書之主腦，作者以此結撰故事、點染人物”[2]399，因此，龐春梅這個人物形象具有較大的闡釋空間。自《金瓶梅》誕生以來，不同的讀者對這個人物給出不同的闡釋，如張竹坡一方面認為“春梅是狂人”[3]39，另一方面又認為春梅“心高志大，氣象不同”[3]33。文龍則認為，“春梅者，一傲性無理之嬸子耳”[4]488，“春梅一縱性丫頭”[4]451。黃霖先生說龐春梅是“一個缺乏主體意識的女性”[5]181。百家爭鳴，人言言殊，限于篇幅，茲不一一列舉。本文在細讀小說文本和參考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擬對龐春梅的形象做一個較為全面深入的分析，提出個人的一孔之見。

一

春梅人生一直是處于巨大的變動之中。一開始她不過是月娘房里使喚的丫頭。后來潘金蓮進入西門府第，西門慶就將春梅送給金蓮，并深得金蓮和西門慶的寵愛。在西門慶死后，月娘將龐春梅轉(zhuǎn)賣，沒料到潘春梅一不小心卻成了守備夫人，龐春梅的命運確實好。而她的仇人孫雪娥，命運則極為悲慘，和來旺拐盜月娘財物竟被發(fā)現(xiàn)，抓進衙門后，月娘認為污了門風，再不愿意將她領回，卻又被仇人春梅得知，將她買來折磨，之后叮囑薛嫂將雪娥轉(zhuǎn)賣娼門。薛嫂心好，不忍心將她轉(zhuǎn)賣娼門，可誰知薛嫂又被買家張媽媽和潘五騙了，潘五是個水客，最終孫雪娥還是被逼為娼了。造化弄人，有時真說不清楚。

龐春梅在月娘的房里使喚時候，我們可以推測出月娘和春梅的關系并不十分融洽。首先，春梅曾經(jīng)受過孫雪娥的欺負，卻似乎并未得到月娘的保護。在“潘金蓮激打?qū)O雪娥”一節(jié)中，通過孫雪娥之口，我們獲知，孫雪娥曾經(jīng)仗著自己的小妾身份欺負過春梅：“那頃，這丫頭在娘房里著緊不聽手。俺沒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盵3]這句話透露出兩個信息，一是春梅在月娘房里“著緊不聽手”，就是春梅不太聽月娘和孫雪娥的話，孫雪娥差點用刀背打她。其次，潘金蓮一進西門府邸，西門慶就把月娘房里的春梅送到金蓮房里，然后買一個丫頭小玉來伏侍月娘，而月娘也沒反對，甚至都沒表示不滿。這就說明春梅和月娘關系不太好，而且連西門慶也知道，否則，西門慶將買來的小玉直接送給潘金蓮就可以了，沒必要繞這么一個彎子。當然，這只能說明月娘和春梅相處不融洽，并沒有結下深仇大恨。

春梅跟著金蓮，確實是臭味相投，兩人關系越來越融洽，以至于劉心武先生認為她們是同性戀。劉先生說：“敏感的讀者,或者會猜想龐春梅與潘金蓮有同性戀的關系。否則祭奠潘金蓮時,為何要哭出‘實指望和你同床兒共枕’的‘心愿’來？這樣去‘解讀’,或許可以圓滿地理解她二人為何那樣地感情深厚,幾無齟齬發(fā)生?！盵6]這種解讀頗為牽強，劉先生的根據(jù)是詞話本中“實指望和你同床兒共枕”(此句繡像本中沒有)，這一句最多只能說明她們二人關系極好，但不能因為兩人關系好，就強說兩人是同性戀。小說中除了這一句之外，再也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能說明這一點。按常理，笑笑生并不忌諱描寫床第之事，也不忌憚描寫同性行為，在小說中就有幾處描寫西門慶和王經(jīng)、畫童的同性行為，卻找不到金蓮和春梅的同性行為。

春梅一進潘金蓮的房里，就深受金蓮喜愛。這一方面是春梅聰敏機警，善諧謔，不像秋菊那么蠢笨。另一方面是金蓮需要幫手、打手，金蓮就有意栽培她，因此，她對春梅特別好。當西門慶暗示要收用春梅：“隔壁花二哥房里到有兩個好丫頭，今日送花來的是小丫頭。還有一個也有春梅年紀，也是花二哥收用過了。但見他娘在門首站立，他跟出來，卻是生得好模樣兒。誰知這花二哥年紀小小的，房里恁般用人！”精明的潘金蓮聽出其意，順勢說道：“……你心里要收這個丫頭，收他便了……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后邊坐一回，騰個空兒，你自在房中叫他來，收他便了。”第二天，金蓮就去了孟玉樓房中坐，讓西門慶收用了這妮子。從此以后，潘金蓮一力抬舉春梅，不讓她上鍋抹灶，只叫她在房中鋪床疊被，遞茶到水，衣服首飾揀心愛的與她，纏得兩只腳小小的——這是可以抬高春梅身價的。金蓮是聰明人，一方面讓西門慶收用春梅，滿足了西門慶占有春梅的淫欲，巴結、迎合西門慶以邀寵。要知道，金蓮是絕不容許任何人和她搶西門慶的，她總是時時刻刻盯著西門慶的臍下三寸，可以說金蓮用春梅來邀寵之心，已昭然若揭。另一方面，她將恩惠施與春梅，贏得春梅對她的感恩戴德和忠心，使她成為自己的生活幫手。她這么一來，就取得了一石二鳥之功。

當然，由于春梅“性聰慧，喜謔浪，善應對，生的有幾分顏色”，不僅西門慶甚是寵他，潘金蓮也越來越離不開她了，逐漸成為她生活的好幫手。本來人多力量大，如果金蓮擁有春梅和秋菊兩個幫手，在西門府第可以橫沖直撞了，奈何秋菊為人濁蠢，不諳事體，爛泥巴扶不上墻，因而不受金蓮喜歡。

從春梅的角度來說，春梅因為在月娘房里沒有得到重用，一旦金蓮對她好，她就越發(fā)更加對金蓮好。這一方面春梅存在一種做給月娘看的心理，另一方面是春梅對金蓮的報恩。其實，從《金瓶梅》全書有關春梅的一生行事來看，她就是一個有恩報恩，有怨報怨的人，蘭陵笑笑生經(jīng)常講的一句話“惟有積怨與報恩，千年萬年不生塵”(分別見第11、56、86回)，用在春梅的身上特別恰當。

盡管春梅獲得金蓮和西門慶的喜愛，但她在金蓮的房里，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首先不因為自己獲得西門慶的喜愛，就天天粘著西門慶，經(jīng)常和西門慶通奸以獲得好處，因為她知道金蓮是不允許任何人來插一杠子。所以，有時候西門慶涎著臉來纏她，她都是嚴辭拒絕，不予配合。這一點，她比宋蕙蓮聰明得多，宋蕙蓮不識身份，不知輕重，要和金蓮搶西門慶，和陳敬濟勾搭，結果弄得自己家破人亡，得到一個悲慘的結局。即使后來西門慶死了，金蓮和陳敬濟通奸，春梅也沒有主動跟陳經(jīng)濟相好、勾搭，在“陳敬濟弄一得雙”一節(jié)中，是金蓮帶有要挾性地要春梅和陳敬濟淫亂的。不僅如此，每當遇到西門慶和潘金蓮交媾時，她都會恰到好處地離開，不去打擾，所以她能越來越得到金蓮和西門慶的寵愛。

二

跟著金蓮，深得寵愛，春梅和金蓮連成一體，絕無二心，共同進退，成為金蓮的左臂右膀，成為金蓮兇狠的打手。二人狼狽為奸，沆瀣一氣，“潘金蓮在家恃寵生驕，顛寒作熱，鎮(zhèn)日夜不得個寧靜。性極多疑，專一聽籬察壁。那個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煩的”。春梅行為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首先是借助潘金蓮的地位，打擊報復他人。成為金蓮房里的人之后，第一個打擊對象是孫雪娥。孫雪娥在金蓮進西門慶府第之前關系就不好，深有矛盾。當她深受金蓮和西門慶寵愛之后，開始著手對付孫雪娥?！凹ご?qū)O雪娥”就是春梅和金蓮主仆二人共同對付孫雪娥的。這次事件本來不是春梅挑起來的。因一些小事春梅受了金蓮的氣，無處發(fā)火，在后面廚房里捶臺拍凳，鬧狠狠地發(fā)泄一下。但不識相的孫雪娥卻來戲逗春梅，叫她想漢子到別地方去想，這下把火頭上的春梅惹惱，新仇舊恨涌上心頭，春梅把雪娥的話添油加醋向金蓮說了，金蓮仗著自己得寵，醞釀懲罰雪娥。第二天早上機會來了，西門慶要出門，等著要湯餅，讓春梅去跟雪娥說，春梅故意不起身去，金蓮就順勢挑撥，叫西門慶不要讓春梅去，西門慶只好叫秋菊去，而秋菊去了很久也沒回來，西門慶則急得暴跳，金蓮一看西門慶內(nèi)心的火勢燒起來了，便讓春梅去看看，春梅和金蓮非常默契，來到后面廚房大罵秋菊，故意刺激雪娥，雪娥暴跳如雷，大罵春梅，連西門慶也掃了一棍子：“怪小淫婦兒！……鍋兒是鐵打的，也等慢慢兒的來，預備下熬的粥兒又不吃，忽剌八新興出來要烙餅做湯。那個是肚里蛔蟲！”春梅回了幾句后就擰著秋菊的耳朵，來告訴西門慶，說雪娥只顧罵人，不肯做湯餅。金蓮趁機在旁挑撥說：“我說別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氣。說俺娘兒兩個霸攔你在這屋里，只當吃人罵將來?！敝髌投伺浜系锰煲聼o縫，相當默契。結果可想而知，西門慶聽了大怒，走到后邊廚房里，將雪娥暴打。氣憤不過的孫雪娥來告訴吳月娘，卻又被金蓮偷聽到，兩個險些打起來，月娘又懶得管她們。隨后金蓮倚仗自己得寵，要挾西門慶要休書，西門慶一氣之下，又將孫雪娥暴打一頓。一場事件讓雪娥挨兩頓打，春梅藉此出了一口惡氣，報了一箭之仇。

其次是一心幫助潘金蓮，維護金蓮的利益。激打?qū)O雪娥之后，西門慶被妓女李桂姐迷住，在妓院半個月不回家。金蓮欲火難耐，她竟然和玉樓的小廝琴童勾搭成奸，而這又被仇人孫雪娥、李嬌兒察知并告訴西門慶，對金蓮來說一場大禍即將臨頭。因為西門慶搜到她送給琴童的香囊這個鐵證，盡管金蓮盡力辯白，終究難以洗脫西門慶的疑心。這個時候，她只能求助春梅：“姐姐你過來，親對你爹說?！碑斘鏖T慶向她質(zhì)詢時，春梅仗著得到西門慶的寵愛，便撒嬌撒癡，坐在西門慶懷里，說：“這個，爹你好沒的說！我和娘成日唇不離腮，娘肯與那奴才？這個都是人氣不憤俺娘兒們，做作出這樣事來。爹，你也要個主張，好把丑名兒頂在頭上，傳出外邊去好聽？”春梅的話從三個方面來辯護，一是她自己和金蓮唇不離腮，說明他們沒有機會；二是這是別人栽贓，沒有的事；三是叫西門慶不要給自己戴上丑名聲。春梅的話，雖然不是很有說服力，但也能說得過去，所以幾句就把西門慶說的一聲兒沒言語，放過金蓮一馬，使得金蓮逃過一難。

隨著瓶兒的進門、懷孕、生子、加官，越來越得寵，而西門慶對金蓮則越來越冷淡，金蓮越來越失寵，“金蓮自從李瓶兒生了孩子，見西門慶常在他房里宿歇，于是常懷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這一切，春梅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對瓶兒得寵憤憤不平，她就盡力幫助潘金蓮。如第34回，伯爵和韓道國來找西門慶，畫童以為在金蓮房里，來問春梅，春梅罵他：“賊見鬼小奴才兒！爹在間壁六娘房里不是，巴巴的跑來這里問！”可見其為金蓮憤憤不平之情，這一番話確實是“妒口醋語”[3]693。當金蓮很晚還沒回家，也沒人去接她，只有春梅想到要派人去接，她直闖瓶兒房里，質(zhì)問、責怪西門慶和李瓶兒：“你每自在吃的好酒兒！這咱晚就不想使個小廝接接娘去？只有來安兒一個跟著轎子，隔門隔戶，只怕來晚了，你倒放心！”西門慶和李瓶兒叫她喝點酒，她說話夾槍帶棒，敲打瓶兒和西門慶，看到西門慶叫人去接，才隨便喝一口酒敷衍一下。

再次是充當金蓮的打手。由于李桂姐是李嬌兒的侄女，李嬌兒又和潘金蓮結下仇恨。李桂姐用激將法，通過西門慶拿到潘金蓮的一大縷秀發(fā)，然后背地里，“把婦人頭發(fā)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踹踏”，這是對金蓮的極大的羞辱。金蓮雖然看不到，但是聰明的金蓮后來肯定猜到了，所以“金蓮自從頭發(fā)剪下之后，覺道心中不快，每日房門不出，茶飯慵餐”，說明金蓮已意識到自己上了西門慶和李桂姐的當。對于金蓮來說，這是奇恥大辱，此仇不報誓不為人。然而金蓮和李桂姐兩個人，一個在妓院，一個在西門慶府第，不是生活在一起，所以金蓮沒有辦法直接打擊李桂姐。但是聰明的春梅已深知金蓮的內(nèi)心，知道李桂姐是她的仇敵，她必須幫助金蓮出這口惡氣。李桂姐是靠西門慶包占她，然后將西門慶留在麗春院而獲取利益的，而這又是通過李桂姐的弟弟李銘做中介，獲取信息，而后完成的。既然不能直接打擊李桂姐，那么將李銘趕出西門府第，斷其財路，就是對李桂姐的報復——這是春梅的思維邏輯。當西門慶讓李銘教春梅學琵琶，她立馬逮到了機會。一天，西門慶不在家，玉簫和蘭香眾人去玩去了，只留下春梅一個人和李銘學琵琶。李銘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寬，把手兜住了。李銘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了些。春梅就怪叫起，大罵李銘：“好賊忘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調(diào)戲我？賊少死的忘八，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賊忘八，你錯下這個鍬撅了。你問聲兒去，我手里你來弄鬼！爹來家等我說了，把你這賊忘八，一條棍攆的離門離戶！沒你這忘八，學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尋不出忘八來？撅臭了你這忘八了！”千忘八，萬忘八，罵得李銘拿著衣服，只得往外逃去。等到西門慶回家，春梅狀告李銘調(diào)戲自己，西門慶就不要李銘來了，終于斷了李銘和妓院的財路。對于這次事件，諸多學者給出自己的解讀，如李燦朝認為春梅是“故意作態(tài)大罵樂工李銘，以博得眾人的贊許與西門慶的信任”[7]。田茉云認為這是春梅自抬身價，“這一下, 不僅僅罵走了一個李銘, 打擊了迎春、玉簫、蘭香, 大大抬高了她的身價, 而且也讓玉樓和瓶兒都覺得沒有面子”[8]。祝東認為，“根據(jù)龐春梅自我的特征，她心性高傲，對看不起她的人有一種抗拒性心理，李銘身份本就卑賤，他膽敢調(diào)戲龐春梅，主要是因為在他心中，龐春梅不過也是一個卑賤的奴婢，調(diào)戲一下也無大礙。然而他卻是狗眼看人低了，龐春梅‘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貨’，而是心高志大的人，李銘的調(diào)戲從根本上說是沒有把龐春梅當回事，由此引發(fā)了龐春梅強烈的逆反心理”[9]。筆者認為這些解讀都沒弄清楚春梅的目的，春梅就是要將李銘趕出西門府第，為金蓮報剪發(fā)踐踏羞辱之仇。實際上，李銘并沒有調(diào)戲她，只是按重了一點。更重要的是，只要看看春梅罵李銘的一句話，就可以看出端倪，“爹來家等我說了，把你這賊忘八，一條棍攆的離門離戶！”還是張竹坡的評價比較恰切：“今乘桂姐破綻敗露而李銘又適逢其會，遂使拼千年不報之恨，一旦機緣湊巧，此時不報，更待何時？”[3]475

另一個對金蓮有威脅，和她搶奪西門慶的人就是王六兒。金蓮對任何同她搶西門慶的女人，都要給予無情的打擊。王六兒也是一個極為淫蕩，以身體獲取西門慶財物的人。她極盡淫蕩之能事，將西門慶留在身邊，這樣西門慶就減少和金蓮的房事，所以，春梅必須為金蓮出頭。然而王六兒是韓道國的老婆，也是不和金蓮生活在一個屋檐下，要直接打擊，沒法下手。春梅故伎重演，因為申二姐是王六兒推薦來的，所以就打擊來西門慶家賣唱的申二姐。一天西門慶拜蔡知府去了，月娘、金蓮、玉樓等去伯爵家吃滿月酒。當時，申二姐在上房里伴著大妗子、大姐、三個姑子、玉簫都在上房里坐。而如意兒和迎春請了潘姥姥、春梅，郁大姐在瓶兒房里彈唱、吃喝。春梅就開始挑事，對大伙兒說申二姐《掛真兒》唱得好，讓春鴻去叫申二姐來唱，但申二姐不給她面子，就是不來，春梅聽了“三尸神暴跳，五臟氣沖天，一點紅從耳畔起，須臾紫遍了雙腮”，眾人攔阻不住，一陣風走到上房里，指著申二姐一頓大罵道：“……你無非是個走千家門、萬家戶，賊狗攮的瞎淫婦！你來俺家才走了多少時兒，就敢恁量視人家？你會曉的甚么好成樣的套數(shù)兒……韓道國那淫婦家興你，俺這里不興你。你就學與那淫婦，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兒去，賈媽媽與我離門離戶?！卑焉甓懔R得哭哭啼啼回去了。這一番莫名其妙的破口大罵，讓旁觀者吳大妗子感到極為驚詫：“你這孩兒，今日怎的恁樣兒的，還不往前邊去罷?！币驗榇箧∽硬幻骶屠?，才會覺得沖突太過突然，春梅做法太過分了。繡像本于此評曰：“春梅大膽，口氣自是不凡?！盵3]1548諸多學者根據(jù)春梅“你來俺家才走了多少時兒，就敢恁量視人家”這一句話，認為這又體現(xiàn)了春梅的高傲。然而，這種解讀筆者以為還是沒有搔到到癢處。其實只要看看春梅罵申二姐的話，“韓道國那淫婦家興你，俺這里不興你。你就學與那淫婦，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兒去，賈媽媽與我離門離戶”，就能看出春梅根本目的還是要趕走申二姐，打擊王六兒，不給王六兒面子。打擊了王六兒，就是維護金蓮的利益。

因此，不得不說春梅確實是個好打手。

三

春梅和金蓮一樣都是心高氣傲，恃寵作態(tài)，得意就驕狂的人。在對待秋菊和孫雪娥的時候，既表現(xiàn)出她的驕狂，更顯出她的狠毒。

事實上，她和秋菊，用惠祥的話，也都是“都是一鍬土上人”，都是拴在一條線上的螞蚱，都是地位低下的仆人，都是西門慶用錢買來的。但因為秋菊“為人濁蠢，不諳事體”，所以金蓮常常虐待她。于是春梅也就和金蓮合伙欺負秋菊。秋菊幫金蓮端茶倒水，為他們二人服務。雖然蠢笨，但也沒必要專門欺負她，事事拿她出氣。主仆二人對秋菊慣常的懲罰是讓她頂著石頭跪在地上。在二十八回，金蓮把鞋子丟了，讓秋菊去找，秋菊到處尋了一遍，沒找到，金蓮叫春梅跟秋菊一起去尋找，并威脅秋菊，“尋出來便罷，若尋不出來，叫他院子里頂石頭跪著。”春梅押著秋菊在花園里、葡萄架跟前，尋了一遍兒，還是沒找到。金蓮讓春梅“踩出他院子里跪著”，秋菊“把臉哭喪下水來”說再找一遍，春梅又押著她尋了一遍，還是沒有。春梅打了秋菊兩個耳刮子，要拉回來見婦人。秋菊說還有藏春塢雪洞沒找，最后她們在洞內(nèi)找到一只鞋，但是蕙蓮的，不是金蓮的?？吹竭@只鞋，金蓮就知道西門慶心里還惦念死去的蕙蓮，火冒三丈，但這氣她不能也不敢撒在西門慶身上，所以就遷怒秋菊。在金蓮還沒叫春梅拿石頭，還在罵秋菊“賊奴才，休說嘴”時，春梅則立刻“一面掇了塊大石頭頂在他頭上”。又如二十九回蘭湯邀午戰(zhàn)之后，金蓮想和西門慶喝點酒。剛剛行房之后，不適合喝冷酒，可蠢笨的秋菊不明事理，還是倒了冷酒，金蓮就叫春梅在秋菊“每邊臉上打與他十個嘴巴”，可春梅懶得動手，嫌臟，勸金蓮直接用頂石頭來懲罰秋菊：“皮臉，沒的打污濁了我手。娘只教他頂著石頭跪著罷?！庇谑遣挥煞终f，把秋菊拉到院子里，讓她頂著塊大石頭跪著。這就是春梅，對和她同樣性別，同樣身份，同樣地位的人，沒有絲毫同情心，不但沒有同情心，還時常下狠手。這是出于什么目的呢？不過就是在主子面前表現(xiàn)自己，突出自己和主子一條心而已，這就顯示出她的自私和狠毒。

四

然而，我們怎么來看待春梅和金蓮的關系呢？春梅算是對金蓮極為忠心的了。在金蓮生前，甘愿作為金蓮的打手，維護金蓮的利益，唯金蓮馬首是瞻。在金蓮死后，是她想辦法埋葬金蓮；在清明的時候，是她來上墳祭奠金蓮。她對金蓮來說是個極為忠心的仆人了，也是極有情有義的人。然而，跳開來說，她這種唯金蓮馬首是瞻，一切按照金蓮的意志來行事，是否對呢？其實，作為一個忠心的仆人或手下，她應該看得長遠，應該阻止主人的一些短視行為，而不是圖一時快意。她應該利用自己深得金蓮和西門慶的寵愛，來做一些符合人情常理的事情。金蓮來到西門府第，恃寵作驕，打雞罵狗，鬧得整個西門府第不得安靜。本來月娘一開始是非常喜歡金蓮的，可以把日子過得很幸福的?？墒墙鹕徱晃兜仡嵑鳠幔瑢е滤驮履锏年P系破裂，而聰明機警的春梅沒有一句勸阻金蓮的話。對金蓮的邪惡，不但不勸阻，而且積極參與。她一起打擊瓶兒，壓迫秋菊，懲罰孫雪娥。實際上，從一個家庭好好生活的角度來說，她實在不應該和金蓮一起如此殘酷地對付這些人。正是她們主仆二人對他人如此狠毒，不留余地，導致他人對金蓮都有過報復，而且報復得相當狠。如上文所述，孫雪娥和李嬌兒一起對付金蓮，導致金蓮遭到西門慶的幾馬鞭，丟人現(xiàn)眼。又如李瓶兒因為生子，得到西門慶的寵愛，金蓮和春梅想盡一切辦法打擊李瓶兒，弄死官哥，雖然李瓶兒沒有直接奮起反擊，但是在她臨死的時候，警告月娘要小心防著金蓮：“娘到明日好生看養(yǎng)著，與他爹做個根蒂兒，休要似奴粗心，吃人暗算了?！边@句話在月娘心里生根了，“后次西門慶死了，金蓮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著李瓶兒臨終這句話?！庇忠驗榇好泛徒鹕徶髌投碎L時間、殘酷無情地迫害秋菊，導致秋菊一直找機會報復金蓮和春梅。其中有兩件事后果很嚴重。一是在十二回“潘金蓮私仆受辱”中，金蓮和琴童通奸，就是秋菊告的密。秋菊告訴小玉，小玉又對雪娥說。雪娥就同李嬌兒一起告訴月娘，因為月娘只想息事寧人，李嬌兒和孫雪娥就直接告訴西門慶。導致了金蓮遭受西門慶的鞭子抽。另一件事是第八十三回“秋菊含恨泄幽情”中，后果更嚴重，直接導致金蓮轉(zhuǎn)賣。對于金蓮的兇狠毒辣的行為，春梅不但沒有一絲猶豫，而且還總是沖在最前面，這都是不對的。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金蓮的淫蕩行為在西門慶家里也是非常危險的行為。事前春梅既不勸阻，事后也不提醒，只一味的迎合金蓮的淫心，正如文龍所說“金蓮一淫婦也，春梅先為之掩藏，后為之勾引，且又與之同偷”[4]500，這是非常短視的行為。比如金蓮和琴童主仆通奸，完全超越了一般的人倫，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幾乎是身敗名裂的事。春梅明明知道，卻不勸阻。在西門慶活著的時候，和陳經(jīng)濟勾搭，在西門慶死后，更是放肆大膽地淫亂，最后金蓮還弄出孩子來。春梅和金蓮一樣，沒有一點危機意識。她幫助金蓮遮掩丑事，幫助金蓮和陳經(jīng)濟傳話，甚至和金蓮一起與陳經(jīng)濟淫亂，這是何其荒唐的事情，春梅不但沒有拒絕，沒有勸阻，而且還積極參與，盡力包庇。從更高的角度來說，她不是一個好的婢女，不是一個好的助手。金蓮是當事人，利欲熏心，淫心燒身，看不清形勢，看不到危機，但作為旁觀者的春梅，應該清醒地認識到。然而她沒有。她盲目忠于金蓮，一味迎合金蓮，導致兩個人的離散，最后金蓮也輕易地被武松殺死了。

五

春梅的確和其他婢女與仆婦不一樣。對于西門慶的寵愛，她是恰到好處的利用，而不是一味地與西門慶火熱。她有時在西門慶的身上撒嬌裝憨，有時巧妙拒絕。她心高氣傲，一般不與下人打鬧，廝混，有時面對西門慶的調(diào)戲也不給面子。她善于自抬身份。她對他人宣揚“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呢”。比如前面講的大罵李銘、申二姐，除了有維護金蓮的利益，打擊金蓮的敵手李桂姐、李嬌兒和王六兒之外，也確實體現(xiàn)出她心高氣傲的一面。當然，更能體現(xiàn)她心高氣傲的性格在二十九回“吳神仙冰鑒定終身”這一節(jié)。吳神仙說她“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飛仙，聲響神清，必益夫而得祿，三九定然封贈”。站在一般人的立場來看，確實出乎意料。首先，年輕的春梅不過是西門府第的一個丫鬟下人，怎么可能“早年必戴珠冠”，還“三九定然封贈”。吳神仙的這番看相算命，引起了吳月娘的不信、不服和不快，“我只不信說他春梅后來戴金冠，有夫人之份。端的咱家又沒官，那討金冠來？就有金冠也輪不到他頭上”。是的，西門慶一個商人，怎么可能會出現(xiàn)吳神仙所說的，“戴金冠,有夫人之份”，沒機會啊！就算有金冠，也輪不到她頭上，沒地位啊！ 然而世事難料，誰會料到，西門慶會這么早去世，誰會料到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似的西門大廈會這么快崩塌，誰又會料到春梅由一個被轉(zhuǎn)賣的婢女，會被守備看中，成為守備夫人。世事難料，“婢作夫人”就在春梅身上發(fā)生了。

在春梅成為守備夫人之后，有三件事值得說道。第一件事是金蓮被殺，春梅對她的深情。金蓮被武松殺死，曝尸街頭。夜里金蓮托夢于她，向她哭訴，她第二天立馬派張勝、李安將金蓮的尸體收葬。清明節(jié)的到來，她想去給金蓮上墳，就在頭天晚上就假推做夢，睡夢中哭醒了。向守備說：“我夢見我娘向我哭泣，說養(yǎng)我一場，怎地不與他清明寒食燒紙，因此哭醒了?！彼诮鹕弶炃凹赖?，哭訴：“我的娘，今日龐大姐特來與你燒陌紙錢，你好處升天，苦處用錢。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隨問怎的也娶來府中，和奴做一處。還是奴耽誤了你，悔已是遲了?！边@番哭訴，表達了她對金蓮的深情、思念和悔意。

第二件事是她的淫蕩。在西門慶在世的時候，我們看不出她有多淫蕩，她不和西門慶茍且，固然有把機會讓給金蓮，不和金蓮搶男人的原因，但也說明她不是一個天生很淫蕩的人。在西門府第，除了金蓮允許西門慶收用她之外，她絕無主動偷腥的行為。更不要說像金蓮跟琴童通奸，像小玉和玳安那樣茍且，她甚至都不和那些小廝鬼混。然而到了守備府，成為守備夫人后，她變了，變得淫蕩起來。也許是跟金蓮太久了，受其影響太深，變得像金蓮一樣，今朝有酒今朝醉，她曾經(jīng)勸說金蓮：“人生在世,且風流一日是一日。”她看見階下兩只犬兒交戀在一處，勸導發(fā)愁的金蓮說：“畜生尚有如此之樂，何況人而反不如此乎？”這才是她變得淫蕩的思想基礎。還有，也許是金蓮的死刺激了她，讓她感到人生苦短，不如且高樂。所以她找到陳經(jīng)濟后，趁守備出征在外，她就跟經(jīng)濟通奸。在陳經(jīng)濟被張勝殺死之后，她又想勾搭李安，奈何李安不是那種人，連夜逃跑了，勾搭不成功。之后轉(zhuǎn)向周義，最后淫欲過度，得骨蒸之病，死在周義身上。

第三件事是成為守備夫人之后，她對待吳月娘的態(tài)度。春梅在清明節(jié)上墳，偶遇吳月娘，她的態(tài)度讓人有些詫異，之后表示要看孝哥。果然真的去月娘家看孝哥，重游舊家池館。在平安偷走月娘的財物時，吳典恩誘使平安陷害月娘，月娘“憂上加憂，眉頭不展”，幾乎走投無路了，是春梅出面向周守備說明實情，月娘才平安無事。本來，春梅和月娘關系不是太好。西門慶死后，月娘立即轉(zhuǎn)賣她，按照她睚眥必報的性格，就算不報復、欺負吳月娘，至少也不會對她好。只要看看她對待孫雪娥就可以想象。那為什么春梅對月娘還不錯呢？那應該是看在死去西門慶的份上，出于愛屋及烏的心理，她對西門慶的親生兒子孝哥必須要善待。西門慶對春梅的好，春梅心里是有數(shù)，可以這么講，沒有什么事不是順著她，依著她。西門慶對她幾乎是言聽計從，就算春梅忤逆著他，他也不生氣，往往還自找臺階下，可以說西門慶幾乎把她當著小妾了，甚至有的小妾，如孫雪娥、孟玉樓，還不如她。西門慶對春梅的好，正如金蓮所說：“死鬼把他當心肝肺腸兒一般看待！說一句，聽十句，要一奉十，正經(jīng)成房立紀老婆且打靠后。他要打那個小廝十棍兒，他爹不敢打五棍兒?！痹履锂吘故俏鏖T慶的正頭娘子，孝哥也是西門慶的骨肉，所以她應該是懷著對西門慶的感恩之心，才會對月娘和孝哥好。

六

春梅死了，她是因淫蕩而死。她的人生幾經(jīng)波折，從低谷拋入高峰，從高峰走向死亡。她父母雙亡，身世悲慘，賣入西門府第，卻深得金蓮和西門慶的寵愛，西門慶一死，又被轉(zhuǎn)賣?？墒敲\之手輕輕一撥弄，春梅竟然賣入了周守備府，深得守備的寵愛，又生兒子，春梅的命運如此之好，只要她好好過日子，她可以像月娘那樣終得善終。奈何她淫心復熾，最終死于淫蕩。文龍說春梅：“論其性情，驕而自負，傲而難馴；論其行為，淫等金蓮，狠同于桂姐。西門之奴仆，未敢怠慢，西門妻妾，未嘗欺凌，而李銘故應受其殃，秋菊何事遭其毒？

打狗彼豈無心，打人彼實主使，李瓶兒、官哥之死。春梅與有功焉”[4]501，“其狠也，在金蓮之上；其淫也，不在金蓮之下?？梢娢鏖T生前,仗勢裝腔,都是假做作；西門死后,赤身露體,乃是真情形……至于嫁守備扶正,是他命好,不是他品高”[4]493，堪稱全面而獨到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