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修建
細(xì)雨輕飄的春日,在一位作家的簽名售書會上,林霖穿著一身素雅的休閑裝,一手拎著包,一手拿著作家的簽名書。她貼心地陪伴在母親身邊,臉上始終漾著淺淺的笑,平和而嫻淑。年過半百的母親,穿著一件紅色的雞心領(lǐng)羊絨衫,左胸口綴著漂亮的配飾,與下身那條時尚的燈籠褲很搭配。
忽然,母親孩子似的大聲喊起來:“快點兒,給我換尿不濕,我又尿了。”衣著光鮮的母親在大庭廣眾下竟如此毫無羞澀地直言快語,仿佛一位音樂大師認(rèn)真演奏時,猛然跳出一個不和諧的音符,瞬間打破了原本優(yōu)美的旋律。正在附近看書和買書的很多人紛紛側(cè)目,頗為困惑地望向林霖和她的母親,不知何以如此。
林霖沒有絲毫的難為情,依然微笑著柔聲地安慰母親:“好的,乖,我們現(xiàn)在就去那邊的衛(wèi)生間換。”說著,她牽著母親的手,自若地穿過一片愕然不已的目光。
很快,林霖便為母親換好了隨身攜帶的尿不濕。母親也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孩童般地雀躍著,穿梭在書架間,摸摸這本,看看那本,眼睛里閃著兒童般的好奇。
突然,母親指著一本書的封面,歡喜地喊道:“太陽花,漂亮的太陽花,我要買。”“好的,給您買?!绷至叵窈搴⒆幽菢有τ卮饝?yīng)著,從書架上抽出母親選中的那本外國作家寫的長篇小說。她知道,母親現(xiàn)在無法閱讀文字作品,只能看書的封面和里面的插圖。
“我還要這本帶秋千的?!绷至氐哪赣H在隨手翻開的一本詩集上,看到了兩個小朋友在蕩秋千的插圖,立刻愛不釋手了?!皼]問題,這個也給您買。”林霖柔聲細(xì)語,仿佛母親所有的要求都合情合理,而滿足她的心愿,便是最正確的選擇。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林霖的母親正在單位忙著整理迎接評估的材料,已經(jīng)連續(xù)加班一個多月的她,要起身打印一份材料時,大腦突然一片空白,什么事情都記不得了,連對面坐的同事也不認(rèn)識了,只是孩子般地沖著人傻笑……輾轉(zhuǎn)多家醫(yī)院,專家給出了診斷:不知從何時開始,母親的大腦已不可逆地部分鈣化,患上了失智癥,智力突降,只相當(dāng)于3歲兒童的程度。
林霖做夢也不會想到,就在一天前,精明干練的母親,還是單位倚重的業(yè)務(wù)骨干,是出了名的“工作狂”,轉(zhuǎn)眼之間她就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失去了全部的知識儲備,只剩下一點兒簡單的判斷力。有時,剛剛跟她說過的一件事,她很快就會忘得干干凈凈。
起初,林霖還抱著救治的期望,帶著母親四處求醫(yī)問藥,但醫(yī)生也束手無策。命運(yùn)多舛的母親,年輕時吃了很多苦,父親病故后,她獨自將三個孩子撫養(yǎng)大。誰都沒有料到,她剛過50歲,竟然被病魔逼退到如孩童。
林霖不忍心將母親送到療養(yǎng)院,也不想太多地牽累兩個生活正爬坡的弟弟,毅然放棄了那份令人羨慕的工作,回家照顧母親的衣食起居。
得了失智癥的母親,某些腦神經(jīng)也遭受了一定的損害,有時會大小便失禁。于是,林霖便準(zhǔn)備了成人尿不濕,裝在包里隨時幫她換上。母親像小孩子一樣淘氣,東掏西摸,時常弄臟了衣裳,林霖卻從不責(zé)怪她,而是勤快地及時換洗,讓她的衣著始終整潔。
生病后的母親突然愛美了,林霖就很耐心地領(lǐng)著她去商場,和她一起挑顏色艷麗的衣服,還給她買了翡翠吊墜、銀鐲子,那是母親年輕時想買卻舍不得買的。林霖說要給母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領(lǐng)著她逛商場、逛書店、逛公園、逛早市,還要帶她去旅游,只要她喜歡、開心。
有人問林霖:“你打算后半生就這樣一直陪伴著母親?”“是啊,就像她陪著我和弟弟一天天長大,我要好好陪著她一天天變老。”林霖毫不猶豫地回答,一臉的云淡風(fēng)輕,仿佛這么做是很自然的,若不這么做,反倒令人奇怪了。
“真是難為你了!”問的人說?!安?,一點兒也不難為?!绷至亓⒖碳m正,“母親現(xiàn)在完全就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想玩就玩,想吃就吃,想睡就睡,高興了就笑嘻嘻的,不開心了板起臉來,一哄就好,可愛極了?!?/p>
失去了記憶、智力急劇下降的母親,又找回了純凈的童心,變得更天真無邪了,每一天都無憂無慮的。
一天,在小區(qū)里的一塊空地上,林霖陪著母親玩耍。母親一會兒牽著林霖的手,挨個請教花壇里各種花的名字;一會兒又蹲下身,饒有興致地觀察一群小螞蟻忙碌地搬家;一只蝴蝶飛過,她立刻起身去追;蝴蝶飛走了,她只失落了片刻,便對樓壁上的一叢爬山虎產(chǎn)生了興趣……煦暖的陽光靜靜地灑在兩人身上,母親甜甜的笑容,流露出一塵不染的純粹。剎那間,讓人不禁怦然心動——原來,世間的許多美好,往往就散落在日常細(xì)碎的事件里,短的多是一些尋常的故事,長的卻是此時此刻這樣深情相依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