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炯權

2019年11月28日上午，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最美奮斗者——周令釗百歲藝術展開幕式在湖南美術館舉行。周令釗的女兒、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周容以及來自文藝界的專家、藝術家等500余人出席了開幕式。

周令釗曾與妻子陳若菊在藝術殿堂攜手奮進，從畫開國大典的毛主席畫像，到設計國徽、共青團團徽、政協會徽、少先隊隊旗、八一勛章、解放勛章，再到設計第二、三、四套人民幣，被譽為新中國“國家形象設計師”，夫婦倆的家國情懷令人無限感動。

因藝術結緣，徐悲鴻夫婦證婚

1948年初春，春風吹開了上海蘇州河兩岸枝頭上的杏花，微雨打濕了沉睡了一夜的城市。早起的人們互相打著招呼，那輕清柔美的吳儂軟語更是把清晨的弄堂喚醒。蒙蒙細雨中，一位年輕畫師一手撐傘一手握著畫筆，細心地將這一切定格在畫布上。

這位年輕而富有浪漫情懷的畫師，就是時任上海育才學校美術教員的周令釗。這一年，他應北平國立藝術?？茖W校（中央美術學院前身）校長徐悲鴻的邀請，到該校擔任美術課講師。

現年101歲高齡的周令釗，出生于湖南平江縣三市鎮(zhèn)?！笆苌頌槊佬g教員母親的影響，我從小喜愛畫畫?！敝芾险f，他1938年從湖北武昌藝術?？茖W校畢業(yè)后，到上海的印刷公司學習修版、制版?？箲?zhàn)爆發(fā)后，他為田漢創(chuàng)辦的《抗戰(zhàn)日報》副刊創(chuàng)作插畫，為抗戰(zhàn)漫畫雜志創(chuàng)作連環(huán)畫。后來，他加入抗敵演劇隊擔任設計和舞美，畫海報。1945年，他隨演劇隊入緬慰問抗日將士。1947年，到上海育才學校任美術教師。

>>圖1：周令釗1951年畫的油畫《五四運動》

>>圖2：周令釗1973年在全國政協禮堂畫油畫《韶山》

>>圖3：周令釗夫人陳若菊創(chuàng)作的北京地鐵6號線朝陽門大廳巨幅壁畫——《京東糧道》以上照片均由作者供圖

周令釗到北平藝專任教之初，為紀念一位病逝的老師，師生們發(fā)起了一場義賣活動。周令釗把從上海帶去的畫作放到展覽現場參與義賣。

比周令釗小八歲的陳若菊，是北平藝專美術系學生。長相端莊的她出生在一個書香世家，學習上比別人能吃苦，聰穎的她很快成了美術系功課最好的學生。

一天，陳若菊和同學們一起到義賣展覽場參觀。見慣了北方氣勢恢宏山水畫作的她，立即被一幅幅具有江南韻味的畫作所吸引。陳若菊在贊賞之余，把作者周令釗的名字悄悄地記在了心里。

“也許是機緣巧合吧，那時我正好擔任陳若菊所在班級的老師。”周令釗說，他與陳若菊其實是師生戀?；楹?，陳若菊對他說：“講臺上的年輕講師風度翩翩，平易近人，除了對老師的敬佩之情，還有一些別樣的情愫在我心中悄悄萌芽?！钡菚r她不知道，身為課代表的自己因為品學兼優(yōu)，常常也讓這位老師忍不住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隨著北平和平解放，大量慶祝迎解放工作需要北平藝專師生的參與。周令釗作為學校教師中有名的“快手”，自然而然分配到的任務更多。滿懷革命熱情的他帶領學生穿梭在不同的會場進行場地布置。他才思敏捷、大膽創(chuàng)新，他最得意的學生陳若菊做事認真細致，漸漸成為他最好的幫手。通過多次合作，兩人發(fā)現彼此不僅志同道合，還能取長補短。不久，經過深思熟慮的周令釗給陳若菊寫了一封信，明確提出希望雙方能成個家，共同進步。陳若菊欣喜地答應了。

1949年7月1日，校長徐悲鴻和夫人廖靜文在北京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里，為周令釗和陳若菊舉辦了婚禮。作為證婚人，徐悲鴻夫婦還為周令釗和陳若菊訂了一個大蛋糕，并贈送了一幅精心繪制的《雙馬圖》作為新婚禮物，寓意小兩口從此并駕齊驅。

開國大典前，一起繪制主席像

1949年9月，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大典籌備處把繪制天安門城樓毛主席畫像的任務交給了國立北平藝專。也許是周令釗多次在重要會議的會場布置中繪制過毛主席畫像，藝專黨委書記找到時年30歲、新婚不久的周令釗，對他說：“學校決定，毛主席畫像就由你來畫?！?/p>

接到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后，周令釗不敢怠慢，立刻帶著陳若菊來到天安門，爬上由三個直梯綁成的長梯，登上搭建在城樓東墻根的腳手架開始工作。巨幅畫像的關鍵是控制比例，需要打格子放大。周令釗和陳若菊做了一個粉線袋，像木匠那樣彈線、打格子。每天天剛亮，兩人便帶著干糧登樓作畫，直到天黑。

>>周令釗、陳若菊設計的第四套人民幣原稿的正面和反面圖案。 作者供圖

>>周令釗參與設計國徽和政協會徽的設計方案 作者供圖

1949年9月30日夜，一幅高6米、寬4.6米的毛主席巨幅畫像基本完工了。畫像掛在天安門城樓中間門洞上方，毛主席頭戴八角帽，身穿粗呢子制服，頭稍稍上仰，洋溢著慈祥的微笑。畫像原片是新華社攝影師鄭景康在延安時期給毛主席拍攝的?！跋?，真像!”“那是一種勝利的微笑!”聽著身邊同事們的嘖嘖贊嘆，周令釗放心了。

“非常相像!”畫像繪制接近尾聲時，時任北平市市長的聶榮臻親臨現場，他的話讓周令釗吃了定心丸。但聶榮臻左看右看，覺得主席的風紀扣“還是系上好”。周令釗和陳若菊又爬上腳手架修改。陳若菊幫周令釗端起調色板，周令釗一手拿著毛主席照片，一手握著畫筆，一筆一畫，精益求精。梯子挪動十幾次，上上下下幾十次，直到滿意為止。

畫像繪制收工時，周總理又派人趕來對周令釗說：毛主席畫像下面那行“為人民服務”的字，遠看又小又花，還是去掉好。周令釗和陳若菊又一次爬上腳手架，站到了聚光燈下的巨幅畫像前再次修改。

到畫像完美收工時天已大亮，此時距開國大典只剩幾個小時?？吹揭恢钡群蛟谂赃呌^看的師生們翹起大拇指向自己表示祝賀，周令釗激動地說：“我和若菊完成了我們人生中一個偉大的重要的工作!”

10月1日下午，毛主席登上了天安門城樓，他就站立在周令釗畫的那幅畫像的正上方。周令釗、陳若菊帶著無比激動的心情，親眼看到毛主席按下電動按鈕，升起第一面五星紅旗?！澳翘煜挛?時，我們親耳聽到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主席是用湖南話說的，我一聽感到特別的親切。”周令釗說，這一莊嚴而偉大的時刻，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設計人民幣，夫妻倆共同參與

1950年，周令釗接到設計新中國第二套人民幣的任務。為了使設計出的圖案更加逼真，突出民族特色，周令釗多次到故宮、頤和園去臨摹古石雕、石刻和銅器上的花紋和圖案，先后畫滿了十多個速寫本。他還專門研究了云岡、敦煌石窟的圖案，來豐富自己的設計思路。

第二套人民幣的主題是革命歷史，里面包含延安、天安門的圖像等。為此，周令釗和同事跑遍了全國各地的風景名勝。像延安寶塔山、龍源口石橋、天安門，這些鈔票上的風景基本上都能在現實中找到原型。他設計的各種面額，用的是一種出現于唐代的“唐草”紋樣。另外，故宮的窗欞被他用到了2元人民幣的背面景框里，而敦煌壁畫中的“飛天”飄帶則成為3元人民幣背面的邊框。富有創(chuàng)意的是，他把面額數字用圓圓的紋樣圍了起來，外形看起來就像是中國傳統(tǒng)的燈籠，使得每一種幣樣都洋溢著濃厚的中國民族氣息。

1958年，第三套人民幣開始設計。才思敏捷、富于創(chuàng)新的周令釗擔任總體設計。組織上經慎重考察后，把他的妻子陳若菊調去給他做助手。陳若菊心靈手巧，注重細節(jié)，負責票面圖案的造型。兩人合作默契，取長補短。這套人民幣入選奧地利出版的《國際錢幣制造者》一書，其中的5元券被評為“世界鈔票精品”。

1978年，第四套人民幣設計臨近完成時，設計小組突然接到通知，要求設計壹佰元幣。而票面上各民族人物已用到“極致”，還能畫什么？“一天，我和若菊正在看電視，突然看到節(jié)目里回放國慶30周年時，游行隊伍抬著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和朱德四位領袖的橫排浮雕像，立即產生了靈感：決定把4位領袖人物畫上第四套人民幣?！敝芰钺撜f，他們的這一建議最終獲得批準。

除了設計人民幣，周令釗還在陳若菊的協助下，參與了中國共青團團旗、中國少先隊隊旗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八一勛章、解放勛章、北京人民大會堂萬人大禮堂穹頂“滿天星”燈光方案等許多代表國家形象的藝術設計。

為了表達對妻子深沉的愛，周令釗曾濃墨重彩地畫了一幀肖像《若菊》。風華正茂的陳若菊，是那么端莊、秀麗，又充滿著自信。菱角分明，齊耳短發(fā)，一抹劉海自然地附在寬闊的額頭上，一雙黑寶石似的明亮眼睛望著前方，高聳的鼻梁，抿著的嘴唇，欣長的耳垂，簡潔而淡雅的服飾，無不彰顯著菊花般的品性和氣質。

“最美奮斗者”，榮譽有愛妻一半

“我和妻子若菊一輩子孜孜不倦地攜手藝術創(chuàng)作?！敝芰钺摶貞浀馈?/p>

2007年7月的一天上午8時，88歲的他拄著手杖，在陳若菊和湖南理工學院美術學院副教授歐陽瑰麗的陪同下，蹣跚地走進湖南平江賓館餐廳。剛踏進門，老兩口就一齊凝視著正面墻壁上懸掛的一幅丙烯壁畫。這是他們1983年合作為家鄉(xiāng)創(chuàng)作的《春灑黃金堰》。24年了，那莽莽群山，幽幽平湖，仍然春意盎然，氣象萬千。只是畫面上的顏色有些褪色了，失去一些光彩。于是，老兩口在助手歐陽瑰麗的幫助下，調好顏料，揮動畫筆，重新修復。“我因患糖尿病，右腳血脈不通暢，有點跛，無法站立。若菊搬條凳子讓我坐在壁畫正中的地方指點，她和歐陽瑰麗開始補色，哪里該淡，哪里該濃，一絲不茍?！睉浖巴?，1919年5月2日出生的周令釗感慨萬千。“下面的顏色畫好了，要畫上面的，時年79歲的若菊親手搬起一條木凳子加在放桌上，縱身爬上方桌，緊接著又登上凳子。”周老說，這一幕讓他和旁邊的人都嚇了一跳，擔心老太婆一旦閃了腰怎么辦？可看著妻子仍像當年在天安門城樓爬上腳手架繪毛主席像那樣，敏捷地修復著這幅為革命老區(qū)繪制的壁畫，他禁不住熱淚盈眶。

為了收集創(chuàng)作素材，周令釗和在清華大學美術學院陶瓷系任教授的陳若菊，每年要擠出大量時間，深入全國各地采風?！妒澜缛嗣翊髨F結》《長沙——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白云黃鶴》《山鄉(xiāng)錦繡》《海闊天高》《南潯水鄉(xiāng)》《汨水平江永留芳》……夫妻倆合作的這些作品，無一不記錄了祖國各地或氣勢恢宏或小橋流水的景色，無一不繪制出了人們心中美好的夢想。

2012年年初，周令釗夫婦受邀擔任北京地鐵6號線朝陽門站壁畫的設計工作?！氨M管當時我們都已到耄耋之年，但我們深知藝術需要不斷創(chuàng)新。于是，我們決定采用高浮雕啞光陶瓷制造工藝?！敝芰钺撜f。得知古時經由京杭大運河運來的糧食，都要從朝陽門運進北京城里，周令釗確定了“民以食為天”這一主題，設計了《京東糧道》這幅壁畫。朝陽門是北京朝東的大門，是禮儀之門，在明代命名時就有迎賓日出的含義，現在的朝陽區(qū)以“鳳朝陽”為徽標，故陳若菊認為壁畫應當集朝陽門古今吉祥形意之大成。由此，她設計了色彩鮮艷、有著“鳳朝陽”美好寓意的《鳳舞朝陽》。兩幅壁畫一實一虛，令每天來來往往換乘的人都不由得放慢了腳步，細心去體會它們的美。

2013年，在已從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師崗位退休的女兒周容陪同下，周令釗夫婦回到老家平江采風。周令釗的許多經典美術作品都含有家鄉(xiāng)元素。20世紀60年代，他設計了人民大會堂湖南廳湘繡畫屏《韶山》；為作家周立波《山鄉(xiāng)巨變》等書籍繪制封面。他還設計了包括岳陽樓在內的江南四大名樓紀念郵票。令人心痛的是，這年的11月11日，85歲的陳若菊因病醫(yī)治無效去世。與自己牽手走過半個多世紀的老伴兒撒手人寰，周令釗悲痛之余表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用手中的畫筆替摯愛的妻子繼續(xù)描繪祖國日新月異的壯麗畫卷。

在女兒周容眼中，父親是一位天分頗高又專注、勤奮的高產藝術家。接到任務，不分大小，他都信心滿滿、興致盈盈地做到最好。

作為“國家形象設計師”，周令釗的藝術作品令人仰止，不少人想高價收藏，卻被周令釗夫婦拒絕了。2011年，他們將80余幅畫作捐贈給了中國美術館。2015年，周令釗又向平江縣周令釗美術館捐獻了一批畫作，并親自為彩墨長卷《三月撲城奏響盛世中華》題詞。2018年，周令釗再次回平江感受家鄉(xiāng)的變化。這年8月，習近平總書記在給中央美院8位老教授回信時說：“周令釗等同志年近百歲仍然對美育工作、美術事業(yè)發(fā)展不懈追求，殷殷之情令我十分感動。”

暮年的周令釗仍堅持創(chuàng)作。98歲，他應邀設計了“戊戌狗年”特種郵票。99歲，他指導并設計了為紀念中非建交45周年發(fā)行的首套生肖題材純銀紀念鈔。

2019年國慶節(jié)前夕，由中宣部、中組部等9部門聯合主辦評選表彰了278名“新中國最美奮斗者”個人，周令釗有幸入選。對此，他感慨地說：“榮譽背后有我已經去世的愛妻陳若菊的一半！”

如今，年過百歲的他鶴發(fā)童顏，耳聰目明。老人的長壽秘訣是——超脫、純粹、心態(tài)好。很多人稱呼他為“人民藝術家”，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美術教育工作者，是時代機緣給了他一個為國家設計、為民族創(chuàng)作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