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述卓
中國是一個重史的國家,自《春秋》《左傳》以來,經《史記》到《資治通鑒》再到《宋史》《明史》,等等,二十四史皇皇巨著存留人間,給人們留下多少文化記憶和智慧。但正史畢竟是正史,其間也會抹去許多為王者諱為尊者諱的印跡,許多不為人知的野史或者通過口頭流傳的民間故事,也殘留著歷史的痕跡。大朝代雖有正史,而在朝代更替之際的小朝廷或許就被忽略掉,更遑論各朝各代的農民軍起義了。在歷史之外,又還有文學對歷史的書寫,《隋唐演義》《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又給歷史插上想象的翅膀,讓它們飛進現實世界的萬戶千家,給人們增加豐富的談資和故事?!鞍装l(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睏钌鞯脑~句道出了人生的空幻感,也道出了歷史流傳的文學奧秘。
出身嶺南也長居嶺南的作家謝友祥就在嶺南民間尤其是客家民間文化的浸染中,深掘流傳民間的史外故事,以一種民間的視野和對歷史的文化思考,先后創(chuàng)作出三部長篇歷史小說《血日蒼?!教靽谀戏降淖詈笠粋€傳奇》《南漢國傳奇》《南明王朝終局傳奇》[1],給嶺南歷史同時也是給中國歷史的文學書寫涂上了一抹重彩,給文壇中繼《白鹿原》之后歷史的民間視角和民間敘事增加了另一種探索的風景。
一
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給小說家提出的難題是:近史而非史,是文學而又要具有史的印跡,這就要求小說家總體上不能脫離歷史的大背景,又要在故事與細節(jié)上展開豐富的文學想象,是以文學想象去豐富歷史,使歷史變得鮮活而生動,同時又能彌補歷史的某些缺陷,尤其是發(fā)掘那些被正史所舍棄或者忽視了的角落與邊緣。作者通過對歷史的書寫自然也會表達他對歷史的思考與評價,代表著他對筆下那段歷史的文學立場與觀點。
評說陳忠實的《白鹿原》總要提到他的民間立場和民間視角,這主要是指他在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大背景下,以超越黨派和階級的單一眼光,以鄉(xiāng)土民間的文化傳承來觀察農村社會,通過一個鄉(xiāng)村家族從辛亥革命、抗日戰(zhàn)爭到解放戰(zhàn)爭的歷史與人的變化,道出了一種是非曲直、當事人于現實中糾葛難辨的歷史復雜性,也道出了人性在歷史的裹挾中善惡轉化的多重性。正如一些學者指出,“《白鹿原》固然展現了某種‘民間歷史,但這種‘民間歷史卻是被置于政治、社會的變遷之中呈現的,而非孤立甚至對立于政治、社會變遷的。因此,《白鹿原》更像是在‘革命現實主義延長線上所產生的杰作,它非但沒有以‘民間歷史置換‘革命史‘政治史,而且將‘革命史‘政治史當作了重要的表現內容?!盵2] 《白鹿原》也因此被人看作是新歷史主義的,細究起來,這也不過是作家采用了一種區(qū)別于官方史學視角的民間視角而已。
謝友祥的歷史小說也嘗試著用這種民間視角去觀看歷史、審視歷史。
《血日蒼?!教靽谀戏降淖詈笠粋€傳奇》寫的是太平天國在天京失陷后有十余萬殘部在粵東深山叢林中堅持抗清的一段歷史。雖然大勢已去,但康王汪海洋、侍王李世賢、偕王譚體元、列王洪德、來王陸順德、平東王何明亮、天將胡永祥等率領著軍隊依然在奮力掙扎,堅持著一場又一場慘烈的戰(zhàn)斗。就在這粵東一隅,也每天上演著中國農民軍的各種大戲。不少將領和戰(zhàn)士在轉戰(zhàn)與守城中捐軀,但太平軍內部之間的猜忌、血腥內斗、告密與叛變、開小差等又時時侵蝕著部隊的戰(zhàn)斗力,并且會時不時吃些敗戰(zhàn),以致最后將領被俘、士兵全部被打散。小說通過洪德所見太平軍自己留下的墻頭詩“天兄殺天兄,到頭一場空。打起背包回家轉,依舊做長工”,預示了太平軍此時人心已散,雄風不再。太平軍的沒落早從天京的“天父殺天兄”就已開始,到最后的堅持已經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了。對太平軍的歷史書寫,作者既不是照著正統史書的結論去套,也不是去簡單地美化或者丑化那段少為人知的歷史,而是從民間甚至是借民間的傳說去寫出歷史的偶然與必然的交織。書中寫到康王害怕侍王做大,在關鍵時刻將侍王軟禁,逼迫侍王自裁??低跻虼艘沧兊酶庸造?,喜怒無常,怕人行刺。這大約就是天京之變的陰影在后期軍隊中的自然反映。太平軍內的花旗部經常在攻下城縣之后搶劫民眾,還與協助太平軍攻城的長樂三點會互相殘殺。花旗軍首領林振揚吃里扒外,勾結清將卓興,出賣他的妹夫來王陸順德,將陸順德捆綁送給卓興,還與卓興共同導演了“點天燈”的酷刑,將太平軍中的李正春活活燒死??低跣湃蔚氖窒轮毂芈」ハ玛愋兆彘L領導的東山寨,下令屠殺百姓,無論男女,一一過刀,毫無人性。天將胡天祥攻打嘉應州城,大敗于竹洋,朱必隆卻見死不救。太平軍中的黃十四、黃十六、黃十七三兄弟陰險狡詐,先是黃十四、黃十六為了錢財在節(jié)骨眼上反水,使得天將胡永祥打了勝仗后無法歸營。黃十七貪念偕王譚體元的寶貝玉印,潛伏在譚體元身邊,也在關鍵時刻叛變,使譚體元在大田被困而自殺。太平天國的沛王譚星出家靈光寺,成了愕和尚,后來還在關鍵一著棋上救了前來督戰(zhàn)的清欽差大臣左宗棠。自然,作者也寫了列王洪德與偕王譚體元對天國的忠誠、對部下的管束和對老百姓的愛護。作者通過小說所要表達是,無論“長毛”還是“清妖”,都不能籠統而論,太平軍之敗就敗在后期背離了天道,不以正壓邪,如果只以邪魔小道去成就帝王之業(yè)并且腐敗到農民軍領袖也學著要“選秀”,那洪秀全的天父天兄之論最后也不過是一堆狗屎。
《南明王朝終局傳奇》也是如此,作者以大清入粵遭到“二陳一張”(順德陳邦彥、廣州陳子壯和東莞張家玉)的抵抗,攪動了整個珠三角并波及兩廣的抗清風云,牽出了南明小朝廷在風雨飄搖中依然腐敗盛行最終難以維持的局勢。這當中,護明與抗清、降清復叛清,以及對明亡清興的認識,都不是用一兩句話可以說清楚的。作者以民間人士鄺露周轉于各方力量之間鼓動與聯絡抗清,既展現出“二陳一張”的俠骨大義,也寫出像曾任兩廣總督后遭免的丁魁楚那樣欲自立為王取代南明皇帝的奸惡;既寫出像李成棟那樣有“嘉定三屠”劣跡、先降清、復抗清的民間草莽,也寫出了像李覺非、郝員外及兒子郝思等為了私利而降清的無氣骨、無正義。作者借鄺露之口,道出了南粵人士在易代之際的人生抉擇?!按竺鹘K局如何尚且勿論,看吧,神州之大,抗擊清軍最力最烈者,必是粵士!然后,粵士粉碎,城邑半消,驚天泣鬼而使中原男兒三代不敢正視嶺外!”[3] 這或許正是作者以民間視角去寫作此書弘揚嶺南正氣的意圖。
《南漢國傳奇》則取五代十國時期偏安于嶺南且是宦官當道的南漢國的一段歷史鋪衍成書。小說中的人物與事件看起來荒唐而不可信,但史實的真?zhèn)螣o須去考辨,邊緣與中心的關系也不必多論,作者只是想將這個荒誕而近乎鬧劇的小朝廷當作一個案例,去剖析王朝將傾必有諸多異事異人異象出現,而這一切又都歸于那些昏庸的皇帝與大臣。從民間的角度去切入這個小朝廷內部的亂象描寫,如南漢皇帝劉鋹的昏聵與病態(tài)、宦官龔澄樞、陳延壽、郭崇岳等的肆意弄權爭權,以及皇帝的女巫師盧瓊仙、樊胡子的橫行朝政,宮廷對犯人實行血腥的蛇刑與人象斗,等等,才會使得其中的主角胡璉以亂治亂、顛覆朝廷的文學真實得以成立。
作者所寫的三部小說都與嶺南一角的歷史相關。一斑窺全豹,從嶺南的這些歷史片段中,作者也參到了中國歷史尤其是朝廷歷史,以及農民起義軍的歷史奧秘,他就是想通過這南天一角的歷史去窺探中國歷史變遷和民族融合,以及文化融合的軌跡,對中國歷史中邊緣是如何滲透到中心并影響到中心的關系進行了文學性的闡釋。
二
歷史小說要求既見出作家如何觀看歷史,也見出作家如何觀看歷史中的人,重點也就在塑造人物,寫出人與歷史的交織與糾纏,寫出人性在歷史中的浮沉、變遷與升華的復雜性。觀史見人,論人評史,就是歷史小說家要履行的文學任務。
謝友祥三部歷史小說對其中的主要人物都是敢下筆墨也肯下筆墨去塑造的,他敢給他們設置險境,敢給他們在出身與拼斗史中設置各種復雜關系,也濃墨重彩地去渲染他們的斗爭史與情愛史,使得他們有血有肉,立得起,站得住。
《南明王朝終局傳奇》中的鄺露和李成棟就是他在此小說中著筆最多、用力最深的兩個人物。鄺露貫穿全書,只是一個儒生與幕僚,“二陳一張”的組建義師奮力抗清、兩廣抗清力量的聯合、南明小朝廷的維系和李成棟的叛清抗清都少不了他那顆充滿計囊的腦袋和能將石頭也能說開花的三寸不爛之舌。他家中殷實,頗講義氣,暗戀著歌妓三喬,因放浪形骸被南海知縣下獄并判他離開南海。他一去九年,回來正趕上明崇禎皇帝吊死、隆武帝死于福建、朱由榔監(jiān)國于廣東肇慶、清兵大舉南下之際,一個流浪者便與他的舊朋友陳子壯、陳邦彥、張家玉等發(fā)生了密切的關系,他充當了他們之間舉兵抗清的聯絡人或軍師。他流浪歸來,還以銀兩資助了同樣在流浪的李訶子,也就是后來的李成棟,這便有了他后來策反成為清將李成棟重新歸還明朝的本錢。鄺露曾多次出生入死,可都能化險為夷。他有時真的不那么怕死,但到最后又能從戰(zhàn)場上退回他的海學堂,并攜帶他的妻子云娘歸隱廣西瑤山。他對明和清的看法不是那么單一,他鼓動陳子壯等人抗清,是想為弱者出頭,也有著怕異族滅亡華夏的深層心曲。在與明小王朝打交道之中,他看出了他們不過是視帝位與權力為己命而已,明朝的小朝廷雖是弱者,也未必全都值得憐憫,輔助它延長反而是違背天常,延長了人禍。清的朝廷也不搞極端的民族壓迫,招納了許多漢人大學者和明朝降將,這使得大清遠離了蒙元,透露出清淑之氣。所以,他也不反對大清入主中國,只要對百姓用心,只要不危機華夏千年斯文,讓大清統治中國三兩百載,也不打緊。他從維護中華文化視角去看朝代更替,就視明、清易代為正常了。他明知抗清不一定會取得勝利,多打一年不過是讓民眾毫無意義地多苦一年罷了,但他依然要為抗清做些事,他不會為之后悔。在鄺露身上,作者寄托了太多的文化情懷與文化理想,他甚至能以他的人格與文化將充滿匪性和血腥性的李成棟改造過來,成為一個可以收斂屠殺甚至對女性顯示溫柔的人。鄺露之人,守仁而清耿,聰慧而有承擔,堅毅而不趨附,見識高標,獨往獨來,個性強烈,連他對三喬的愛戀和友誼,以及對云娘的愛護愛憐也是特立獨行的,也算是亂世中的精英與奇才了。
從《南明王朝終局傳奇》的第二部開始,作者就給李成棟較大的篇幅,不僅勾勒出他慘痛的少年苦難史,也揭示了他從小便養(yǎng)成的野蠻、霸橫、殘忍性格的環(huán)境。他屠殺父親,出道做匪,后投靠李自成部下高杰,當了一員猛將。高杰因勾引李自成的女人被李自成拘捕,李成棟只好南下流浪,其間就被鄺露接濟過,相互有了交誼。等他北歸,高杰已降明,李成棟也隨之跟進。當高杰在明軍中遭暗算,李成棟又反了明,打破睢州,不分青紅皂白,泄憤狂殺。當清人勸降,并升他為徐州總兵,他便順水推舟,跟隨清軍一直打到江南,制造了著名的嘉定三屠。在他以安徽提督銜從征南下廣東,夢想著做兩廣總督時與佟養(yǎng)甲相遇,發(fā)生矛盾。在“二陳一張”起兵抗清風頭受挫時,鄺露抓住李、佟之間的矛盾,并力陳清室難以信任李成棟這種反復無常的三等奴才的利害,說服李成棟用計進入廣州城內,軟禁并挾持了佟養(yǎng)甲。佟養(yǎng)甲的最后被人暗地里殺掉,才促使他最終叛清,轉向明朝。作者著筆寫這樣一個反來反去的人物,也是頗有用意的。對照著陳邦彥、陳子壯、張家玉為心中的正義與節(jié)氣而壯烈捐軀來看,李成棟之流確實是不值一提,但正是環(huán)境與情勢的不得已,以及個人性格、文化素養(yǎng)的不一樣,才造成了個人在歷史中選擇的道路不一樣,所占的地位與角色完全不一樣。個人被歷史大潮裹挾,如果沒有定力和見識,個人是很難超越環(huán)境與情勢而做出正確選擇的,更何況像李成棟這樣的一介武夫。李成棟的結局是:沒有接受鄺露放棄攻打贛州城而先下吉安的建議,被清軍拖住而兵敗贛州城,最后又被清軍追趕到信豐,走投無路,自沉于桃花江。他沒有大進大退、大開大合的戰(zhàn)略藝術,便是局限于他的出身、他的眼光、他的胸襟。雖然也算是一條好漢,但也只能是一個有歷史污點的好漢,他反復無常的行為連一個英雄都算不上。文學作品中出現這樣奇怪的人物,也是很獨特的“這一個”了。
《南明王朝終局傳奇》中人物寫得出彩的不少,可以說是塑造了一群生動鮮活的文學形象,如張三喬、云娘、袁彭年、丁魁楚、陳邦彥、陳子壯、張家玉,等等。尤其是寫“二陳一張”的犧牲場景,筆墨不多,卻顯得回腸蕩氣,正氣凜然。陳子壯被俘后遭到佟養(yǎng)甲實行鋸刑,劊子手們弄不好架子,難以承鋸,在那兒議論來議論去,莫衷一是。此時“陳子壯一旁悠悠開言:‘奴才們,人,憑空怎鋸?用兩塊木板夾定我,就好鋸了,須從頭往下。劊子手們如醍醐灌頂,心窗大開,毫無人性地如法炮制,順利解之。”[4] 陳邦彥腿受重傷,被清兵圍困于清遠的朱氏園。他不食嗟來之食,只要紙筆墨硯,在長案上題詩兩首,將佟養(yǎng)甲羞辱一番之后從容就義。張家玉在胸部受傷無法突圍之時則是讓部下將他與夫人連同擔架綁在一起,抬起來放落于從化鐘落潭的深潭之中。三個人三種死法,卻都是那樣淡定、從容,視死如歸。而張三喬之死則是淚中含笑,在她演完杜麗娘和柳生拜完天地之后,“舞臺上百燈齊滅,張三喬向臺前揚手趨身,騰空欲飛。而那邊天際,正有一星如斗,光芒四射,朝她招手!觀眾驚駭一片。”[5] 她為犧牲的張家玉殉情了。作者以一種隱喻式的筆調,給張三喬的死渲染出一種浪漫主義的審美情境和文化情懷。
《血日蒼茫——太平天國在南方的最后一個傳奇》中的人物數列王洪德與他的妻子粟子最為搶眼。洪德是一個跛子,從一個彈棉被的工匠成了太平軍的軍帥。隨著天京陷落,翼王石達開老吃敗仗,天國之間自相殘殺,侍王李世賢慘敗墜落永定河,退據東南一帶的太平軍日子越來越難過。他隨康王汪海洋進入粵東,目睹了侍王生還卻被康王排擠致死,太平軍中魚龍混雜,逐漸脫離了替窮人爭天下討公道的初衷,但他依然是天國的忠臣。他有勇有謀,攻下過興寧城、長樂城,打過不少漂亮的勝仗,還率隊伍在外做主力的奇兵,為太平軍解圍。他盡量做到不殺俘虜,還制止太平軍攻下長樂城后亂殺和亂搶掠。他善待婦女,保護康王的夫人,也善待追隨他的粟子。他俘虜并殺了惡貫滿盈的清軍將領康國器。面對十倍之敵,他殺至最后一個人,被俘之后被斬首。行刑當日,他還幽默地問“要跪下嗎”,并且說道:“我想也是。我太高了,站著不好砍。我方便方便你,你要讓我的頭與瞎子(指天將胡永祥——筆者注)靠在一起。”[6] 這樣一個從小受盡欺凌和苦難的農民在太平軍中成長成熟起來,他善良的品性和正直受到人們的尊重。盡管作者對太平軍最后的歲月充滿惋惜與遺憾,也充滿著批判和譴責,但對洪德卻始終抱著贊賞的態(tài)度。作者筆下的人物并不完全以民族與階級畫線,而是依據人物的生活與成長的邏輯在立體地發(fā)展,不是一種扁平化的類型人物。同樣,寫粟子,也寫出了她鮮明的個性,她愛憎分明,有計謀,有主見,認準洪德之后就主動追求,并為之犧牲一切。
《南漢國傳奇》中人物駁雜,其中最有特點也能貫穿全書主線的人物就是胡璉。他是名儒之子,為營救父親的朋友、因為存有胡賓王的《南漢志》而下獄的鐘允章而孤身入朝,通過假閹割取得功名,入主朝廷,以計謀促成了南漢小朝廷的覆滅。他仗義而憐憫百姓,能出淤泥而不染,敢入龍?zhí)痘⒀ㄅc朝中壞人斗智斗勇,多次歷險而能逃脫,也是一個具有傳奇性質但個性突出的人物。作為一個虛構的文學性人物,作者以他的存在襯托出南漢國朝廷的窳敗和荒唐,也映照出南漢國內各類荒淫腐敗和人性滅絕的丑陋。通過胡璉這個人物,作者更好地表達了他對朝代末期尤其是殘留的小朝廷的文化批判,指出了它們不能存在的文化理由。他正是通過人物的描寫與塑造,去剖析家國與歷史、民族與文化的復雜關系,而表達出他對中華文化歷經磨難而綿延不絕的贊賞情懷。
三
民間視角自然會帶動民間敘事,因為從民間的角度切入敘事,更利于作者放開手腳去寫歷史與人物,同時也更能將民間傳說中的歷史之謎融入文學性的探索之中,借以揭示歷史中的各種糾葛,以及歷史發(fā)展中的必然與偶然的關系。
在《血日蒼?!教靽谀戏降淖詈笠粋€傳奇》中,作者開篇就以清廷在挖了太平天國領袖洪秀全家的祖父、祖母在花縣墳塋的基礎上,進而派出風水師南下要全面勘察洪家祖上的風水寫起,引出了全書以出身于嘉應州程鄉(xiāng)縣石坑楊梅圳的洪德將軍為小說核心的故事。據花縣知縣獲悉,洪秀全家的根子在嘉應州程鄉(xiāng)縣石坑,清廷的風水師利用當地紳士的計謀,讓楊梅圳的人自己將村背后的山脈挖斷,將“減龍”辦好了。減龍當年,出現異象,先是山上郁郁蔥蔥的毛竹、綠竹、大簕竹一半枯槁,從竹筒里流出成千上萬只紅頭螞蟻,而當年則有了太平天國天京的楊韋之亂,直接導致第二年的翼王石達開的引兵出走,動搖天國的大體。其后八年,天王洪秀全駕崩,旋而天京陷落。此時,楊梅圳的竹子全部枯萎,一枝不剩。也正在天京陷落的第二年,洪德深夜回到家鄉(xiāng)探望母親。故事就這樣拉開了序幕。作者這樣寫,一方面是借助民間的傳說和史實,以增加小說故事展開的神秘性。當年花縣知縣確實是挖掉了洪秀全家的祖墳,但洪秀全家族在嘉應州程鄉(xiāng)縣石坑則是民間的傳說而已;另一方面,這開篇一章又像中國古典小說或者戲劇中的楔子,既引出了故事的主要人物,又帶有預敘功能,給太平軍最后在南國的結局做了鋪墊。從敘事學的角度看,這不僅是節(jié)約筆墨,免去更多的敘述成分,直接切入故事的核心,也可以增加故事的吸引力,看得出作者是深諳中國小說的敘述之道的。
在《南漢國傳奇》里,作者在第二章采用了流傳于嶺南的“孟嘗兩珠”散則世濁、合則世清的傳言宕開故事,并使之貫穿全書,牽出了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并給胡璉最后顛覆南漢國朝廷做了鋪墊。為了救好友鐘允章出獄,胡賓王之子胡璉主動請纓,持一只孟嘗珠入朝,獻于握有另一珠的朝中重臣龔澄樞,以期得到信任。因為珠的失而復得,胡璉結識了疍家女嫚娘,為他在最后關頭被沉江而得以不死做了鋪墊,也為南方珠江流域民俗民風的書寫打開方便之門。也因為以珠為餌,胡璉妻子素馨在得知胡璉已死的消息后,與丫環(huán)梔子行刺志在獲得兩珠的宦官陳延壽。由于行刺未果,導致素馨不得不嫁給馬行遠,以求得義士馬行遠出手去擊垮陳延壽。小說結尾是與胡璉一起入朝的高節(jié)接到胡璉的信反水,殺了陳延壽,割下他的頭,連同孟嘗之珠一起獻給宋軍。孟嘗珠的民間傳說被作者天衣無縫地鑲嵌到小說之中,與人物命運和王朝覆滅緊密地交織在一起,讓敘事顯得更有民間的審美趣味。
民間視角的打開,也為作者以狂歡化的方式展開人物描寫和情節(jié)結構提供了方便,也使作品主題得以深化。在《南漢國傳奇》中,皇帝劉鋹自小有窺人性交之癖,后來還發(fā)展到在宮內觀看群交比賽。他好剝人皮,且親手操作。又設立將犯人放入蟒蛇洞穴,或者讓犯人與大象搏斗的刑罰,供自己取樂。他縱容他的奶娘盧瓊仙專權,任她在宮內胡作非為,對著名冊收受賄賂。又重用女巫師樊胡子,讓她裝神弄鬼,欺騙朝臣與百姓。在他的權力被宦官架空之后,他唯一的愛好就是不斷地編織他的雙龍珠鞍。正是通過這樣的描寫,將一個偏安一隅的小皇帝的荒淫、變態(tài)、殘忍、無能,寫的活靈活現。這樣的皇帝必然控制不了朝政,會導致王朝的覆滅。胡璉的入朝以及施計搗亂,也便不是兒戲,而是可以乘機行事的?!赌厦魍醭K局傳奇》中,僅隔一年兩次出現民間以雞化為鳳凰,獻祥瑞于南明皇帝,連情節(jié)都大同小異,皇帝還信以為真,要將鳳凰抬到市上供百姓瞻仰。南明皇帝的選秀,以及科考都成為兒戲,拍馬屁的龐天壽還給皇帝在肇慶建了一個水月宮歌舞場,供永歷皇帝與后妃幸臨游樂?;实廴斡脽o德無能、放誕無定性的袁彭年,任他攪亂朝局,以致朝政和袁彭年本人都一時成為笑料。朝政到后期更是對官員起廢無常,翻來覆去?!堆丈n茫——太平天國在南方的最后一個傳奇》中太平軍李正華懂得一些食術,被人識破,遭橫塘圍的人用從女人那兒收集來的沾腥帶血的布條纏頭纏身,破了法術。康王汪海洋與部下洪德和譚體元說話,還要隔著布幔,裝神弄鬼。洪德發(fā)瘟病神志不清時,部下請來通神的童身,為其查一查究竟碰上何方鬼魅,并以童身發(fā)出的一男一女的對話,找到原因,終于驅走鬼魅,第二天洪德就恢復了神志。這樣的描寫,看似荒誕,但卻很切合太平軍部隊當時的現實,據載,太平天國領袖包括洪秀全在內就曾經以“做夢通天法”籠絡與取信部下,楊秀清、蕭朝貴還會有降儺法,在太平軍內部流行小妖術和信巫術也便是正常的事。這也正預示著太平軍不可擺脫它自身的局限,難成大器?;恼Q化正是作者以狂歡化的寫作來托出他文化深意的手段。
嶺南的歷史非常豐富,文化也多元多姿,不少故事牽涉到中國整個大歷史的發(fā)展,而且還顯得那么驚心動魄,如南越國,以及更南地區(qū)、更久年代的歷史、南宋的結局海戰(zhàn),等等,許多的故事還埋在民間,等待發(fā)掘。謝友祥以他的三部歷史小說為我們揭開了嶺南文化的一角,也為嶺南地區(qū)的作者如何書寫嶺南歷史、講好嶺南故事做出了表率和標桿。他作為一個廣東作家尤其是出身客家的作家,對地方文化與歷史的稔熟,為他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相信他今后的創(chuàng)作當會更加出彩。從目前這三部看,《南漢國傳奇》稍遜于另兩部,而最后出版的《南明王朝終局傳奇》思想與藝術水平顯然比另外兩部高出許多,也成熟得許多,很值得閱讀與評論。期望他的新作將會給我們帶來更多的驚喜。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
注釋:
[1] 謝友祥的三部長篇歷史小說分別是:《血日蒼茫——太平天國在南方的最后一個傳奇》,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赌蠞h國傳奇》,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赌厦魍醭K局傳奇》,中國言實出版社,2019年。
[2] 張勇:《文化心理結構、倫理變遷與鄉(xiāng)村政治——陳忠實筆下20世紀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的“秘史”》,《文學評論》,2017年,第1期。
[3] [4] [5] 謝友祥:《南明王朝終局傳奇》,中國言實出版社,2019年,第80頁、第283頁、第331頁。
[6] 謝友祥:《血日蒼?!靽谀戏降淖詈笠粋€傳奇》,廣東人民出版社,第3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