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茂峴
民國時期,貴州省安順縣城發(fā)生過一起印刷假鈔案。制造假幣的罪犯,把印刷廠變成了印鈔廠,數(shù)額之大,讓人大跌眼鏡。更為傳奇的是,罪犯居然躲過了法律的懲罰,得了善終。這充分說明,國民黨政府的腐敗,到了何等程度。
黑印鈔廠
1945年11月25日,穿著黑色保警隊制服的一隊國民黨警察,突然搜查了貴州省安順縣城大十字鐘鼓樓靠南街口的一家印刷鋪。這家印刷鋪叫“華豐茂蘇裱石印社”。半個多鐘頭后,店老板鄔繼強、客師李興成被帶走??礋狒[的人都議論紛紛,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12月1日,民國《貴州日報》登出一條重要新聞:“省直轄區(qū)保警隊第三大隊特務(wù)分隊,于11月25日,密探得安順南街‘華豐茂蘇裱石印社偽造中央銀行法幣。前往搜查,破獲偽印造廠印版三塊。印出來的就是鈔票毛坯。未蓋印,也沒有編號。純粹中央銀行1000元假法幣120條(每條4000元),還有未印白鈔紙二大封(捆)。捕獲該石印社主犯鄔繼強,同伙李興成等?!碑斕斓摹顿F州日報》一到安順,安順山城百姓一片嘩然。此事在《安順市志·大事記》中也有記載。
天降橫財
民國時期的安順城,是個商業(yè)重鎮(zhèn)。人煙密集,街市熱鬧。南來北往的生意人,熙熙攘攘。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國民黨政府遷都重慶,貴州成了大后方。當時遷入安順的還有國民黨的機關(guān)、學校,如軍醫(yī)大學、獸醫(yī)大學,加上國民政府教育部直屬的錢江中學、江西人鄭振漢辦的豫章中學、中央委員張廷休辦的貴州大學在安順增辦的職業(yè)學校等。一時間,安順文人雅士云集,文化氛圍空前濃厚。這些文人們喜歡繪畫、書法、篆刻和攝影,安順的蘇裱印刷業(yè)由此興盛一時。
但是,好景不長,隨著日寇投降,難民紛紛返鄉(xiāng),國民黨的軍政機關(guān)撤回南京;軍醫(yī)大學遷往上海、獸醫(yī)大學遷至哈爾濱;文人雅士、書畫大家、金石名流們也紛紛舉家回遷。安順城的蘇裱石印業(yè)愈漸蕭條冷落,幾乎家家虧損,戶戶經(jīng)營艱難。
“華豐茂蘇裱石印社”的老板鄔繼強也不例外。當時他家的蘇裱鋪在安順所有蘇裱鋪中算得上第二大。他的徒弟有七八個,如谷世文和趙承興等,一直受聘在他家搞印刷。鄔繼強還請了書畫客師盧柏清等,來店里坐堂畫畫和寫對聯(lián)。此前生意一直如火噴油,興盛不衰。
抗戰(zhàn)勝利后,他家生意逐漸開始清淡,9月份便門可羅雀。正在他走投無路、焦急萬分之時,鄔老板的好友武文斌,猶如財神菩薩、散財童子騰云駕霧來到安順。武文斌是四川人,在重慶國民黨“中央銀行造幣廠”當技師。因印鈔技術(shù)好,升為“技正”,相當于工程師。按說到了這個級別,收入肯定不低。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武文斌財迷心竅,競利用工作之便,從造幣廠盜得印制民國“法幣”的印版三塊,印鈔紙多捆。那時印刷設(shè)備簡陋,印鈔技術(shù)差,就是國民黨中央銀行的造幣廠,造的鈔票也劣質(zhì)得很。
印版有了,紙也有了,只要武師傅動手,鈔票就立馬出來了。鄔繼強按捺不住喜悅。他家前有鋪面,后有院落,鋪面上面還有一層樓。此外,他還有七八個徒弟可做幫手,勞動力也不成問題。于是40歲的武師傅立即動手,在鄔家鋪面樓上安裝石印機,接著日夜不停地開印法幣。印版是真的,紙是正宗的鈔票紙,彩色油墨也有。操縱機子的又是個印了多年鈔票的高級技師,輕車熟路,不假他人。印出來的票子,跟真的一模一樣。事后有人戲稱:當時鄔家樓上,就是中央銀行的造幣“分廠”。
財運突變
鄔繼強信奉的是“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印出大量票子后,他首先改善生活,大吃大喝,雞鴨魚肉,天天不斷。穿,個個新裝打扮;煙,抽高檔名牌;酒,喝“醉芳”“茅臺”。從老板到徒弟,個個笑逐顏開。鄔老板是個做事隨便、用錢大方之人,用安順人的話講,就是“手散”,公子哥兒味道十足,開口閉口都愛說“錢乃身外之物”。他主張人生要及時行樂,酒館、飯店、戲院他都愛去。他為人也大方,是那種“寧講三聲有,不說一聲無”的大款氣派。
聽老輩人說,他家真正持家管事的是他老婆。他家的蘇裱鋪,經(jīng)營主要靠他老婆——算賬收款、徒弟分工、接活路、管伙食和買進賣出,甚至社會應(yīng)酬,都是他老婆操持。鄔繼強雖是個不太管事的翹腳老板,卻因“手散”而成為交際甚廣的“好漢”。他老婆雖然能打能踢,卻是個順從的模范妻子,鄔繼強要一千,她老婆不敢拿半貫。
“家中有金銀,隔壁有戥稱?!敝灰毿挠^察,就會發(fā)現(xiàn)他家的徒弟總是神出鬼沒。只見進門,不見干活,衣著光鮮,出手闊綽。可能是有人舉報,也可能內(nèi)部分贓不均,徒弟反水。開機才3個月,他家的“地下印鈔廠”就被發(fā)現(xiàn)了。
他們中只有武文斌警惕性最高。武文斌早有不祥之感,他一再提醒鄔繼強:“要小心,不要張揚?!钡焐⒙泥w繼強收束不了自己手腳,仍然大把花錢,愛講排場。
11月4日,武文斌剛好到后院上廁所,就聽到店鋪前有幾個陌生人的聲音。他喊一聲:“不好!”從后墻一個翻身,逃走了。武文斌逃脫了,但鄔繼強、李興成等,卻被保警一鍋端了,印版、紙張、油墨自然也被抄走。
高人指點
鄔繼強、李興成鋃鐺入獄。李興成是武文斌從四川帶過來的助手,除了掌握印花套色外,他什么也說不明白。鄔繼強被推進班房,牢房里臭氣熏天,鄔繼強頓時被熏得要吐。送來的囚食,他哪里咽得下去。晚上臭蟲咬、蚊子叮、虱子爬,周身奇癢難當。鄔繼強度日如年,唉聲嘆氣,忍不住唱起了京劇高腔:“我好似那籠中鳥,不得飛高……”鄔繼強的老婆四處打聽消息救人。有人指點:“案子在檢察官手頭,你找別人無用?!彼掀攀呛苈斆鞯呐耍蚵牭綑z察官家住處后,就買了禮物,揣了紅包,晚上找到檢察官家。檢察官見紅包厚實,女人老實,就實話實說:“主犯是武文斌。在他未被抓到之前,這案子判不了。那武文斌是四川人,四川那么大,到哪里去抓?你家男人不是主犯,頂多判個幾年了事。你嘴放牢靠點就行了?!钡昧诉@幾句話,鄔繼強的老婆有如撥開烏云見青天,連忙來看守所探監(jiān)。等她把檢察官的話一字不漏講給鄔繼強聽了之后,鄔繼強心花怒放,立即叫老婆多帶點錢進來。
得寸進尺
此時的鄔繼強,臉帶紅光,心情開朗。他老婆又去找牢頭,小心客氣地托請他照顧?quán)w繼強,又是一番紅包打點。那時正值經(jīng)濟危機,即便公務(wù)員,收入也捉襟見肘。鄔老婆每次來送飯都請獄警和鄔繼強一起吃。后來混熟了,又請他們一起喝酒。時間一長,鄔繼強索性請所有管牢房的獄警都來一起吃喝。有時大家一高興,就索性叫鄔繼強到值班室一起吃喝。嫌家里做的早餐不好吃,鄔繼強天天讓獄警去街上買名廚鄭干臣家的“辣雞粉”“燉雞面”,帶回值班室大家一起吃。早中晚餐,反正都是鄔繼強請客做東。
有一天鄔繼強突發(fā)奇想:“要是能有單獨一間房子住,不去牢房就好了?!彼麑⑦@個想法一說出來,就逗得獄警個個笑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滾。牢頭開玩笑說:“除非你拿錢自己在這里起一間房子?!毖哉邿o心,聽者有意。鄔繼強馬上說:“這就要請老哥幫忙啦,在下愿意出錢來修一問房子。”他馬上摸出錢來放在牢頭手里。牢頭見他當真拿出錢來,就說:“我和你一樣,天天在監(jiān)獄坐著。我有什么權(quán)利讓你在這里修房子?”鄔繼強問:“哪個可以準許我起房子?”牢頭不耐煩地答:“除非看守所所長準許。”鄔繼強說:“我就請你給所長講。您老哥幫個忙?!?/p>
牢頭看在錢的面上,真的就拿這事當笑話講給了看守所所長聽,誰知所長競答應(yīng)了。所長說:“這些年政府抗戰(zhàn),錢都打光了。牢房柱頭斷了都無錢買根來換。房子漏,連塊瓦都添不起。他愿在我的看守所起房子,這好事哪里去找?你跟他講,修,可以,修好不準講是他修的,要講是看守所修的?!?/p>
“樂”在獄中
于是,鄔繼強的老婆出錢,招來工匠在看守所院內(nèi)起了一間房子。鄔繼強毫不客氣地就搬進去住。看守所大院對面就是安順京劇院,京劇院的鑼鼓聲,對鄔繼強來說是“聲聲入耳”?,F(xiàn)在他除了不能上街、回家之外,幾乎與常人一樣生活。如果不能經(jīng)常同所長、牢頭共進晚餐,他反而無聊。于是一到晚上京劇院一開場,他就跟著哼起京戲來。時間一長,他興趣越濃。最后,他請求看守所所長“準許”他請京劇院的高胡琴師和須生演員來教他唱京戲。所長發(fā)覺他一Ⅱ昌京戲,犯人們就非常高興,情緒穩(wěn)定,吵鬧、打架、思鄉(xiāng)的麻煩事少了。所以,所長居然也同意了。于是鄔繼強晚上聽戲,白天學戲。4年時間,他的京戲唱得比那些老票友還好,如果臨時缺須生演員,他都可以直接登臺參演。
尾盧
1949年11月18日,解放軍來到了緊鄰安順的平壩縣,安順解放在即。眼看國民黨安順縣縣長李紫珊逃往紫云,鄔繼強老婆請律師開了張“取保就醫(yī)”的條子,將條子和一筆錢給牢頭,于是鄔繼強就“自己走回家”了。
安順解放后,鄔繼強仍然開他的蘇裱鋪。1956年,全安順的蘇裱鋪開始“公私合營”,鄔繼強也進了“文藝廠”,干起了生產(chǎn)紅紙、筆墨、粉筆之類的工作。
或許是他坐過國民黨的牢,抑或無人檢舉,新政府對他的所作所為并不知情,在1962年病逝前,他一直都過得平平安安。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活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