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宰相府里三品官,宰相家里幾品官?無價之寶,無品之官。先說無價之寶,若某某之哥啊姐啊,當了宰相,地方官指定將其當寶貝,縣太爺逢年過節(jié)要來慰問;時不時八抬轎子抬他,縣太爺親自陪他,他親自陪縣太爺,去上面要項目。無品之官是,他不管縣市任何事,而縣市任何事都歸他管。比如說,他不是法院院長,審判事他若想管,他便管得了;比如說,他不是吏部部長,人事安排他若想管,他便管得來,其他諸如搞工程項目,他若插手,他只需把手插在袖里,便可以垂手而治。
曾國藩算是宰相了,他家門丁幾品官?估計沒官,有傳說是,某人進曾府,門丁不讓進,曾大人家,可以隨隨便便進的么?曾大人家不能隨便進,可以隨禮進,某人便從兜里掏了個紅包給門丁。恰好這天,曾侯站樓臺,看到這一幕,次日便將門丁開了,讓這個自封為三品官的家伙,當了無業(yè)游民。
門丁可以隨時開除,家丁卻不能。嫂子慈禧與叔子奕訢鬧矛盾,嫂子要開除叔子,叔叔堵嘴嫂嫂:你可以開除我皇家職務(wù),你卻開除不了我皇家血脈。曾國藩可以說,與門丁斷絕上下關(guān)系,呵呵,還真可以斷絕;曾國藩也可以說,我與老四斷絕兄弟關(guān)系,嘿嘿,還斷不了:家祭無忘告乃翁,曾國藩持一炷香來,曾四弟也持一炷香來,這關(guān)系如何了斷?那些寫什么斷絕父子關(guān)系兄弟關(guān)系的,到頭來多半是假的。
話說曾國藩在京都當了一品要員,他老爹與四弟,還在家里當農(nóng)民,農(nóng)民無品無階,職稱都不評的,要說職稱,估計也只有一個:老農(nóng)民。曾國藩老爹是老農(nóng)民,因為父憑子貴,職稱升了一級,叫新鄉(xiāng)賢了;他四弟曾國華,居然也字澄侯了,小農(nóng)民居然封了侯。老爹新鄉(xiāng)賢,沒頒發(fā)聘書,老弟新鄉(xiāng)侯,更無哪級衙門下發(fā)紅頭文件。家里有人在省城、京都當大官,無須任何組織給任何正式任命,他們自然而然,成鄉(xiāng)品要員,說好聽點,叫鄉(xiāng)賢,說不好聽點,叫地霸。
曾國藩在京都當了大宰相,曾老爹與曾老弟便在鄉(xiāng)里當了三品官。聽說縣里要搞開發(fā)區(qū),有個重點項目,爭到手里便是搖錢樹,縣里開始真真假假搞了招標,標已歸了張三招到手。曾家外甥,跑過來找曾外公,說他也想要中標,曾外公喊一聲,來,八抬轎抬我去縣府,縣府哪敢不同意,只好花錢花功夫,重新招投標。有了曾太爺,縣太爺便成了芝麻官了。
曾老爹還算有些底線,傷天害理的事情,沒怎么干,老農(nóng)民嘛,多多少少還有一些禮義廉恥。曾老弟不一樣了,傳統(tǒng)倫理沒保存多少了。隔壁村里,某人娶了媳婦,漂亮;真漂亮?那給我先做一夜堂客噠。家里不開伙,天天去館子里吃飯,點最貴的來,老爺,百二兩銀子。你找死是吧,曾鄉(xiāng)侯我吃館子,還沒養(yǎng)成數(shù)錢的習(xí)慣。對面來了小D,媽媽的,他小時候打過我,來人,給我把他腿打折,不能折他單腿,要折他一雙。
若說曾老爹,不過當著土豪,那曾老弟卻是當著劣紳,曾老爹是強行做好事,親戚鄰里請他去縣里干些跑地基、弄項目、提拔人、討民工工資之事;曾老弟是強奸做壞事。比如,他去搶人家新娘子,新郎哪肯?便要打架,曾老弟一腳跑到縣里:熊縣長,那人是哥老會會匪,抓不抓?熊縣長撓了撓頭,擲簽:抓。抓來了跟曾老弟打群架斗毆的,曾老弟便跑到熊縣長室:這些人抓了,縣長準備怎么處置啊?坐他幾年牢?不行,得拉到鬼崽崽嶺槍斃??h長嘴巴打哆嗦,這個這個……曾老弟搶過筆來:這個這個什么鳥,就這么辦。
“曾文正勛業(yè)滿天下,而其父若弟居鄉(xiāng),乃恃勢特甚,所請于官,必從之而后已。其四弟尤甚,有所惡輒以會匪送官,請殺之,殺五六十不能釋一也?!痹鴩龉倬┒?,離湖南不只千里計,權(quán)不施而力可達,這就是權(quán)力的無影腳,可達數(shù)千里外,然則,曾家人濫施權(quán)力,卻又是腳無影了,曾國藩可以看到門丁索賄,他卻看不到家丁犯惡。地方官去京都,拍曾侯都來不及,誰會把他家爹與他家弟那些惡行匯報呢?
其時,任職湘鄉(xiāng)的縣令姓熊,確實有點熊,曾老爹與曾老弟當?shù)叵略洪L當?shù)叵虏块L,把他這個當臺上縣長的都沒看在眼里了,他當然也氣;更是,動輒喊打喊殺,讓他多有不忍,明明是曾老弟欺男霸女,當打該殺的是曾四爺,卻反過來要將受害者給槍斃,陽間不敢管,陰間給記了一筆呢:“縣令熊某性慈善而無如何,每數(shù)日必私哭?!笨奘裁矗俊霸臓斢忠傥沂謿⑷艘??!?/p>
某家出了一個大官,家里人從此橫行霸道、殺人放火,做了地痞地霸的,不只曾家。然則,曾家出的是曾國藩,不是嚴世蕃。曾國藩回家探親,聽說了老爹與老弟那些干預(yù)官府與為非作歹之事,氣得不行。曾國藩當官以理學(xué)自守,他自己當那大官,都沒作過福,容不得家人狐假虎威,故里作威。
曾國藩歸省,先在縣里住著,熊縣長也不管了,竹筒倒豆子,把曾家事匯報給了曾國藩。老曾連夜回家,到得家里,天已大亮,他老爹土里鋤麥去了,他老弟睡回籠覺,睡得呼呼叫。曾國藩操了一根削得尖銳的鐵鍤,沒管老弟不老弟,一鍤往大腿插去,他老弟夢里夢沖,殺豬一般叫,頓時間,床鋪上下,“流血被體”。曾家四少爺大喊大叫,痛啊痛死我了。曾國藩瞪著眼睛,你也曉得痛啊,“然則,汝殺人乃不痛耶”?
官人管官,有點難管,最難管卻是身邊人,最最難管的是家里人。下屬官嘛,把他們投到牢房里去,不心疼,或者還挺高興的,又空出位置來了;身邊人,天天做隨班,便生了些感情,處置起他們來,不免手下留情,卻到底親而不切;惱火的是家里人,那是血脈親,好事都首先想著他們。他們父假子威,弟假兄威,作了很多惡勾當,也須護犢子。故常見官人之家里人,常當了地方不在編的地下一把手,胡作非為,把控地方政事。
解鈴還須系鈴人,家人最好家官管,曾國藩對家人管得蠻嚴格,言教不行,便來身教,操起一把鐵鍤,往老弟大腿插去,此乃嚴身教。
這后,曾老爹也好,曾老弟也好,沒再坑子,也沒見坑爹坑兄,曾家家人與后人,都沒見給社會造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