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堅
李白的《與韓荊州書》,35年前就讀過的,當時感到十分驚訝:李白怎么也會拍馬?借著醉酒,把唐玄宗的寵臣高力士弄得洋相百出、狼狽不堪的,就是這位詩仙。他蔑視權貴,在皇帝面前,沒有奴顏婢膝的媚態(tài),恰如蘇東坡所言:“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這種氣質,也滲透于他的詩文之中。說李白是奉承拍馬的詩人,恐怕不太會被人接受,甚至還有人站出來為他抱鳴不平。
但李白確實拍馬了,對荊州刺史韓朝宗。他沒有直呼其名,稱之為韓荊州?!杜c韓荊州書》中既有“借花獻佛”,稱“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也有“創(chuàng)見”與“發(fā)明”,所謂“制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從學問、文章到德行,都把韓朝宗吹捧了一番。目的非常明確:“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云耶?”何謂“激昂清云”,不就是飛黃騰達嗎?反顧那句“借花獻佛”的話,也不能自圓其說:既然那么灑脫,“生不用封萬戶侯”,何必眼巴巴地“但愿一識韓荊州”?為此我寫過《李白與拍馬》,發(fā)表在35年前的《福州晚報》上。
近時通讀《古文觀止》,又讀到李白的《與韓荊州書》,并查閱有關史料與注釋,發(fā)現(xiàn)韓朝宗似乎并沒有為李白此書所動,“惜階前盈尺之地”,使李白“揚眉吐氣,激昂青云”。李白寫《與韓荊州書》時30歲,他31歲時,仍窮愁潦倒,混跡于市井之中;他33歲時,構石室于安陸白兆山,以耕種、讀書度日;他34歲開始“獻賦謀仕”,史上甚至沒有留下一絲半點的痕跡,讓后人窺見韓朝宗對李白《與韓荊州書》的反應。李白此書,猶如石沉大海,發(fā)出后就無聲無息了。
韓朝宗是以薦賢聞名于世的,為什么不薦李白?
李白之前不久,隱士范知璇想以《良宰論》取悅宰相宋璟以求仕進之事。宋璟讀后說:“觀其《良宰論》,頗涉佞諛。山人當極言讜議,豈宜偷合茍容!文章若高,自宜從選舉求試,不可別奏。”這篇《良宰論》未能像李白的《與韓荊州書》一樣流傳,但《良宰論》所說的“良宰”是誰,明眼人定能由這番話可知。宋璟從這篇馬屁文章看出,那位本當“極言讜議”的“山人”是將“偷合茍容”的《良宰論》當作進入仕途之“敲門磚”的。因此明確表示,你若真有本事,就與別的士子一樣,通過“選舉求試”,不能如此“別奏”,走后門走捷徑走歪門邪道。當然,李白的情況與范知璇有所不同。李白是李氏宗親,宋璟說的“選舉求試”這條路,他是被堵死的。向地方官自薦時說幾句奉承話,也情有可原。故韓朝宗不為李白的《與韓荊州書》所動,是肯定的,卻未必會有宋璟讀《良宰論》之后那種明顯的厭惡。
李白的《與韓荊州書》,也很容易給人有自吹的感覺。什么“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什么“日試萬言,倚馬可待”,還要韓朝宗“接之以高宴,縱之以清談”,從《與韓荊州書》中,可以窺見這種張揚與狂放?;蛟S韓朝宗認為,為人須坦誠,卻無須張揚;為官要正直,卻忌諱狂放。何況,李白自己也說,他“謨猷籌畫,安能自矜”,謀略策畫正是他的短板。他可以是詩仙,能浮想聯(lián)翩,信馬由韁,卻未必是能臣,善經綸濟世,安邦定國。詩人可以率性而為,“當涂掌事”的不行,“有權不能任性”這話,應當是從幾千年的歷史中總結出來的。這很可能也是韓朝宗不薦李白的重要原因。
或許有人會說,能經綸濟世的是才,能寫詩作賦也是才,李白“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對于如此明擺著的“天生之才”,視而不見,致使野有遺賢,這不該是以薦賢舉能聞名的韓朝宗之所為。然而,韓朝宗之所以“冷落”李白,或許也有他自己的考慮:僅從《與韓荊州書》看,讓李白“激昂青云”,飛黃騰達,于公于私都未必有益。李白自己的人生經歷,或許能為此提供佐證。
李白41歲那年,因為賀知章與玉真公主的交口稱贊,開始得到唐玄宗的青睞,進入翰林院,整天陪侍唐玄宗左右,為其寫詩作文,連唐玄宗與楊玉環(huán)同賞牡丹,他也得奉詔作詩。在那種“典型環(huán)境”中,他還寫得出“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這樣的詩句么?至于他的戲弄高力士,你可以說是他蔑視權貴,說是由他狂放的性格所致,卻又何嘗不是因為唐玄宗對他另眼相看而忘乎所以,本身就沾有“權勢”的氣息。虧得不過三年,“賜金放還”,被逐出長安。要不,恐怕不會再有《行路難》《將進酒》這樣的千古名篇,還不活活地毀了這位詩仙?
從這個角度看,韓朝宗“冷落”李白,倒是頗有先見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