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 伶
(蘇州科技大學 社會發(fā)展與公共管理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1903年1月22日,清政府駐美代理公使沈桐向美國國務卿海約翰正式遞交外交備忘錄,希望美方協助中方開展幣制改革。美方于1904年1月派出康奈爾大學的精琪博士作為幣制顧問奔赴中國,最終中方拒絕了精琪方案。其實,與美國接洽的同一年,清政府也派遣載振、那桐組建考察團前往日本。考察團除了參觀大阪召開的第五屆內國勸業(yè)博覽會,還將日本金融制度作為重要調查對象。由于當事人那桐在其日記中對前者著墨相對較多,史學界已出現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如許峰源對該考察團參觀大阪的第五屆內國勸業(yè)博覽會及相關問題,進行了詳細探討與分析。[1]關于日本金融制度的調查,因史料限制,目前既有研究的言及程度并不深入,如孔祥賢在介紹戶部銀行開辦狀況時僅僅提及該考察團調查日本金融制度的事宜[2]3,日本學者江口久雄也僅在介紹財務處工作人員時稍微言及那桐、張允言,其原因在于兩人在1903年赴日考察時對日本的金融制度進行了調查[3]。
筆者將利用收藏于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的日語一手史料——《清國外務部侍郎那桐本邦金貨本位制度銀行法等實施情況調查事宜》(『清國外務部侍郎那桐本邦金貨本位制度銀行法等実施ノ情況取調一件』(1)該史料原件收藏于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現可通過日本國立公文書館亞洲歷史資料中心網站(www.jacar.go.jp)在線瀏覽電子版,編號為B11090630200。該史料為簿冊,下一級又分為三個新編號,依次為B11090630300、B11090630400、B11090630500。由于本文的引用悉數來自B11090630400,因此在參考文獻處標記該編號,特此說明。,下文簡稱《那桐調查事宜》)開展重點探討,以圖揭示1903年載振、那桐赴日考察團對日本金融制度(包括金本位制度等在內)調查的內容及日本大藏省詳細應對的一系列過程。此外,通過日語私家文書
《目賀田家文書》(2)目賀田種太郎(1853—1926),日本明治大正時期政治家、官僚、法學家,1870年留學美國,1874年畢業(yè)于哈佛法律學校并回國,次年作為留學生監(jiān)督再次赴美,1879年回國。之后活躍于法律界財界,曾擔任東京律師工會會長,任職于大藏省時主要進行財政制度的整理。1904年作為財政顧問受聘于韓國,1907年擔任統監(jiān)府的財政監(jiān)查長官。此外,1920年與林權助、石井菊次郎作為日本代表參加國際聯盟第一次大會?!赌抠R田家文書》原件收藏于日本國立公文書館,現亦可通過亞洲歷史資料中心網站在線瀏覽。本文所引用的相關資料主要有:《清國海關副總稅務司裴式楷來朝有關擴展日清貿易事宜》,編號A09050056200;《清國副總稅務司裴式楷有關中國幣制問題的意見》,編號A09050078700。中的相關一手史料,試圖明確考察團另一位重要成員——清政府海關副總稅務司英國人裴式楷的在日動向。
筆者參照中文史料《那桐日記》[4]459-467、日語史料《那桐調查事宜》及《目賀田家文書》相關史料,對考察團在日動向的要點進行探討。
赴日考察有兩大明確目的:第一,1月明確參加大阪內國勸業(yè)博覽會;第二,2月19日在那桐要求下增加了新目的——調查日本的金本位制度、銀行法、印花稅等,因而再指名兩位戶部官員(員外郎瑞豐、郎中張允言)承擔實際調查任務。2月21日,這一消息便由日本駐清大使館匯報到日本外務省,駐清大使內田康哉向外務大臣小村壽太郎建議,日本方面盡快收集整理金本位制度、銀行法、印花稅在日本實施前后的相關資料,并在那桐等人前來咨詢時進行相應說明。3月6日,小村將內田的報告原原本本轉達給大藏大臣曾禰荒助,僅僅10天后大藏省便迅速整理出一份名為“應贈予那桐一行人的資料”(3)資料具體分為兩大類:一是幣制、銀行印花稅相關調查參考書,包括《準備金始末》《菲律賓群島幣制調查之際美國陸軍省當局向日本大藏省咨詢意見的來往書信摘要》《受日本駐墨西哥公使之托所寄送的金本位制度部分參考資料》《銀行便覽》《明治三十年幣制改革》(日文、英文),《制定金本位制度之際時任大藏大臣松方正義的議會演講筆記》(日文、英文),《租稅法規(guī)》(英文);二是其他財政經濟調查參考書,包括《金融事宜參考書》《財政問答書》《國債沿革略記》《國勢一班》以及《財政經濟年報》(英文、法文)。(「那桐一行ニ贈與スヘキ書類」)列表,主要以日本實施金本位制度的經驗相關文件、日本向其他國家或地區(qū)提出的金本位制度實施意見為主。大藏省總務長官阪谷芳郎(4)阪谷芳郎(1863—1941),日本明治大正時期財務官僚、政治家,是號稱“近代日本資本主義之父”澀澤榮一(1840—1931)的女婿。1884年,他畢業(yè)于東京大學政治學理財學科后即刻進入大藏省,其間參與日本會計法的制定、促成日本實施金本位制度,因日俄戰(zhàn)爭期間募集外債的功績被授予男爵。1906—1908年,他擔任西園寺公望內閣的大藏大臣;1912—1915年,曾出任東京市市長,并取得一定的政績。此外,作為漢學家阪谷朗廬的第四子,他深受漢學影響,青年時期便開始關注中國,尤其對中國的財政金融問題頗為上心,只要出現合適的機會就會參與其中,1903年接待載振、那桐考察團便是其中重要的一例。個人亦撰寫了《清國金本位制度實施方法》。由于阪谷是當年日本實施金本位制度的主要參與人員之一,因而該意見書也作為參考資料于同月30日被送至外務省。由此,日本方面因外務省及時傳遞消息,大藏省在3月底基本做好相應準備以迎接載振、那桐考察團到訪咨詢。
4月20日考察團從北京啟程赴日至6月2日回到北京,那桐將這段時期的行程詳細記錄在日記里。4月27日船只抵達下關后,考察團走遍神戶、大阪、京都、名古屋、東京等主要城市,除了參加大阪的內國勸業(yè)博覽會,還前往大阪造幣局、軍工廠、火車工廠、商業(yè)學校、女子學校、日本銀行、三井銀行、桑蠶業(yè)工廠等地參觀。其間,考察團主要成員和日本政商界知名人士深入交流溝通,尤其注重落實完成此次赴日考察的第二個目的,他們分別與曾禰荒助、目賀田種太郎、阪谷芳郎、松方正義等大藏省高層進行會談、交換意見。
值得關注的是,考察團部分成員在5月15日及其之后的動向?!赌峭┤沼洝诽岬剑峭┡c裴式楷、張允言、瑞豐、翻譯一同前往大藏省正式拜訪,更是就相關金融財政事宜與阪谷、目賀田等大藏省官僚連續(xù)會談了約兩個小時,進而命令張允言、瑞豐次日起繼續(xù)與日本大藏省官僚開展專業(yè)討論。雖然日記并未記錄兩人第二天的具體動向,但令人欣慰的是,日語史料《那桐調查事宜》保留了頗為完整的資料——5月16日張允言、瑞豐向日本方面提出了16個問題,經過雙方交流探討,18日大藏省高效整理出每一個問題的答復并制作成書面材料,具體內容留待下一節(jié)詳述。
《那桐調查事宜》還保留了考察團另一位重要成員裴式楷的《致阪谷、目賀田二人的備忘錄》。5月15日,裴式楷隨那桐、張允言、瑞豐等人與大藏省官僚研討,次日的討論參加與否不得而知,大藏省于18日針對該備忘錄進行詳細的書面答復。關于裴式楷的在日動向可從《那桐日記》窺知一二。4月30日,裴式楷與考察團匯合后屢屢現身于各類商討財政金融的飯局或會談,但記錄較為簡略,未能展示其活動全貌。筆者結合日語史料《目賀田家文書》發(fā)現,裴式楷實際上于4月8日已抵達神戶,13日抵達大阪,與載振、那桐考察團匯合前一直逗留于關西地區(qū),與關西商界的對華貿易相關人士頻繁接觸,主要圍繞中國的關稅、幣制與兩國貿易的聯系及其未來進行溝通交流。[5]而裴式楷個人此次赴日的主要目的也非常明確,由于前一年中英之間剛簽訂《續(xù)議通商行船條約》,其中要求清政府必須統一全國幣制,在這樣的背景下到訪日本,主要是為中國今后開展幣制改革做實地調查。
此外,針對張允言、瑞豐及裴式楷的提問,日本大藏省通過外務省于5月25日連同相關資料一起寄給了那桐。(5)這些資料悉數保存于《那桐調查事宜》之中,且為中文版,它們是《大日本帝國貨幣法創(chuàng)定曉諭》《擬清國貨幣法案》《對張、瑞兩位之示書答案》《對裴式楷君答案記錄》《關清國金本位之采用與中央銀行之設立意見》《日本現行貨幣制度及沿革大要》《日本銀行制度沿革大要》和《清國金本位制度之新設要項》(包含《關中央銀行之創(chuàng)設所定要項》《中央銀行兌換金票條例》),合計八大類。值得一提的是,《那桐調查事宜》史料另附有三份較為重要的資料——《清國實施金本位制度及設立中央銀行意見書》以及由阪谷芳郎個人編寫的《清國貨幣政策》與《清國金本位制度實施方法》,均從專業(yè)角度向清政府提出具有一定操作性的意見,是非常珍貴的一手史料。
基于此,筆者將以載振、那桐考察團關于中國金融制度改革咨詢及日本方面的詳細應對作為重點探討對象,使用前文提及的張允言、瑞豐16條提問、裴式楷的《致阪谷、目賀田二人的備忘錄》及日本大藏省對兩者的兩份書面答復資料開展實證分析。
上文提及,戶部官員張允言、瑞豐是為了調查日本金本位制度、銀行法、印花稅法等而加入赴日考察團的。5月15日兩人接到那桐的命令,第二天繼續(xù)向大藏省官員咨詢,為此準備了以下16個問題,主要涉及了本位貨幣、中央銀行、兌換券及其他(公債募集、貨幣行政、度量衡的制定)。這些問題的中日兩版均完整保留于《那桐調查事宜》之中,中文版具體如下:
1.中國向為用銀之國,現如驟改用金,通國財政略上必大有變動,未知於國家及商民利害若何。
2.中國如改用金幣,須預先積存多金,以備兌換,惟國家向無存金,宜用何法收積,可以得此多數。
3.中國如改用金幣,金貨流入外國,應如何設法抵制。
4.中國現定鑄造庫金一兩重之銀元以為通行貨幣,其利害如何,應用何法使其流通,若同時添鑄金幣畫定相當價值,改為金銀復本位,未知有無窒礙。
5.中國銀本位之法,可久行否,行銀本位,其輔助貨之法如何,一文制錢應否廢止。
6.中國現在入款多系庫平,而出款有庫平、湘平、京平等類,京平較庫平為小,若改定通幣,出入一律,則出款內國家受虧甚巨,應作何變通之法。
7.中央銀行資本至少須若干萬元。
8.日本銀行資本官款五百萬元、商本五百萬元,未知當時如何籌法。
9.中央銀行與私立銀行關系如何。
10.中央銀行既出紙幣,自以全國統一為是,惟商立銀行,若驟然禁其私出票紙,未免於商情有礙,日本從前亦有私立銀行,行用票紙究以如何辦法,得歸統一并於商人無礙。
11.準備金與紙幣數目,比例如何。
12.紙幣以片紙代寶金,作偽之利最大,雖嚴行查禁,偽造者恐難盡免,法惟精細制造,使難仿效。但中國地方廣,商民於紙幣記號,未能周知,又恐生其疑慮,致礙通行,日本紙幣發(fā)行之初,未知用何善策,使民信用。
13.紙幣每張至大之數,不能過若干,至小之數,不宜過若干。聞日本銀行一元紙幣有停止鑄造之說,其理由若何。
14.中國如立中央銀行,公債之法可行否,日本大藏省證券之法若何。
15.貨幣行政之專官如何。
16.衡制改是之標準應如何。[6]24-25
針對以上問題,日本大藏省不僅于5月16日進行現場解答,還于18日專門準備了中日兩版的書面答復,中文版名為《對張瑞兩位之示書答案》[6]75-78,并逐條進行詳細回答,后來隨其他資料一同寄送給清政府。就這些問題所涉及的內容而言,依次為本位貨幣(1—6)、中央銀行的設立(7—9)、銀行兌換券的發(fā)行及制造(10—13)、公債的發(fā)行(14)、貨幣行政(15)、衡制改革(16),以下根據該書面答復的中文版按順序進行分析與探討。
首先是本位貨幣(1—6),從篇幅來看,約占大藏省回復的一半,可見其重要性所在,因而開展重點說明。關于第1問的答復,大藏省強調,銀價下跌確實導致銀本位制度難以維系,若從深層次探究,其實是對“國家經濟之理”“價格標準之變動”,尤其是對“度量衡之變動”造成深刻的負面影響。具體而言體現在三個方面,即“國家之歲計依之齟齬,國民之商務依之絮亂,對外之通商依之衰頹”。因此,“價格之標準令之為不動”最為關鍵。若能達成,則國家財政穩(wěn)定、商業(yè)發(fā)展穩(wěn)步、外匯價格恒定,從而為本國國際貿易的順暢奠定堅實的基礎。概言之,實施金本位制度對國家整體經濟的發(fā)展具有極為積極的意義。
第2問關于實施金本位制度的黃金儲備,大藏省認為主要通過中央銀行發(fā)行金票漸進式儲備黃金,推薦了四種收購方式——發(fā)行債券、股權置換、以金票直接收購、利用輔助貨幣的收益進行收購。除了最后一種由中央政府主導,前三種均由中央銀行主導。由此可見,著手黃金儲備的實質性前提是必須先建立中央銀行。
在第3問中,張、瑞二人表示了對金本位制度實施后正貨流出海外的擔憂。對此,大藏省表示正貨的流入流出與中央銀行所發(fā)行的金票并不相關,其實是指國際借貸,即“用銀貨對外的負債多,銀貨可流出海外,又用金貨對外的放債多,金貨可流入內國”;進而從貿易政策角度指出,若是清政府大力發(fā)展對外貿易、致力于海外華人匯款的回收等,即鼓勵外匯大量流入國內,那么就可以保持穩(wěn)定的黃金流入,強化國內的黃金儲備,實施金本位制度的基礎也隨之夯實了。
對于第4問提出的金銀復本位制度的可能性,大藏省表示否定,依然建議直接引進金本位制度,原因在于,“金銀復本位制隨金銀兩價之變動,價格之在低卑者是欲買,在昂者是欲賣,為國家其不利”。另一方面,中國長久以來實施銀本位制度,突然改為金本位制度會對經濟有所沖擊,因此初期階段可限量發(fā)行相當于庫平兩的銀幣作為過渡,前提是過渡銀幣須以本位金幣為標準進行鑄造。
第5問關于輔助貨幣的鑄造,大藏省明確提議使用銀幣、銅錢,其中“輔助銀幣之比價大約對金之一以銀二十之配法量為可”,更為具體的制定方法可參看附送的資料日本貨幣法。
針對第6問,大藏省強調,“一定國家通用之貨幣令國家之收支歸一律是當然之正理”,所以建議改革稅法以避免損失。如此一來,“向人民所征收稅金直可收納國庫,依此法,國庫之收入數倍于今日”,“國家之經濟益為振興也”。
其次是關于中央銀行,張、瑞二人分別從銀行的資本規(guī)模(7)、資本募集方法(8)、與普通銀行之間的關系(9)三大方面進行提問,此均為中央銀行建立階段的基本問題。大藏省對第7問的回答非常具體,即資本金最少為一萬兩。關于第8問的答復,以日本銀行為例進行詳細說明,最初一千萬日元的資本從民間募集,之后來自官方的資本占據多數,最終達到三千萬日元的規(guī)模。大藏省回答第9問時比前兩問更為詳細,“中央銀行者對諸銀行可謂機關銀行即掌握金融之中樞者也”,尤其強調了中央銀行的職能,如“銀行兌換券發(fā)行權獨特任之中央銀行決無許他銀行”“國庫金監(jiān)理是中央銀行之專務”。
再次是有關銀行兌換券的發(fā)行與印刷(10—13)的答復,大藏省強調,銀行兌換券的發(fā)行權應為中央銀行獨家擁有。第10問是清政府當下面臨的從普通銀行回收發(fā)行權的問題,大藏省提議參考日本的經驗,比如1872年頒布《國立銀行條例》允許普通銀行發(fā)行紙幣,直至1883年修訂《國立銀行條例》,日本吃了不少紙幣之苦,進而可閱讀附送的資料《紙幣整理始末》作為參考。第11問關于銀行兌換券發(fā)行量的正貨占比,大藏省建議,起初的占比要八成左右才能保證發(fā)行,將來隨著流通形成規(guī)模且信用得到提升,可降至五成。在第12問,大藏省指出印制紙幣的關鍵所在,即“宜極致密以加文明的技術以精妙至巧之術制之”,“發(fā)行之當初廣示全國一般之人民,令之精細熟視”,然后“完備警察之制度常嚴查,要無怠”,而對于偽造者則直接加以嚴懲,以儆效尤。第13問有關小額貨幣,大藏省認為它為大多數國民所使用,“常散布市場為買賣之必要”,但小額貨幣只是暫時的舉措。
最后3問的內容較為分散,分別關于公債發(fā)行(14)、貨幣行政(15)、衡制改革(16)。在第14問,中方提問的出發(fā)點并非在于全方位了解公債發(fā)行,而是在于中央銀行資本募集是否適用。大藏省對此予以否認,仍舊堅持之前的觀點——官民合作,而關于日本大藏省證券之法不同于一般的公債發(fā)行。第15問關于貨幣行政,大藏省建議設立“圜政局”,將其分為“行政部”(制定法規(guī)、處理雜務、會計等)與“技術部”(貨幣鑄造、紋樣涉及、金塊搬運等),并由“總辦”統領整個圜政局。第16問的衡制改革,大藏省主要強調以現有已普及的度量衡統一全國,政府加強相關法制建設及監(jiān)管。
裴式楷站在中國海關立場,向日本大藏省提交了較為正式的備忘錄——《致阪谷、目賀田二人的備忘錄》,希望就中國的新金融制度建設、幣制整理相關問題進行解疑。之所以指名阪谷芳郎、目賀田種太郎二人,是因為裴式楷早已獲悉阪谷、目賀田是日本財政金融改革方面頗具權威的專家,擁有相當豐富的實務經驗。需要補充的是,該備忘錄以5月16日這一日期提交于大藏省是否為裴式楷本人所為。換言之,裴式楷是否參與了5月16日當天的會談?根據筆者所掌握的史料暫時無法下定論,但這并不影響日本方面對該備忘錄的重視程度。
從備忘錄整體而言,它與張、瑞二人的16條提問更多呈現的是互補關系。從內容來看,裴式楷在備忘錄中一邊表達對中國當下金融制度及其相關問題的關注點,一邊列出疑惑點發(fā)問,他將問題部分歸為兩大類——貨幣整體相關(共8條)、金幣相關(共6條)。這些問題大致著眼于貨幣的鑄造及發(fā)行、中央銀行的設立、本位制度三方面。在《那桐調查事宜》中該備忘錄僅存日語譯文版[6]35-40,下文將依據此版表述展開分析。
首先,庫平兩一直作為中國的對外法定貨幣,所以裴式楷表示中國從銀本位制度改為金本位制度的著眼點在于庫平兩的價值穩(wěn)定,即保證白銀純度,這樣便能保證國內流通白銀的價值。同時,中央銀行發(fā)行新的銀行兌換券,逐漸以較為穩(wěn)定的價格進行兌換,整個金融體系將分階段過渡到金本位制度。另外,提議本位貨幣的基本單位為半兩,因其較為輕便,容易為大眾所接受。
其次,關于目前中國設立中央銀行,裴式楷認為存在4個問題:一是資本規(guī)模及其相關,二是中央政府的監(jiān)管范圍及中央銀行的營業(yè)范圍,三是中央政府的輔佐能力,四是中央銀行的責任問題。換言之,他擔心清政府獨立建立并運營中央銀行,因此在募集資本時除了國內資金,還希望外國銀行資本的介入;同時,建議根據不同業(yè)務內容和部門實行不同編制,涉外業(yè)務方面實行與外國銀行相仿的編制,對內業(yè)務方面則依然按傳統的編制。
最后,關于本位制度,裴式楷的關注點與張、瑞二人的提問重復較多,如中國實施金本位制度的益處、黃金儲備、本位貨幣等。而對于日本實施金本位制度后所產生的具體益處,裴式楷倒是頗為關注,希望日方進一步介紹說明。
針對以上問題,大藏省也像回復張、瑞二人那樣,專門準備了中日兩版的書面答復,中文版名為《對裴式楷君答案記錄》[6]79-82,以下將根據該中文版展開論述。
作為回應,大藏省開門見山地表明觀點:“我們希望清國之財政經濟之健全且發(fā)達,茲有年矣。而欲達此希望,第一要清政府制度之統一,第二要中央銀行之設立?!彪S后,大藏省并未嚴格按照裴式楷的提問順序逐條回復,而是根據自身需要分為本位制度(共11條)、中央銀行(共4條)兩部分,其中尤以前者為詳。由于存在與上一節(jié)重復的內容,因此下文僅探討新出現的部分。
關于本位制度,大藏省依然堅持推薦實施金本位制度,首要原因在于“為金貨擇用所生利”,尤其是《辛丑條約》簽訂后“清國對外國有巨萬之金貨負債而每歲擔償還之義務”。接著,再次重復黃金儲備的準備方法,詳細補充了日本實施金本位制度后的益處,即國家財政更為穩(wěn)定、商業(yè)貿易更為活躍、國際匯兌更為便利,而變化最明顯的則屬物價,金本位制度下的物價逐漸趨穩(wěn),不會輕易隨銀價波動而波動,有助于經濟穩(wěn)定有序發(fā)展。另外,大藏省并未進一步與裴式楷議論本位金幣的基本單位,而是仍以一兩為基本單位進行答復,同時保證其能夠與美國、日本的本位金幣進行整數兌換,即“該金貨一兩相合米國金貨五元之八分之一又略相合日本金貨五元之四分之一”,將來中國的新貨幣均與外國的貨幣掛鉤便可在國際貨幣政策上相互受益。
有關中央銀行的答復較為簡略,大藏省仍舊認為中央銀行的資本募集應以官民合作為準,并未提及外國銀行是否應該介入。部門編制則建議與外國相仿,且應該“發(fā)股份為公司,其責任以公司之業(yè)財為限”。關于業(yè)務范圍及銀行兌換券的發(fā)行,則建議參照日方附送的中央銀行相關資料。
訪日結束后,裴式楷返回中國,將日本實地調查所得總結成詳細的報告書,提交于海關總稅務司赫德。[7]1441該報告書不僅將上述日本大藏省的答復內容收入其中,還補充建議使用米制的質量單位統一幣制、設立統一體系的國家造幣局、聘用外國人(尤其是日本人)為造幣局技師及幣制顧問。幾個月后,裴式楷在10月20日致目賀田種太郎的書信中將考察團回國后的情況予以告知,還將該報告書作為參考資料附在信中[7]1443-1448,甚至附上了赫德的中國幣制改革意見全文[7]1449-1454。其實這一時期,赫德也受清政府之托,研究中國幣制改革問題,并于1903年2月至1904年9月向清政府提交《改虛金本位幣制,定立銀錢準價節(jié)略》五篇,發(fā)表中國幣制改革意見[8]59-62。由此可推測,赫德在寫作過程中很有可能參考了裴式楷的報告書。
綜上所述,筆者對1903年載振、那桐考察團的日本金融制度建設相關提問及日本大藏省的具體應對展開了細致的實證分析,既有研究沒有深究的考察團第二目的——日本金融制度調查,不但在上文中得以明確,而且呈現出具體調查細節(jié)。
載振、那桐考察團所帶來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后續(xù)的財政金融改革人事變動上。首先,1903年中央建立財政處作為統籌全國財政、統一幣制的新機構,那桐、瑞豐二人進入該機構領導班子,擔當重要職務。其次,張允言承擔起組建中央銀行(北京)、造幣局(天津)的重任。1905年作為中央銀行的戶部銀行(不久改名為大清銀行)正式開業(yè),張允言出任首任行長。該考察團的主要成員之所以能夠成為清政府著手財政改革的重要力量,一大原因便在于他們剛從國外帶回了系統而先進的相關專業(yè)知識。另外補充一點,在日本調查最為詳細的貨幣本位制后續(xù)并未被清政府加以運用,基本遭到了與精琪方案相同的境遇。
除此之外,裴式楷在載振、那桐考察團中的定位問題也在本文得以清晰呈現。代表戶部的張、瑞二人以中國的金融新制度建設為出發(fā)點,有意識地向日方提問尋求經驗之道,主要內容涉及本位貨幣、中央銀行、銀行兌換券、公債等幾大方面。戶部此次赴日考察的目的非常明確,了解日本金融制度及其經驗,然后將其作為模板改善中國的金融制度體系。而海關立場的裴式楷更關注加強中國未來的金融新制度與海外各國金融制度之間的聯系,如本位貨幣基本單位,他注重中國的新本位貨幣最好能夠與美國、日本的本位貨幣掛鉤,期望中國實施幣制改革后能夠進一步擴大對外貿易,尤其在加強與海外既有金融制度之間的聯系后,能夠納入英國主導的國際金本位制度體系下的全球貿易體制。因此,1903年載振、那桐考察團對日本金融制度調查不僅是近代中國摸索本國金融制度現代化的舉措之一,而且是從全球史角度展示了一個近代中國被納入金本位制度全球擴張浪潮的可能性。有鑒于此,為了體現海關立場的重要性,裴式楷在此次赴日考察團中的地位應予以重新定位,比如將其作為該考察團的代表性成員,位于載振、那桐之后,將常用稱法更名為“載振、那桐、裴式楷考察團”。
該如何評價日本大藏省的應對呢?面對戶部的提問,大藏省著重于解疑,雖提出了實施金本位制度、中央銀行官民合作等建議,但答復仍以傳授新知為主,顯得中規(guī)中矩。由于此時正值清政府宣布實施新政不久,中國官方全面關注日本模式,掀起了向日本學習的風潮,因此大藏省應對1903年載振、那桐考察團與同時期日方應對眾多赴日考察軍事、司法、教育等考察團在性質上較為相似。一旦日方建議得到采納,日本的財政金融專家就可堂堂正正前往中國參與制度建設,從而加強日本在華的金融影響力。畢竟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日本正通過“日元外交”派遣日本貨幣專家,介入臺灣的幣制整理,插手朝鮮半島的財政金融改革,試圖建立“日元圈”,目賀田種太郎便是1904年起深度參與韓國財政整理的貨幣專家[9]59-121。因此,大藏省接待載振、那桐考察團的動機不可避免地包含強烈的政治意圖,即盡可能介入中國的幣制改革,至少創(chuàng)造出未來使之融入“日元圈”的前提條件。然而,日本這一政治意圖在該時期無法表現得過于露骨,不得不顧忌前一年才結為同盟的英國的在華利益。這些在大藏省答復裴式楷的備忘錄時體現得尤為明顯,比如強調中國實施金本位制度有利于償還《辛丑條約》賠款,中國的新本位貨幣與外國本位貨幣掛鉤有利于融入國際金本位制度,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