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振龍
在中國考古學史上,??h辛村遺址作為20世紀30年代進行過科學考古發(fā)掘的西周墓葬,其知名度不亞于安陽殷墟。但作為地名,鮮有人知曉辛村之“辛”實為“新”。爬梳各類史料,“新村”為主流?!靶痢迸c“新”,同音而生,相伴而混用,與20世紀二三十年代該區(qū)域歷史傳說、安陽殷墟發(fā)掘所引發(fā)的世人對商周文明關注的時代大背景有關。
第一階段:20世紀官方主流“新村”
辛村位于京廣線以西,緊鄰淇河,今天屬鶴壁市淇濱區(qū)金山街道,與淇縣隔河相望。最遲有明一代,辛村一帶已歸屬??h管轄,民國十六年(1927),??h歸屬河南省第三行署(駐安陽),之后??h歸屬屢次變更。至1957年,鶴壁因煤炭建市,1986年,??h歸鶴壁市管轄。
《??h志》有嘉靖、萬歷、嘉慶、光緒四版。作為人口不足一千人的小村莊,辛村始見于《嘉慶??h志》,卷一《黑山圖》顯示,該村位于黑山南、淇河北,稱“新村河口”,有一條路貫村而過通向淇河,為一處淇河渡口,同時出現了劉莊、上龐村等。彼時新村概因渡口而生,但該渡口可能是人渡,故《??h志》《淇縣志》均未提及。最遲《光緒??h志》,《??h政區(qū)圖》中正式出現了“新村”,與劉莊同屬鉅橋所。在辛村東福興寺一通光緒十六年(1890)的《增修福興寺碑記》,亦顯示為“新村”。至此,“新村”作為標準村名,出現于各類文本中,包括各類軍事地圖和戶籍管理中,如民國時期日本繪制浚縣之地圖、第一代身份證(1999—2004)。
地名命名有一條重要原則,即“因事名之”。我們考察辛村,不難發(fā)現這一點?!靶痢迸c“新”,從讀音來看,發(fā)音一致,均為xīn。《說文解字》注“取木者,新之本義。引申之為凡始基之稱”,表示初生之意?!夺屆罚骸靶痢⑿乱?。物初新者、皆收成也。”兩者似都具有相對“舊”的“新”之意。從筆劃看,“辛”字七劃,“新”字十三劃,“辛”乃“新”部首,前者書寫更易,若是相通,則“辛”使用更為廣泛,但我們在早期文本中,無論是碑刻或紙本,均未見“新村”簡化為“辛村”之例?!靶隆迸c“辛”是有嚴格區(qū)別的,早期“新村”已成為定式,特指新誕生的村子。據我們走訪得知,目前該村人口近一千人,基本上是以劉姓為主,而附近劉莊人口近三千人,這兩村村民多血緣親屬關系。在20世紀50年代,該村不足三百人。結合早期名“新村河口”,我們推斷,因該村所在位置為淇河渡口,地理位置相對重要,待附近村落之人口過多,部分村民自然遷徙至該村,建立新村莊,因事名之,稱為“新村”。
第二階段:學術圈術中的“辛村”
我們認為,“新”之所以為“辛”,與當時殷墟發(fā)掘所引發(fā)的知識界對商周文物的認識有關。辛村之“辛”最早之文本,是與眾所周知的辛村青銅器被盜引發(fā)的輿論及司法案件相關。《河南省政府公報》(1935)“教育:令第三區(qū)行政督察專員公署查辦??h農民私挖古物情事”中記載,??h當地人向省政府秘書處職員趙慎武呈報稱“辛莊”古物被盜,趙令其核實,同時查詢相關文獻資料,推斷古物之原因,并首次將“辛村”青銅器與淇縣、朝歌、紂王聯系在一起?;蛟S是因為信息不暢的原因,趙稱為“辛村”,當地人則稱為“辛莊”。特別需要指出的是,該信息雖收錄于1935年的《河南省政府公報》,但根據記載內容來看,該公文發(fā)出的時間至少是1932年前,即郭寶鈞文章中提及的“時浚縣教育界中人,察知其事,以禁止盜掘保存古跡之意,商之于縣政府”。我們懷疑此政令發(fā)出的對象雖然是??h上級行政機構第三區(qū)行政督察專員,但??h縣政府應該是具體調查機構。此公文應該是關于“辛村”的最早官方記錄。1932年4月16日,郭寶鈞開始主持對辛村墓地的考古發(fā)掘,陸續(xù)有數家報紙報道?!秶⒈逼綀D書館讀書月刊》轉載《大公報》1932年4月26日標題為《河南古跡研究會發(fā)現第二殷墟》的文章,其中“??h西北區(qū)新村中”用的是“新”。該報道提及了郭寶鈞經過10天發(fā)掘后對該遺址的初步認識。鑒于發(fā)現的大量鹿角、石鏃、鬲、罐等,與殷墟遺址類似,因此郭氏傾向于殷商文化,但是墓葬方面,則持中立態(tài)度:“據郭等稱,去歲盛傳此地為殷代陵墓,但以連日發(fā)掘情形觀之,以尚未能證實。前次盜掘時所出各物,雖多為銅器,但予等均未得見。若僅就目下所得而言,則此地曾為殷人居住故址,似已可為約略之斷定。至殷代陵墓,是否亦在此地,則非待發(fā)掘結束后,更有豐富之材料出土,殊不敢妄為推測云云。”
關于商代遷都于朝歌之傳說,在史書上多有記載?!犊?h志》及《淇縣志》亦均有帝乙、帝辛遷都于朝歌之傳說,甚至載有相關遺跡?!都螒c??h志·古跡考》中記載“帝嚳陵”,注:該陵前有高大墳丘,且有無字碑,認為黃帝陵在陜西,故“疑此為殷武以下諸陵”;又紂陵,今稱紂王墓,在??h衛(wèi)賢鎮(zhèn)以西,緊靠淇河,隸屬于淇縣。顯然,若是該村為帝辛之“辛”,便是“朝歌”說強有力的證據,各史學著作必會紛紛引以為據,特別是帶有朝歌情節(jié)的地方史志中。但遺憾的是,我們并未在文獻中找到關于殷商文化涉及該村,特別是與帝辛之“辛”的任何瓜葛。
在殷墟侯家莊王陵區(qū)發(fā)掘之前,學術界對商周高等級貴族墓葬的認識,僅有新鄭李家樓挖掘的鄭公大墓一處,特別是頗為引世人矚目的大量青銅器,轟動一時,加之殷墟亦有零星青銅器墓的發(fā)掘。因此青銅器為三代之物,越是高等級墓葬,出土青銅器越是精美,作為一種觀念,已深入大部分知識分子的觀念。20世紀30年代初,辛村距離??h火車站極近,因此該地大規(guī)模出土青銅器的消息,沿著京漢鐵路已經傳播至各地。將殷墟、青銅器、朝歌、淇縣,帝辛紂王這一系列串聯起來,在當時信息不暢的時代,兩字同音,必然導致部分具有敏銳眼光的知識分子關于“殷陵”的想象,“辛村”便呼之欲出。因此,郭寶鈞在接受《大公報》采訪時指出“去歲盛傳此地為殷代陵墓”。河南省政府對青銅器并不陌生,殷墟的停滯便是省政府干預的結果。郭氏所謂的“盛傳”之人應包括以省政府秘書處職員趙慎武為代表的有識之士。即便郭氏稱“殊不敢妄為推測(殷代陵墓)云云”,大家對“殷陵”的企盼也不會因為一篇報道而消除,即便是當時掌握最先進考古學知識的史語所同仁。在旋后的5月18日,李濟致電傅斯年,依舊稱為“商周殷陵”。一年后《國立北平圖書館讀書月刊》引《北平晨報》1933年6月20日《??h出土古物正裝箱運平》一文中,將出土地點訛傳為“李莊”,并分析“距商代建都之淇縣僅三十余里”,亦將這批器物視為“商朝公共大臣墓中之遺物”。可見,在尚未發(fā)現殷墟侯家莊一帶商王陵前,將辛村遺址視為殷陵,是那個時代的大部分人普遍的認知。
《田野發(fā)掘報告》(第一冊,1936)發(fā)表郭寶鈞《浚縣古殘墓之清理》前,郭氏在《河南政治月刊》首次刊登了《??h發(fā)掘述略》(1934),文中較為系統(tǒng)談及辛村墓的性質,認為“舊日報紙喧傳,殷陵皆稱此地,于實無據”。特別提到了朝歌與殷墟,認為雖然辛村距離朝歌比較近,但從器物形態(tài)來看,皆較殷器為晚,再結合淇河歷史地理,推斷為衛(wèi)國。文章的后記中,提及該文初稿中關于辛村國屬之判定是基于前三次發(fā)掘之遺物,當時尚未發(fā)現第四次之衛(wèi)國銘文銅器,待終稿完畢時,第四次發(fā)現之銅器銘文最終證實了他的推斷。郭氏在介紹發(fā)掘地點時,始終強調為“辛村”,而非“新村”。我們無法得知郭寶鈞是否意識到辛村之“辛”,實乃“新”訛傳之結果。但毫無疑問,該學術論著所造成的影響是深遠的,自辛村青銅器為學界所知后,但凡涉及古物者,多以“辛”為宗。僅有一例外,見《河南民政月刊》(1934)??h“呈據浚縣呈請動支李前任內收存古物罰款七百元移作該縣籌設救濟院圖書館之用等情”,提及的曾東亮縣長派遣秘書劉樹珊去處理古物,收繳贓款,用于營建圖書館等,提及“新村”。這進一步說明,在政府行文中,“新村”依舊是規(guī)范用詞,使用“辛村”是極罕見的。
第三階段:“辛村”“一統(tǒng)天下”
《??h辛村》(1956)作為研究西周考古的第一本綜合性考古報告,在學術史上具有重要學術價值。凡是涉及先秦青銅器研究、墓葬研究,該報告不可或缺,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辛村”這一詞,如《鶴壁市辛村出土四件西周青銅器》(1984年10月),第二批河南省文物保護單位(1986年2月)“辛村墓地”。但與之對應的,如上文所述,“辛村”的使用范圍似乎僅局限學術范疇,并未成為行政之用詞。這一定程度上與辛村自1932—1933年發(fā)掘后,幾乎未開展如同殷墟那般持久的學術工作,導致“辛村”無法像偃師商城所在地“拾羊溝”那樣,即便是考古學者誤書為“尸鄉(xiāng)溝”,但因持久開展考古工作,隨著偃師商城的知名度不斷擴大,“尸鄉(xiāng)溝”形成取代原名之勢,“拾羊溝”終成歷史。
近年來,隨著辛村考古的重新開啟,為學界及政府再次關注,原本局限于學術圈所使用的“辛村”,終于將其版圖拓展至行政文本及地圖冊中,二代身份證“辛”已取代“新”,新版地圖中也顯示為“辛村”,而本宗之“新”則逐漸消失。有趣的是,2019年第八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錄中,“??h辛村遺址”赫然在列,這既有變,即變“墓地”為“遺址”是因為隨著考古工作的深入開展,我們對該遺存的內涵有了深刻認識,未變的則是“??h”依舊作為“辛村”的前綴,或許在評審專家眼中,這倆詞已成為一組特定用語,難以割裂,即便是辛村歸屬鶴壁市淇濱區(qū)久矣。
余論
考古學研究的對象是具有一定地理空間的歷史遺存,地名則是一定地理空間內的人民在社會生產和生活中,作為一種約定俗成的特定產物,常常受到地域環(huán)境、民宿文化等特定因素的影響,一方面具有很強的歷史延續(xù)性。(夏鼐:《關于考古學上文化的定名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講,研究地名有助于我們對遺存所處古地理環(huán)境的認識,因此考古學的研究對象也應當包括古代地名。特別是,考古學文化命名一個重要原則是依最小地名之,隨著某小地名遺址考古工作的持續(xù)開展,作為一種新的社會實踐,考古工作也必然影響著該地名的變遷,使其經歷著由無人知曉變眾所周知,由民間約定俗成變?yōu)楣俜叫姓?guī)范的過程?!靶麓濉敝猿蔀椤靶链濉?,正是歷史延續(xù)與時代實踐中相互作用下,同音不同字所造成地名變遷的一個歷史縮影。
(作者為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