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杉
書畫作品的高度商品化,與人們想提升居室品位有關(guān)。而晚明時期,家具更是點綴居室環(huán)境的重要一環(huán),甚至已經(jīng)有人開始研究款式、尺度與空間位置的關(guān)系了。想像一下,那時的家具“設(shè)計師”應(yīng)該是很受市場歡迎的吧。
由于元末時張士誠曾割據(jù)蘇州,與朱元璋對抗了三年,致使朱元璋建明之后遷怒于蘇州,對吳人施行了一系列苛重政策,如籍沒富室豪民的田產(chǎn)、增加田賦稅收,乃至科考不錄取蘇州士子等。而此后發(fā)生的政治風(fēng)暴更促使蘇州士人形成了市隱文化心態(tài),他們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價值定位,追求個性解放,紛紛棄官歸田。
明人沈周在《石田雜記》中云:“今之仕宦罷歸者,或陶情于聲伎,或肆意于山水,或?qū)W仙譚禪,或求田問舍,總之為排遣不平,然不若讀書訓(xùn)子之為得也?!彼麄冏非缶诺乃囆g(shù)化生活,這既是注重精神自由和物質(zhì)享受的表現(xiàn),也是排遣內(nèi)心苦悶的宣泄方式。據(jù)文震亨《長物志·序》所言:“夫標(biāo)榜林壑,品題酒茗,收藏位置圖史、杯鐺之屬,于世為閑事,于身為長物,而品人者于此觀韻焉,才與情焉,何也?挹古今清華美妙之氣于耳、目之前,供我呼吸,羅天地瑣雜碎細之物于幾席之上,聽我指揮,挾日用寒不可衣、饑不可食之器,尊踰拱璧,享輕千金,以寄我之慷慨不平,非有真韻、真才與真情以勝之,其調(diào)弗同也?!倍洳豆嵌f》也談道:“玩骨董有卻病延年之助,骨董非草草可玩也,宜先治幽軒邃室。雖在城市,有山林之致……飯余晏坐,別設(shè)凈幾,輔以丹罽,襲以文錦,次第之出其所藏,列而玩之。若與古人相接欣賞,可以舒郁結(jié)之氣,可以斂放縱之習(xí),故玩骨董有助于卻病延年也?!笨芍揖呤墙?gòu)文化空間的重要元素。
行業(yè)漸崛起
《長物志·序》中提出了家具與建筑的關(guān)系:“幾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貴其精而便,簡而裁,巧而自然也?!泵鞔募揖哧愒O(shè)重視尺度、款式等與擺放空間位置的關(guān)系,并制定出相應(yīng)的規(guī)范。陳從周在《說園》中談到家具在園林中的地位:“家具俗稱屋肚腸,其重要可知,園缺家具,即胸?zé)o點墨,水平高下自在其中。”范濂在《云間據(jù)目抄》卷二“紀(jì)風(fēng)俗”中寫道:“隆萬以來,雖奴隸快甲之家,皆用細器,而徽之小木匠,爭列肆于郡治中,即嫁裝雜器,俱屬之矣。紈绔豪奢,又以椐木不足貴,凡床廚幾桌,皆用花梨、癭木、烏木、相思木與黃楊木,極其貴巧,動費萬錢,亦俗之一靡也。尤可怪者,如皂快偶得居止,即整一小憩,以木板裝鋪,庭蓄盆魚雜卉,內(nèi)列細棹拂塵,號稱‘書房,竟不知皂快所讀何書也?!边@種對家具的廣泛需求促進了該行業(yè)的崛起。
仇英《竹院品古圖》畫面中心的場景,表現(xiàn)的是士大夫一次隆重的鑒賞雅集活動。畫中的三位士大夫皆留長髯,面相儒雅。右側(cè)兩位坐在斑竹禪椅上,這是雅室中常用的一種坐具。他們圍坐在一張大畫案旁,案呈長方形,有束腰,面板上鋪一黃色大毯,其上再覆一稍小些的纏枝牡丹紋錦,故看不到面心結(jié)構(gòu)。這件畫案四條腿的馬蹄甚高,比較少見。從傳世的實物看,陳夢家夫人舊藏的一件明黃花黎霸王棖條桌桌面稍噴出,可見一道不明顯的束腰,仍屬四面平式。足下馬蹄甚高,斷面曲尺形,挖缺做。霸王棖大而低,因無棖子,腿足須用它加強連接。足下極高的馬蹄,與仇英此處所繪畫案四腿的馬蹄形制接近。
交易集散地
鄭和下西洋之后,由明朝政府主導(dǎo)的朝貢貿(mào)易刺激了海外木材的大量進口。其時從南洋進貢的木材主要有紫檀、花梨、鐵黎、烏木、蘇木、樟木、檀香等,分別來自琉球、占城、真臘、暹羅、榜葛刺、呂宋、渤泥、西伯里、婆羅洲、蘇門答臘、爪畦、滿刺加、新幾內(nèi)亞、大洋州、所羅門群島、新喀里多尼亞、錫蘭山、阿丹、溜山等地。明中期以后,民間海商主導(dǎo)的私貨貿(mào)易興盛起來。
蘇州是京杭大運河沿線的重要樞紐城市和商業(yè)中心城市,各地運來的木料在此匯合,該地成為江南木材交易中心。蘇州也集中了來自各地的能工巧匠,成為家具制造中心。蘇工家具被時人稱為“細木家具”或“小木家具”,原是采用當(dāng)?shù)厥a(chǎn)的椐木,明中期以后則選用花梨、紫檀、潞鶒等珍貴硬木。蘇州人顧蚧在《海槎余錄》中講述了優(yōu)質(zhì)硬木的獲取難度?!盎ɡ婺?、雞翅木、土蘇木皆產(chǎn)于黎山中,取之必由黎人,外人不識路徑,不能尋取,黎眾亦不相容耳。”據(jù)萬歷時人王士性《廣志繹》卷四“江南諸省”載,長途運來的貴州楠木“大者備官家之采,其小者土商用以開板造船,載負吳中拆開船板,吳中拆取以為他物料……近吳中器具皆用之。”原本用來造屋的楠木都被蘇州巧匠制成了楠木箱、憑幾等。
在仇英《清明上河圖》卷中繪一家屋內(nèi)掛“太古冰弦”匾額的“斫琴”鋪,此旁是一家具作坊,一名工匠正在使用平刨制作春凳,屋里放著已完工的架子床和圓角柜。該畫卷中還有一處場景表現(xiàn)家具店的細節(jié),可見當(dāng)時蘇州家具店之多。馮夢龍《醒世恒言》卷二十“張廷秀逃生救父”中描寫,木匠張權(quán)在蘇州閶門外開了個店,以“木料又干又厚,工夫精細,比別家不同”的經(jīng)營理念吸引顧客。
現(xiàn)存實物中還有不少畫中所繪的家具式樣,如明鐵力木五抹門圓角柜,柜門用四段五抹攢成,第三段在樺木上鑲貼薄板圈口,中間開光露出樺木板,部分圈口脫落。有柜膛,柜膛立墻安兩柱,分三段裝成。又如明黃花梨帶門圍子架子床,帶門圍子架子床,因有立柱六根,故又名“六柱床”。正面兩塊方形門圍子及后、左、右三面長圍子,都用短材攢接成整齊的“卍”字圖案。床頂四周的掛檐由鎪花絳環(huán)板組成。
賦予入格化
明代士子還把家具與人品相關(guān)聯(lián),將作為物的家具人格化。如王世貞《奉贈盛原濟國醫(yī)》中有“青囊不博書生篚,白恰能分御史床”之句。以家具構(gòu)筑政治身份,如喻隱士,見朱誠泳《清溪小隱卷》:“座中每下高人榻,門外時來長者車?!蓖跏镭憽稄?fù)與諸君游張氏園其四》:“洗卻侯家態(tài),胡床僅薜蘿”。如喻儒士,楊榮《送呂少卿升常歸省》:“暫淹侯頫師儒席,還擁行臺使者車?!比缬魃?,祝允明《宿攝山棲霞寺》:“燈花暗入僧床冷,山閣馮江萬木林?!比缬魑娜?,王廷陳《寄顏惟喬五首其三》:“著書唯木榻,遠害獨荷衣?!比缬髻t士,潘希曾《次韻苔張東所廷實》:“春風(fēng)偶下賢人榻,南國空慚使者旌?!?/p>
正因為家具被賦予了高士的人格屬性,所以文震亨《長物志·位置卷》云:“云林清秘,高梧古石中,僅一幾一榻,令人想見其風(fēng)致,真令神骨俱冷,故韻士所居,入門便有一種高雅絕俗之趣。”
(注: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古代史研究所文化史學(xu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