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悅
對茶事如此講究的晚明文人,想必對器物也一定有著極為獨到的見解。我們繼續(xù)往下看——
史學界認為的晚明時代,通常是指明萬歷到崇禎時期(1573年至1644年)。而就陶瓷生產(chǎn)而言,嘉靖后期景德鎮(zhèn)御器廠的管理制度開始松動,新原料、新工藝陸續(xù)出現(xiàn),進而影響到陶瓷器的器型特征、裝飾風格等均有所改變。因此,陶瓷史上的“晚明”時代當從嘉靖朝開始。
明代晚期的瓷器生產(chǎn)取得重大發(fā)展變化,使得陶瓷器的藝術(shù)性大大增強。陶瓷,不僅僅是百姓的目常用物,其藝術(shù)價值也愈發(fā)受到重視。歷代古瓷珍品逐漸被博物君子視為古董雅玩,成為收藏鑒賞界的新寵。
宋瓷不被看好
晚明士大夫以品鑒賞玩歷代文玩珍品為好尚,產(chǎn)生了許多以此為內(nèi)容的書籍專著,如《格古要論》《遵生八箋》《宣德鼎彝譜》等。其中,文震亨的《長物志》堪稱典型的代表作品。全書以園林建構(gòu)為中心,用皇皇12卷的宏大篇幅全面論述、評析了晚明時代的時尚用器標準,內(nèi)容幾乎涉及到士大夫生活的各個方面,可視為晚明士林的“百科全書”。
梳理《長物志》一書,其中提及陶瓷類文物20余處,主要集中在卷七“器具”類。該卷所列各類器具50余項,涉及到陶瓷類的用物包括香爐、香盒、箸瓶、筆格等17項。將這些內(nèi)容梳理羅列,可以窺見陶瓷窯器在晚明士夫階層生活中的角色:
表格中述及的種種瓷器,主要集中在官、哥、定、龍泉等宋代名窯,明代本朝只有明初的宣德窯出現(xiàn)多次??梢?,此時的古窯器能入得士夫青眼者品類有限。且從這些評價來看,以文震亨為代表的晚明士林階層似乎對于這些陶瓷古窯并不欣賞,評語中多次出現(xiàn)“非雅器”“不如品”“不可用”等詞匯。
藏古之風日盛
文震亨的評價并非孤例。同是嘉靖、萬歷時期的士大夫李日華,在品評各類古物等次時也將白瓷、秘色青瓷、陶器列于最末等(二十三等),位在山海異味之后。還補充說,宣(德)、成(化)瓷器價格驟增,只不過是不登大雅的庸商俗賈哄抬炒作而已,將工藝精美的瓷器比作徒有其貌而位列三公的漢代名臣董賢。同樣,顧起元也在《客座贅語·卷八》中說:“鑒賞家以古法書名畫真跡為第一,石刻次之,三代之鼎彝尊罍又次之,漢玉杯塊之類又次之,宋之玉器又次之,窯之柴、汝、官、哥、定及明之宣窯、嘉靖窯又次之。”這些評語都表明,瓷器在晚明時代文人眼中還是“俗氣”之物,不符合士大夫階層追求“古”“雅”“真”“宜”的審美標準。
但從另一視角來看,此時的古窯器已與三代銅器、古玉之類并列為古董雅玩而得以陳設(shè)于文人士夫的書房之中,則是不爭的事實。晚明文人也多有收藏、品鑒古窯器的詩詞章句。文震亨的祖父文彭便有書寫“仲夏新晴事事宜,定爐香熱海南奇”詩句的扇面來歌詠定窯香爐。明末的張岱也記錄了其叔父以五百金高價從項元汴處購得白定爐、哥窯瓶、官窯酒匜等物,并要求將這些古物“留以殉葬”,足見其對于古窯的珍視。
不僅宋代古窯備受青睞,明代窯器也成為價值不菲的藝術(shù)珍玩。萬歷時人沈德符所著《敝帚軒剩語》云:“本朝窯器用白地青花間裝五色,為古今之冠,如宣窯品最貴,近日又重成窯,出宣窯之上……至嘉靖窯則又仿宣成二種,而稍勝之?!蔽恼鸷嘣凇逗U撱~玉雕刻窯器》篇中也承認了明代永樂瓷器不菲的經(jīng)濟價值。這說明陶瓷器物在當時已經(jīng)廣受市場的認可甚至追捧。
迎合文人品位
為迎合士大夫追求“古雅”的審美趣向,晚明瓷器的風格常常在器型或裝飾風格上追求古意,一些帶有仿古器型的瓷器在這時期大量涌現(xiàn)。明末藏書家姜紹書《韻石齋筆談》中記錄了制瓷名家周丹泉仿制“定窯鼎”的一則故事,說明“擬古”之風在明末的盛行。
嘉靖末年,蘇州名匠周丹泉路過收藏家唐鶴征家中,唐氏將自己收藏的定窯鼎爐見示,周丹泉以手度其分寸,再以“片楮”摹花紋。半年之后,周丹泉便依此仿制出與原作毫無分別的復(fù)制品。藏家唐鶴征嘆服之余,竟以四十金的高價買下贗鼎。
這則故事表明周丹泉仿古技藝高超,也反映出這類仿古器物在當時備受推崇。至于故事中的“定窯鼎爐”是何面目,如今不得而知。項元汴的《項氏歷代名瓷圖譜》收錄了“定窯仿古文王鼎”一件,為我們展示了宋代定窯鼎的形制。項氏此書的成書年代一直備受爭議,一般認為是后世假托項元汴之名而作的偽書。僅以此件器物來看,這件三代青銅器的經(jīng)典款式,宋代定窯中并無此類造型,倒是明代福建德化窯中常見有類似的器型。所以,高廉《遵生八箋》中記述“近如新燒文王鼎爐,獸面戟,耳彝爐,不減定人制法,可用亂真”,認為是明代新出現(xiàn)的仿定器物。
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有一件周丹泉款的黃釉獸面紋鼎,是目前已知的鐫有周丹泉款識的唯一傳世器物。其造型也是仿造三代銅器的,從中可以窺見周氏這類仿古作品的風格。
同樣的例子,項氏圖譜中收錄的一件宋墨定鳧尊,其鵝首曲頸的造型來自漢代青銅器。這樣的器型也不見于宋代定窯,而于明代宜興陶器之中見之??梢姡砻魈沾深I(lǐng)域的摹古之風已蔚然成勢。
歷數(shù)晚明士大夫?qū)τ诠沤窀G器的品鑒之語,不難看出他們對于陶瓷器的態(tài)度是略顯矛盾的。一方面欣賞其釉色之美、裝飾之華,一方面卻嫌其“惡俗”缺乏古意;一方面如文震亨輩對于古窯新瓷語多嫌惡,一方面這些文壇巨擘卻又紛紛收藏古瓷,并以評鑒歷代窯器為時尚……如此“矛盾”的審美意趣,使得晚明瓷器的風格常常游走于雅、俗之間,以要保持瓷器光潔瑩澈的特質(zhì)來迎得新興市民的喜好,又要刻意追求古拙、素雅之風,以引得文震亨這樣“簪纓世家”的士夫階層首肯。但無論如何,《長物志》中對于歷代窯器的羅列,已經(jīng)充分反映了陶瓷收藏、品鑒活動在晚明士夫生活中的盛行。
(注:作者系故宮博物院副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