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霞
(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 東亞語言與文化系, 密蘇里 圣路易斯 63130)
本文探討的美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主要是對在美國接受研究生階段中國文學的專業(yè)教育,并主要在美從事相關教學與研究的學者的研究成果的歸納和總結,偶爾兼及加拿大學者的研究成果。其中包括曾在美學習、工作后去其他地區(qū)任職以及目前主要在美工作,同時或曾經(jīng)在美以外地區(qū)兼職的學者。其研究成果有些是在美用英文發(fā)表的,有些是在大中華地區(qū)用中文發(fā)表的,還有些則是先用英文發(fā)表后翻譯成中文再次發(fā)表的。本文側重點在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方面,偶爾涉及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研究者的工作單位標注的是目前的或最后一個。
美國高等院校中,耶魯大學首開風氣之先,于1877年設立了漢學教席,由在中國工作了40余年的著名傳教士兼外交官衛(wèi)三畏(Samuel W.Williams,1812—1884)擔任此職[1]。1879年,第一位赴美任教的中國舉人戈鯤化(1835—1882)在哈佛大學成功開設了以教授傳統(tǒng)詩文為主要內(nèi)容的中文課[2]。此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于1890年、哥倫比亞大學于1901年、夏威夷大學于1921年、芝加哥大學于1936年、斯坦福大學于1937年相繼設立漢學教職[3]。這一階段的漢學研究對象以古代中國為主,涵蓋文、史、哲等人文學科的諸多領域。研究人員多不是專業(yè)學者,而是傳教士或有過中國工作經(jīng)驗的外交官、海關工作人員、探險家等,他們主要供職于高等院校以及各大圖書館和博物館。
1941年日軍偷襲珍珠港,美日交戰(zhàn),美國迫切需要訓練大批通曉中日語言和文化的軍人開赴亞洲戰(zhàn)場,同時需要大批相關領域的研究人員。耶魯、哈佛、科羅拉多等大學受軍方委托,開設了中文速成強化項目,高等院校也因應形勢的變化,大幅增設了相關課程。二戰(zhàn)之后,一批在戰(zhàn)爭中接受過中國語言、文史方面培訓,在亞洲學習或工作過的學者,如哈佛大學亞洲研究中心的創(chuàng)立者、著名漢學家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的創(chuàng)立者、明史專家牟復禮(Frederick Mote,1922—2005)等開始在高等院校任職并從事漢學研究工作。一批大學設立了東亞語言與文化(或文明)系。具有一定規(guī)模的中國語言與文學項目大多隸屬東亞系,具有鮮明的區(qū)域研究的特點;也有些隸屬現(xiàn)代語言與文學系。東亞系學者的研究方向包括中國語言、文學、歷史、藝術史、人類學等諸多內(nèi)容。漢學及東亞學不是按照專業(yè)而是按照研究對象的地域劃分系科,這在美國高等院校體制中是很少見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之后,漢學家們的專業(yè)分工更加細化和明確,中國文學研究逐漸成了漢學研究中特色鮮明、成果甚豐的領域。
20世紀60年代之前,在美國從事中國文學研究的多不是漢語母語者,60年代起這一情況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一方面,來自中國臺灣、香港等地的華人學者加入了中國文學研究領域;另一方面,隨著越南戰(zhàn)爭的爆發(fā),國防外語獎學金數(shù)額增加,取得研究生獎學金可推遲服兵役的時間,因此進入研究生院從事中國和亞洲研究的美國學生大增。不少反對越戰(zhàn)的青年將亞洲研究視為切實可行的改變世界的途徑之一。由于冷戰(zhàn)期間不能去中國大陸,他們只好選擇其他地區(qū),“研究當代中國的博士生大多去香港;以中文流利為首要目標的,或希望在‘傳統(tǒng)化’中國做實地考察的往往去臺灣;也有一些博士生選擇去日本,師從當時成就卓著的日本中國史專家”[4]3。這一時期美國政府和福特基金會對區(qū)域研究模式給予了很大的支持和鼓勵?!啊畢^(qū)域研究’的根本信條是:僅僅掌握某種語言是不夠的;也就是說,一個打算研究中國政治學和方法論的學者必須在懂得語言之外熟悉中國的歷史和文化。對美國人(或中國人之外的其他種族的人)來說,這種全面訓練的最快途徑是選修中國研究課程?!盵4]7
1979年中美建交后,兩國教育界交流日增。80年代末起,美國東亞系的博士點開始在中國招生,眾多中國學者赴美留學或從事研究工作。學生群體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東亞系的課程設置,因為以中文為母語的研究生不需要像美國研究生那樣花大量時間掃除文本閱讀中的語言障礙。他們往往選修一些與中國或者亞洲研究沒有直接關系的理論課程,掌握西方的理論術語和批評框架,在治學方法上向西方學術界靠攏。而此期招收的美國博士生也與老一輩漢學家不同,他們大多在中國留學或工作過,對當代中國有比較直觀的了解,入門階段的基礎語言訓練已不是其博士課程的主要內(nèi)容?!爸袊拈_放不僅改變了中國史研究者的身份組合,而且它還對中國史研究的課題選擇有很大的影響”[4]4,去中國研究的機會增加,開放的檔案材料越來越多,面談和民意調(diào)查也更能得到配合。這使學者們有機會做想做的論題,并修正其之前的研究結論。“由于去日本留學的博士生越來越少,日本學界對中國史研究的影響普遍下降,而中國學術界的影響則相應上升?!盵4]4上述觀點雖是主要針對中國史研究而言,但筆者認為也適用于中國文學研究的情況,原因如下:首先,歷史研究本身也包括文學史;其次,對作家和文學作品的研究離不開對其所處的歷史和社會的研究;再次,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概念并不適用于古代的中國文學研究,中國古代文史哲不分家,廣義的文本概念是非常寬泛的,例如有些史學著作也被視為文學文本;最后,美國學界的中國歷史研究與文學研究的關系通常比較緊密,區(qū)域研究的形式也促進了跨界研究,注意不同學科之間的滲透與借鑒。
中美交流的深化以及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一改過去在美國難得看到中國文學研究刊物和書籍的歷史。20世紀90年代以后,美國東亞圖書館逐漸可以通過網(wǎng)絡瀏覽中國主要圖書館的館藏目錄,檢索中國期刊。全美圖書檢索中的注音逐漸改為漢語拼音。除信息資料交流之外,人員往來也隨著交通的便捷而大幅增加。由于中美學者研究的互補性很強,近年來兩國的中國文學研究不再是彼此隔絕、互不相干了;兩者間的不同或許越來越表現(xiàn)在作為個體的學者的研究方法上的差異,而非兩國學術整體上的不同。
美國的中國文學研究一般包括以下幾個部分:先秦兩漢的詩歌和散文研究;六朝至唐朝的詩歌與散文研究;宋元的戲劇、詩歌與散文研究;明清的白話小說、文言小說、戲劇、女性文學研究;近現(xiàn)代文學,包括19世紀90年代到20世紀40年代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期間的小說、戲劇、詩歌和雜文研究;1949年以來的當代文學研究(也有學者把五四運動以來的中國文學研究統(tǒng)稱為現(xiàn)代文學研究)。與20世紀60年代不同,近年來,研究小說、戲劇與電影的學者明顯多于研究詩歌的。
英語世界先后創(chuàng)辦了一系列中國研究方面的期刊,比如《美國東方學會會刊》(JournaloftheAmericanOrientalSociety)、《通報》(T’oungPao)、《亞洲???AsiaMajor)、《哈佛亞洲研究學報》(HarvardJournalofAsiaticStudies)、《亞洲研究雜志》(JournalofAsianStudies)、《中國文學》(Chinese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中國中古研究》(EarlyMedievalChina)、《唐代研究》(TangStudies)、《男女》(NanNü)、《明史研究》(MingStudies)、《晚期中華帝國》(LateImperialChina)、《現(xiàn)代中國文學》(ModernChineseLiterature)等,都是較為重要的學術刊物。此外,還出現(xiàn)了許多提供不同研究領域信息的網(wǎng)站。
綜上所述,美國大學正式設立漢學教席至今已有近一個半世紀了,早期研究者以曾有中國生活經(jīng)歷的非專業(yè)人士如傳教士、外交官、海關工作人員、探險家等為主。早期漢學側重中國古代歷史和文化的研究,專門從事中國文學研究的十分少見。二戰(zhàn)的爆發(fā)使社會急需大批了解中國語言文化的專門人才,極大地促進了漢學的發(fā)展。二戰(zhàn)結束后,不少大學都設立了東亞系,以區(qū)域研究而不是按照學科的形式開展教學與研究,其特點之一是諸多學者從事跨界研究。隨著朝鮮戰(zhàn)爭和越南戰(zhàn)爭的爆發(fā),東亞乃至整個亞洲研究因得到美國政府及私人基金會的支持而得以迅速發(fā)展。20世紀60年代后,大批來自中國港澳臺地區(qū)的華人學者加入漢學包括中國文學的研究,文學研究逐步成為漢學研究中一個獨立的分支。70年代末中國改革開放、中美建交之后,美國高校與中國相關學術機構的交流日益頻繁,特別是80年代中后期以來,大批中國學者赴美攻讀中國文學碩博士學位或進行訪問交流活動。90年代后,美國大學逐步實現(xiàn)了與中國文獻資源的網(wǎng)絡共享。中國文學的重要文本和研究著作在美國多可看到,美國的很多研究成果也被翻譯成中文。中美在中國文學研究特點上的總體差異正在逐漸縮小。
多年來,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一直是美國漢學研究的重要領域,不但學者人數(shù)眾多,發(fā)表成果較多,所設相關課程和學生人數(shù)也比較多。直到20世紀90年代,這一情況才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現(xiàn)代文學研究也開始興盛起來。具體來說,美國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至少呈現(xiàn)出以下幾方面的特點。
就總體而言,美國學者在中國文學作品的英譯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貢獻。英譯不但為英語世界的一般讀者提供了了解中國文學的文本,更為相關教學與研究奠定了基礎,提供了便利。美國這一領域的知名學者多出版過中國文學作品的英譯著作。英譯是一個從版本的鑒定和選擇入手,經(jīng)過反復細讀文本、考察源流、推敲琢磨,選擇適用于讀者對象的語言風格以及相應的目標語文體進行翻譯的過程。譯作發(fā)表時,譯者多以序言形式展示其研究成果,體現(xiàn)對文本的深刻理解。這是美國中國文學研究的一種傳統(tǒng)形式。
例如,明清文學與古代小說研究專家、哈佛大學的韓南(Patrick Hanan)教授是李漁的《肉蒲團》《無聲戲》以及《十二樓》選集等作品的英譯者,同時也是李漁及其作品的重要研究者。再如,亞利桑那大學(曾任教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奚如谷(Stephen H.West)和哈佛大學(曾任教荷蘭萊頓大學)的伊維德(Wilt L.Idema)教授不但合譯了《西廂記》,還對其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在英譯本的“引論”中,他們不但對《西廂記》的創(chuàng)作過程、演出情況、主要版本、他人的評點成就、人物塑造特點、觀眾接受情況等進行了全面、詳細的總結和歸納,還特別對《西廂記》在西方的流傳譯本,如法語譯本、西班牙語譯本和德語譯本等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評介,并概括了英譯本的特點:“我們的目標是毫無保留地為西方讀者提供一種盡可能接近原文的文學翻譯。我們認為這對于此版戲劇是十分重要的,因為其刻畫人物的諸多特點之一便是在不同角色間,甚至是同一角色內(nèi)語域的轉換。有人可能會認為我們過于直譯,可是我們一向認為,訴諸英語中的陳詞濫調(diào)來簡化那些對讀者積極介入會帶來挑戰(zhàn)的段落,既無必要也不可取。我們之所以如此翻譯,是堅信西方的讀者可以富有想象地與譯文進行融通,就像13世紀的中國古人閱讀原文時的感受一樣?!盵5]130
譯作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美國這一領域的學生和學者對中國作家作品的認識。無論原作多么精彩,如沒有譯本,海外讀者和研究者也大多難解其中滋味,有興趣了解中國文學的人也會大為減少。有些作品因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在海外影響甚廣,其影響甚至反作用于中國文學研究。比如《趙氏孤兒》的譯本,雖然翻譯的最初動機是該劇有較長的賓白,便于外國閱讀者和學習者更好地了解當時的漢語口語,但譯本反而“進一步加強了該劇在建構中國傳統(tǒng)文學史的現(xiàn)代主流敘事中的經(jīng)典地位”[6]38。
反觀被稱作“一代之文學”的宋詞,雖然在國內(nèi)的研究者很多,而在美國取得的研究成果相對較少,主要原因就是宋詞的翻譯不足。固然詞在英文中沒有完全對應的文體形式,但律詩、絕句等在英文中也沒有對應的文體,一般只是采取大致押韻和字數(shù)大致相同的方式進行英譯。詞與詩最大的不同在于長短句交錯形成的節(jié)奏和韻律,非常依賴漢字單音節(jié)的屬性。詞的英譯在內(nèi)容上沒有障礙,但在形式上很難再現(xiàn),英譯后可能很難區(qū)分詩和詞,也就體現(xiàn)不出詞的特殊意義了。
英譯本使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作品在異域文化中獲得了新的生命。北美有些學者將大量精力投入到翻譯中,如余國藩(Anthony C.Yu,芝加哥大學)譯《西游記》,芮效衛(wèi)(David Tod Roy,芝加哥大學)新譯《金瓶梅》,羅慕士(Moss Roberts,紐約大學)譯《三國演義》,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哈佛大學)譯《杜甫詩全集》。近年來,由于多數(shù)大學不再把譯作列為評審和考核終身教授的成果,剛從事中國文學教學與研究的學者較難優(yōu)先考慮從事中文文本的英譯,往往只有在專業(yè)領域已打下一定基礎、不需首先考慮晉升的學者才有時間和興趣從事此類工作[7]607。
中國文學作品的英譯有不同的風格,以翻譯當代文學作品見長的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圣母大學)強調(diào)可讀性的重要性,其譯作因主要面向美國一般文學作品的讀者,意譯和再創(chuàng)作的成分較大。“‘意譯’派在出版方面更勝一籌,因為無論是商業(yè)出版社還是大學出版社都推崇意譯派的譯著。對此,無論我們是慶幸也好,悲傷也罷,事實依舊是,在那些‘可譯’的小說里,‘可讀性好’的譯作才能出版。”[8]189
與之相反,羅慕士翻譯的《三國演義》多采取直譯,內(nèi)容非常豐富,包括序言、正文、跋以及注釋,還有主要人物表、重大事件表、頭銜與職務表、當時的行政區(qū)劃圖、重大戰(zhàn)役路線圖等。連套語也都如實譯出,朝代的年號、宮殿名,漢語的謙辭、敬辭、習語和典故等也都反映了原作的風貌,對小說的版本、作者、風土人情等都進行了詳細的解釋,是忠實原作、適合研究者和專業(yè)人員閱讀的譯文典范[9]258。
韓南在總結上述情況時指出:“所有的翻譯本身都是在兩種文化背景之間進行居中調(diào)停的工作,如果要對翻譯進行滿意的描述,兩種文化都需要考慮進去?!盵10]134每個譯本都在兩極之間,一極是全方位的保存,另一極則是全方位的同化,“大部分翻譯作品都處于兩者之間,既非徹底的保存,也非徹底的同化”,“小說的譯者很少在整部作品中始終如一”,“在一個更高的分析層次上,翻譯幾乎不可避免地要同化原著中的主題和人物類型,使之符合讀者自己的文化”[10]135。
很多譯者有意識地嘗試平衡兩種翻譯風格,例如白之(Cyril Birch,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在翻譯《牡丹亭》時就力求如此并取得了成功[11]。楊曙輝和楊韻琴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共120篇譯本也調(diào)和了兩類不同讀者的需求,是近年的優(yōu)秀譯作。
綜上所述,文本的英譯是美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基礎,也是眾多知名漢學家投入了大量心血的領域。箋注性翻譯是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的特色,也是早期漢學研究注重文本研究這一指導思想的體現(xiàn)[7]607。文本的譯者往往也是該作品的重要研究者。漢英兩種語言及其所代表的文化存在著概念體系的不對應,因此無論譯者對兩種語言掌握到何等嫻熟的程度,都不能避免翻譯上的不完全匹配性,都不免要借用西方已有的概念和表達方式闡釋漢語中特有的話語,從而造成扭曲、轉換不準確的情況。贊助商、出版商和編輯的介入也可能會擴大譯本與原始版本之間的差異。對此我們無須過度憂慮,譯者心目中的讀者對象決定了其翻譯風格。如果預設的讀者群是目標語的普通讀者,譯者可能會有更大的自由度去“重新創(chuàng)作”一部文學作品,以適合讀者的需求和口味,其譯作不一定是原始作品在另一語言中的復制,正如葛浩文所指出并實踐的那樣。如果譯作的主要讀者群是學術型讀者,其成員可能精通目標語,并可能已閱讀過原著,那么忠實性或許是應優(yōu)先考慮的,有時甚至要不惜犧牲譯文的可讀性和審美價值。為了彌補原文與譯文在語言和文化上的差異,譯者往往需要借助必要的詮釋手段,正如羅慕士在翻譯《三國演義》時所做的那樣。多數(shù)翻譯可能是努力平衡二者,或在翻譯不同部分(如對話或敘述)時體現(xiàn)不同的特點。無論采用哪種翻譯風格,譯本都對美國中國文學的讀者和研究者產(chǎn)生了十分重要的影響。
美國中國文學研究者的教育背景、生活經(jīng)歷與中國同行不盡相同,其中相當大一部分研究者是研究英美文學出身,這使他們在研究中國文學時有一種比較的視野和跨界研究的特點,也更注重借鑒西方文學的研究視角和理論來實現(xiàn)中西方文學研究之間的對話。比如夏志清在接受研究生教育并開始從事教學科研時,恰逢美國文學批評界盛行“新批評”理論,他深受影響,“往往以西方十九、二十世紀的小說標準(如福勞貝爾或詹姆斯的作品)來衡量中國古典小說。這一標準簡單地說就是要求敘事視角的連貫,小說文意前后一致,小說作者應在敘述中避免直接介入或作任何直接的道德說教,故夏氏對中國明清小說有時不免過于苛求”[12]217。
韓南則是在英國接受的基礎訓練,起初研究英國文學,因偶然接觸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而轉入這一領域的研究。就世界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東西方格局而言,韓南從研究英國文學轉到東方文學,他具有的雙重知識背景有利于他產(chǎn)生新的見解[13]132。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的何谷理(Robert Hegel)和宇文所安都出生于二戰(zhàn)以后的美國本土,畢生精力主要放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方面。宇文所安曾赴日本學習,對東方詩歌有極為深邃的感受和洞察力,其成就主要在唐宋詩方面。何谷理出生于密歇根州的一小農(nóng)莊,其居民多為歐洲移民,他們對各自國家豐富多彩的描述使何對大千世界充滿向往,渴望了解不同膚色和民族的人們的生活狀況。其學中文的最大動力是對中國文化的興趣,而美國學校的歷史課本幾乎不涉及中國文化,直到進入密歇根州立大學他才有機會學習有關內(nèi)容[13]132。
伊維德是荷蘭人,20世紀60年代末美國漢學專業(yè)的學生都到中國臺灣地區(qū)留學,但由于荷蘭已跟中國建立了外交關系,他無法赴臺灣地區(qū)留學,而中國大陸的大學又不對外開放,于是選擇去日本留學。他因不喜歡社會學而改學中國文化,參加過元曲閱讀會,70年代末起與美國的奚如谷等合作進行研究[14]。
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留美學者從事中國文學研究的多為國內(nèi)英語系師生。這些學者和美國本土學者的英語背景使他們與美國主流學術界盛行的批評潮流和理論聯(lián)系較為密切,除上面提到的夏志清對中國小說的批評,近二三十年來美國學界對性別理論的運用、對中國女性作家的研究等也都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
與夏志清等人沿用西方文學標準衡量中國文學作品不同,何谷理等認為中國文學有自身的文體特點,中西文學有不同,無優(yōu)劣。例如fiction一詞多被翻譯成“小說”,但中國小說的定義、結構形式等與西方不同。如中國傳統(tǒng)長篇小說是散韻結合的章回體,有的注重道德教化,每章開頭多有開場詩,采用全知視角敘事,人物的心理活動通過人物動作、語言等表達,每章末尾用詩詞和“且聽下回分解”作結。再比如中國傳統(tǒng)戲曲形式也與西方的drama不同,它是唱念做打的四位一體,如元雜劇,開頭有楔子,之后有四折,劇本形式上不同于西方戲劇。何谷理強調(diào)不應以西方類似的文學體裁的特點作為標尺評判中國文學,這對在美從事中國文學研究的學者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當代理論席卷歐美學界,影響了美國的中國文學研究甚至中國的學術研究,奚密(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認為這至少有兩個主要原因。第一,當代理論是充滿魅力的,新知識、新理論能帶來新的方法,讓人們看到新的景觀。第二,歐美的當代理論在傳播新知識時,還帶有一種普遍的道德訴求,特別是現(xiàn)今熱門的后殖民理論、性別研究等,對各種不公平包括族群之間、性別之間的不公平,或者經(jīng)濟制度等造成的不公平及其背后的權力機制都進行了批判。理論的運用使研究者具有更宏觀的視角,更有益于賦予文學現(xiàn)象和文學研究一種普遍性的意義。但也造成了現(xiàn)行研究中某些簡單套用理論的傾向[15]。例如,有些研究者把很多當代文學作品都解讀為政治寓言,其看似深刻的理論鋒芒掩蓋了對具體作家作品深入把握的不足。還有研究者先搭建一個理論平臺,然后用中國文學作品簡單地附和、證明理論的正確或重要性,從而給文學研究帶來了某些不良影響。
一般來說,美國學者對中國文化和文學的特質(zhì)都給予了充分重視。大部分研究古代文學的學者都非常重視作品所處的歷史背景和語境,對傳統(tǒng)漢學的研究方法,包括訓詁、考證等都有準確的把握,如韓南教授對話本小說的考證。如前所述,美國研究者多具有比較的視野,但他們大多不會輕易地在其研究中套用某些時髦的理論或術語。這并不是說北美學者不重視理論,大部分學者對理論都是下過一番苦功的,西方學界幾乎所有著名的理論都有學者應用于中國文學研究中。但就大多數(shù)學者而言,文本是首要的,是重中之重。這當然是美國自新批評流派以來重視細讀或精讀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很多發(fā)現(xiàn)、發(fā)明都是從細讀文本而來的。不但注意細讀文本,美國學界還比較重視副文本,即文本附帶的序跋、評注、插圖等等非正文的內(nèi)容。陸大偉(David Rolston,密歇根大學)對明清小說的評注研究、何谷理對插圖的研究即是其中代表。
美國的中國文學研究植根于西方學界、脫胎于西方文藝批評的理論和傳統(tǒng),因此與中國傳統(tǒng)的文藝批評方式存在一些差異。不管是何種批評理論和批評方法,都決定了美國學界的研究論述主要是分析性的,而非賞鑒性的。中國傳統(tǒng)的文藝批評主要是詩話詞話、小說評注,就整體而論,對風格的賞鑒和感性的體會是中國文藝批評獨有的特點,此特點傳承到今天也體現(xiàn)在諸多研究性論述尤其是詩詞研究中。外國學者在語言上較難進行這種風格、情感上的評鑒,理性、科學的學術傳統(tǒng)也使得他們的論述一般是提出問題并加以分析。這是美國學界相對于中國比較突出的一個特點。
從研究成果的匯集形式上來看,美國的研究者們相對比較關注特定的作家和文本以及特定的文體,較少編輯出版大型的中國文學史,僅有的幾部都是名家寫作的精品,這與中國近幾十年間出版了上千種各類文學史的情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例如先秦兩漢文學研究中,只有華茲生(Burton Watson)的《早期中國文學》(EarlyChineseLiterature,1962)一部專著。學者們的主要研究都集中在解讀和分析文本上面,語文學和歷史學的方法在文本分析領域影響最大,此“領域在很大程度上也沒有受到最新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16]583。
在中古文學(建安—隋唐)研究方面,直至1971年才有了華茲生的《中國抒情詩:2世紀到12世紀的古詩史》(ChineseLyricism:ShihPoetryfromtheSecondCenturytotheTwelfthCentury)這部對從漢到宋的詩歌進行概述性的、以名家名著為結構的專著。宇文所安的《初唐詩》(ThePoetryoftheEarlyT’ang,1977)、《盛唐詩》(TheGreatAgeofChinesePoetry:TheHighT’ang,1981)、《晚唐詩》(TheLateTang:ChinesePoetryoftheMid-NinthCentury(827—860),2006),林順夫和宇文所安合編的《抒情之聲的生機:東漢到唐代的詩歌》(TheVitalityoftheLyricVoice:ShihPoetryfromtheLateHantotheT’ang,1986),孫康宜的《六朝詩研究》(SixDynastiesPoetry,1986),田菱的《閱讀陶淵明:歷史接受范式的變遷》(ReadingTaoYuanming:ShiftingParadigmsofHistoricalReception,2008),田曉菲的《塵幾錄:陶淵明與手抄本的文化研究》(TaoYuanmingandManuscriptCulture:TheRecordofaDustTable)等,集中代表了這一時期中國文學研究的重要成果。其主要形式還是聚焦這一歷史時期的主要作家、特定文體即詩歌的研究,關注“產(chǎn)生這些文學作品的社會和文化語境與功能,作者對它們的應用,以及讀者對它們的接受”[17]616。
從主流上看,北美的宋金元文學研究中對各文體的單項研究仍占主導地位。此外,致力于宋元劇曲和市民文學研究的也頗有人在,對原作的翻譯則更是不勝枚舉。最早一部有力度的宋詩研究著作是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Yoshikawa Kojiro)的《宋詩概說》,英文版由華茲生翻譯(1967)。其研究旨在說明宋詩在風格、主題和格調(diào)上有別于唐詩傳統(tǒng)而另辟蹊徑,反對宋詩不及唐詩的貶論。這激活了北美學者對宋詩的想象,從而以新眼光看待宋詩。王國維提出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客觀上造成了國內(nèi)相對忽視不占主流地位的文學形式的研究傾向,但在北美這種情況似乎不那么明顯。雖然文體的不對應帶來了研究上的困難,但宋詞研究依然取得了一些成果,如劉若愚(James J.Y.Liu)的《北宋主要詞人》(MajorLyricistsoftheNorthernSung,A.D.96-1126,1974)。孫康宜的《晚唐迄北宋詞體演進與詞人風格》(TheEvolutionofChineseTz’uPoetry:FromLateTangtoNorthernSung,1980)通過大量英譯來解釋晚唐(主要是溫庭筠、韋莊)經(jīng)五代至北宋末期詞體和詞的主題所發(fā)生的變化,該書是第一部對詞體做豐富分析的英文專著。田安(Anna M.Shields,普林斯頓大學)的《精雕一集:〈花間集〉的文化語境與詩學實踐》(CraftingaCollection:TheCulturalContextsandPoeticPracticeoftheHuajianJi)指出,《花間集》不但是宋詞之源,而且也體現(xiàn)了唐代文化的影響,她關注蜀國宮廷文人熱衷于創(chuàng)作和表演這些詞所反映的社會意義。葉嘉瑩也對宋詞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其學生方秀潔(Grace S.Fong)的《吳文英和南宋詞的藝術》(WuWenyingandtheArtofSouthernSongCiPoetry,1987)是此領域的代表作[18]。另外艾朗諾(Ronald Egan,斯坦福大學)對李清照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他認為《詞論》是李在受人攻擊、遭遇困境時做出的抗爭和表達的希望。宋代文人對李的批評策略是通過對她進行道德審判,即批評其再婚和離異,達到否定其文學成就的目的[19]。傅君勵(Michael Fuller) 的《東坡之路》(TheRoadtoEastSlope:TheDevelopmentofSuShi’sPoeticVoice,1990)也是重要研究成果。
元雜劇方面除有若干比較有影響力的研究著作之外,也有相當多的翻譯作品,如柯潤璞(J.I.Crump,密歇根大學)的《忽必烈時期的中國戲劇》(ChineseTheaterintheDaysofKublaiKhan,1980),伊維德、奚如谷的《中國戲劇資料1100—1450》(ChineseTheater1100-1450:ASourceBook,1982)等[18]。
明清文學是美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重鎮(zhèn),這與哈佛大學知名漢學家費正清的研究思路和提倡或許有一定關系。作為現(xiàn)代漢學研究的奠基人,他強調(diào)中國研究為美國的當代政治和社會服務,主張研究從考據(jù)學中走出來,多關注中國的近現(xiàn)代歷史和文化,從而對中國未來的發(fā)展方向做出某種預測。而要了解近現(xiàn)代中國,就要了解中國明清到近代的發(fā)展過程。除此之外的另一可能因素是,夏志清、韓南、何谷理、浦安迪(Andrew H.Plaks,普林斯頓大學)等知名學者杰出的開拓性貢獻,使明清小說研究成了顯學,同時美國也受到國內(nèi)紅學熱的感染,促使明清研究似乎后來居上,蓋過唐宋研究的風頭。就總體而言,美國研究明清文學的學者相對較多,成果亦頗豐。費正清也因這種研究思路得到了可觀的研究資助并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奠定了其作為美國現(xiàn)代漢學開創(chuàng)者的地位。
北美明清文學研究以白話小說成就最為引人關注。早期成果以夏志清的《中國古典小說》(TheClassicChineseNovel:ACriticalIntroduction,1968)為代表。如果說夏是以古典和現(xiàn)代小說批評家著稱的話,韓南則是以文學史家和翻譯家著稱于世。他以《金瓶梅》版本研究奠定了學術聲譽,轉而研究話本小說,其專著《中國的短篇小說:關于年代、作者和撰述問題的研究》(TheChineseShortStory:StudiesinDating,AuthorshipandComposition,1973),對中國話本小說的歷史做了分期研究,時至今日,仍然是最客觀和詳盡的關于話本寫作年代的研究成果。其《中國短篇白話小說史》(TheChineseVernacularStory,1981),對當時海外可見的話本小說做了詳盡的梳理考證,勾勒出截至17世紀末話本小說發(fā)展的清晰脈絡。與夏志清所持的“中國小說不足論”相反,韓南認為傳統(tǒng)的中國白話小說體現(xiàn)了18世紀英國小說所具有的“形式現(xiàn)實主義”的一切特征。韓南翻譯過大量的李漁作品,1988年出版《李漁的創(chuàng)作》(TheInventionofLiYu)一書,進一步剖析了其全部作品[20]。
其后浦安迪的《〈紅樓夢〉中的原型與寓意》(ArchetypeandAllegoryintheDreamoftheRedChamber,1976)把這部小說的結構歸納為“雙重互補”。這是運用西方現(xiàn)代理論闡釋中國文學的重要著作,比夏志清的類似做法走得更遠。他還倡導重新關注清代小說評點,其成果反映在《中國敘事學》(HowtoReadtheChineseNovel,1990)中。在《明代小說四大奇書》(TheFourMasterworksofMingNovel:Ssutach’i-shu,1987)中,他利用傳統(tǒng)評點,在審視明代文化史的背景下對《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和《金瓶梅》的結構與意義進行了詳細解讀,并提煉出這四部小說的共同主題是自我完善即修身,還強調(diào)小說作者與小說中人物之間具有諷刺意味的反差。他認為反諷是中國小說敘事特色的觀點對眾多學者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何谷理在第一本專著《十七世紀的中國小說》(TheNovelinSeventeenthCenturyChina,1981)中對以往研究關注不足的非主流作品如《隋唐演義》等予以了特別關注。他的《閱讀中華帝國晚期插圖小說》(ReadingIllustratedFictioninLateImperialChina,1998),將晚明小說的物質(zhì)實體即印刷品作為研究對象,對這一時期出現(xiàn)的精美插圖、發(fā)展軌跡以及影響文本閱讀的可能方式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從而拓展了小說的研究領域。余國藩因一系列《西游記》研究文章和百回四冊全文譯注(TheJourneytotheWest,1977—1983;2012)而聲譽卓著,此后他轉而研究《紅樓夢》,出版了《重讀石頭記:〈紅樓夢〉里的情欲與虛構》(RereadingtheStone:DesireandtheMakingofFictioninDreamoftheRedChamber,1997)。
目前活躍于這一領域的翹楚包括馬克夢(Keith McMahon,堪薩斯大學)、黃衛(wèi)總(Martin Huang,加州大學爾灣分校)、葛良彥(圣母大學)、李前程(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魏愛蓮(Ellen Widmer,衛(wèi)斯理學院)、呂立亭(Tina Lu,耶魯大學)等。馬克夢的《十七世紀中國小說的因果關系》(CausalityandContainmentinSeventeenthCenturyFiction,1988)是晚明色情小說研究的專著,其《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18世紀中國小說中的性與男女關系》(Misers,Shrews,andPolygamists:SexualityandMale-FemaleRelationsinEighteenth-CenturyChineseFiction,1995)則獨到而詳細地探討了清代小說中的男女關系。黃衛(wèi)總的《文人與自我表現(xiàn):十八世紀中國小說中的自傳性情感》(LiteratiandSelf-Re/Presentation:AutobiographicalSensibilityintheEighteenth-CenturyNovel,1995)是研究《儒林外史》的重要專著。葛良彥的《出自邊緣:中國白話小說的興起》(OutoftheMargins:TheRiseofChineseVernacularFiction,2001)是研究《水滸傳》的力作,探討了中國敘事文學語言白話化(vernacularization)這一重大主題,并且對書面體白話(written vernacular)在《水滸傳》中的文學功能加以審視。
美國學者編撰的大型綜合性文學史中比較有影響的,一是梅維恒(Victor H.Mair)主編的《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TheColumbia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2002)。此書建立了一種十分宏大的文學觀,研究對象包含了中國大陸、港臺及少數(shù)民族作品等。全書按照詩歌、散文、小說、戲劇四大文類而不是歷史年代編寫。開篇專設“基礎”部分,介紹中國語言文字、諺語、佛教文學、道教文學等的特點,四大文類后面加上了“注疏、批評和解釋”部分,其中探討了經(jīng)學與小說評注等。編者采取的從世界文學看中國文學的視角,是其與中國學者編寫的中國文學史的最大不同。該書有精彩的章節(jié),但缺乏一種統(tǒng)觀全局的構思。第二部巨著是孫康宜、宇文所安主編的《劍橋中國文學史》(TheCambridge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2010)。此書是按照歷史年代,“采取更具整體性的文化史方法”精心編寫的,其“宗旨和理想是既要保持敘述的整體連貫性,又要涵蓋多種多樣的文學方向”。這部文學史“較多關注過去的文學是如何被后世過濾并重建的”[21]序言2-3,是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史。
北美大學的運作方式對學術研究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學者們選定的論題通常不大,他們把主要精力放在將題目做精、做深上。這種研究模式也直接影響到了美國大學中國文學課程的設置。這些課程大體上分成兩類,一類是給本科生開設的公共課、基礎課,另一類是給碩士生、博士生開設的專題研究課。學者們根據(jù)個人的研究興趣和專長授課,一般不需要像中國國內(nèi)中文系的課程設置那樣將中國文學史分為古代文學史、近代文學史、現(xiàn)代文學史以及當代文學史等。多數(shù)課程注重介紹中國經(jīng)典作家及其作品,但不追求大而全,也比較強調(diào)從某特定角度、特定文體或者特定歷史時期出發(fā),介紹對作家作品的研究成果。比如中國鬼故事、愛欲小說、中國古代女性作家研究等等。
綜上所述,美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總體上較為重視特定作家和作品的研究,也注重某一文學體裁如詩歌、小說等的研究,特別重視文學與其他領域的跨界研究,如文學與宗教、文學與文化以及文學與社會的聯(lián)系。有些在中國因各種社會原因研究相對不足的作品如《金瓶梅》《肉蒲團》等,在北美的研究者和研究成果都比較多。相對而言,編寫大部頭綜合性文學史并不多見。這與美國中國文學研究更是一種個人化的工作,相對較少進行有計劃的、集體性研究有關。綜合性文學史編寫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質(zhì)量都比較高,體現(xiàn)了編者特定的文學觀念以及從世界文學的角度觀照中國文學的獨特視角。因美國中國文學研究領域的刊物比較有限,學術成果的發(fā)表也有更規(guī)范和嚴格的審查機制,總體而言,與中國相比,美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一般強調(diào)聚焦具體問題,論文和專著發(fā)表的數(shù)量沒有中國多,有些研究尚屬空白。
近二三十年來,美國學界在中國女性文學特別是古代女性文學研究方面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這是美國中國文學研究的一大特點。女性文學與女性歷史研究關系密切,一方面文學史是整個婦女史的有機組成部分,另一方面婦女史的研究成果又促進了文學研究的發(fā)展。20世紀90年代初以來,美國對中國婦女史包括婦女文學史的研究興趣不斷增加。這既有西方女性主義研究第三次浪潮的影響,也有中國文學研究領域女性學者日益增加帶來的影響。這一領域的領軍人物是孫康宜等。孫康宜率先發(fā)表了《明清婦女詩集及其編選策略導讀》(AGuidetoMing-Ch’ingAnthologiesofFemalePoetryandTheirSelectionStrategies,1992),還與魏愛蓮合編了《明清女作家》(WritingWomeninLateImperialChina,1997),與蘇熙源合編了《中國歷代女作家選集:詩歌與評論》(WomenWritersofTraditionalChina:AnAnthologyofPoetryandCriticism,1999)。稍后伊維德和管佩達(Beata Grant,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合編的《彤管:中華帝國時代的女性書寫》(TheRedBrush:WritingWomenofImperialChina,2004)所選作家作品覆蓋面更寬,不但收入了女性作家的詩歌、散文與戲劇,還包括了彈詞等文體,從而勾勒出一幅中國女性文學發(fā)展的全景圖。該書也是最全的一部中國女性作品翻譯集萃。
中國17、18世紀才女們的文學活動、社會角色、文化貢獻等在伊佩霞的《內(nèi)闈——宋代婦女的婚姻和生活》(TheInnerQuarters:MarriageandtheLivesofChineseWomenintheSungPeriod,1993)、高彥頤(Dorothy Ko)的《閨塾師:十七世紀中國的婦女與文化》(TeachersofInnerQuarters:WomenandCultureinSeventeenth-CenturyChina,1994)和曼素恩(Susan Mann)的《綴珍錄:十八世紀及其前后的中國婦女》(PreciousRecords:WomeninChina’sLongEighteenthCentury,1997)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從社會史的角度出發(fā),她們認為,如果把中國女性在漫長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地位僅僅看作被壓迫群體被動地服從歷史賦予她們的角色地位,就不免太過片面了,因為不同家庭背景的女性的社會地位、個人生活空間不同,每個歷史時期女性的權利和對女性的道德要求也有差異。但她們并沒有具體討論女性文學作品本身的具體內(nèi)容和意義[20]。
孫康宜2006年就說道:“從學理上講,過去二三十年,美國乃至整個西方性別研究,基本上是遵循由差異觀到迫害論的思路,由此探討性別‘差異’所造成的權力關系和文學的傳承觀念。”[22]104中國文學界對女性作家作品的研究率先打破了在歷史上婦女一直受壓迫、被奴役的刻板印象,提出中國女性也有受到男性文人幫助而在文學上取得成功的一面?!耙话闳丝傄詾槲鞣降奈幕碚摽梢詾橹袊膶W研究帶來嶄新的視角,但卻很少有人想過中國文學的研究成果也能為西方的批評界帶來新的展望?!盵22]105
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中國婦女史研究更加細化,研究領域進一步拓展,涉及與醫(yī)學、婚姻法、財產(chǎn)繼承、性別制度、宗教體系等諸方面的關系,同時注意發(fā)掘女性的能動性和主體意識。例如魏愛蓮的《美人與書:十九世紀中國的婦女與小說》(TheBeautyandtheBook:WomenandFictioninNineteenth-CenturyChina,2006)“研究了19世紀女性主動追求作家地位、力爭發(fā)表作品的現(xiàn)象;它還指出,在19世紀末,中國女性已經(jīng)成為小說的批評性讀者、編輯者、評論家,這一現(xiàn)象又使小說界開始認識到迎合女性讀者的重要性”[23]3。
綜上所述,90年代興起的針對中國女性文學所做的社會史、經(jīng)濟史、作家生平、作品創(chuàng)作等諸多視角的研究,呈現(xiàn)了中國文學史上女性作家的特殊貢獻與文學成就,挖掘了一大批以前不為人知或者尚未引起廣泛重視的作家作品,英譯了大量文本,極大地豐富和發(fā)展了中國女性文學的奠基人譚正璧等人的研究成果,扭轉了五四以來學界比較普遍的片面認識,即認為中國女性只有受迫害的一面,其意義無疑是十分重大的。雖然女性作家研究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文學研究領域的顯學,但就總體而言,歷史上中國女性作家依然處于男權社會的大背景之下,應該在多大程度上承認中國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自主意識和特殊性,中國女性是不是與歐洲女性在地位和文學成就上有巨大的差別,中國女性特殊論的普遍意義究竟有多大,中國女性文學的研究成果應該如何引起西方學界的重視并被西方女性文學理論所吸收等,是一系列引人深思、需要繼續(xù)深入探討的問題。
美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總體上比較注重探討文學與其他領域的關系,例如文學與宗教的關系?!拔膶W與宗教本身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各朝代文學尤其是我所知道的唐宋文學,是和當時的佛教、道教分不開的,這也許在一般的文學史尤其是中國國內(nèi)的文學史上確實看得不夠清楚,學者們也不夠注重這一方面,但是美國漢學界很看重,這是美國漢學家與國內(nèi)搞文學史的學者的區(qū)別所在?!盵11]166其原因或許是基督教文化與西方文學關系密切,研究者從西方文學的傳統(tǒng)出發(fā),更容易聯(lián)想到宗教與中國文學的關系。中國學者過去對文學與宗教的關系探討得不夠充分,或許是因為1949年以后中國學者對從宗教的角度研究作家作品總體上有所忌諱,或許是因為當代中國研究者多數(shù)都沒有任何宗教背景,或許是因為中國文學研究的思維空間尚需拓展。
相當大一部分北美學者對佛教在中國文學中的作用頗感興趣。如管佩達的《重游廬山——蘇軾生活與寫作中的佛教》(MountLuRevisited:BuddhismintheLifeandWritingofSuShih,1994)研究了佛教與蘇軾生活及其作品的關系,顯示了佛教之于蘇軾生活和思想的重要意義,同時也指出了蘇軾在尋求佛教解脫與士大夫所具有的國家責任感之間的矛盾和張力[18]626。李前程的《悟書:〈西游記〉、〈西游補〉和〈紅樓夢〉研究》(FictionsofEnlightenment:JourneytotheWest,TowerofMyriadMirrors,andDreamoftheRedChamber,2004),探討了源自禪宗的“悟”在《西游記》《西游補》和《紅樓夢》中的文學表現(xiàn)形式與意義。
綜合性研究《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第一編“基礎”設第九章“佛教文學”、第十章“道教作品”,也從宏觀的角度專門探討了宗教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系。施寒微(Helwig Schmidt-Glintzer)在論述佛教的影響時指出:“由于文學廣泛地反映了人類的整體經(jīng)驗,所以在這一新的宗教生根中國之際,佛教對所有這些活動的影響便立即體現(xiàn)在佛典和非佛典作品中。在文學中,除了直接反映出佛教信仰之外(如對僧人、廟宇、宗教儀式、佛像和繪畫的描寫),佛教還影響了中文中數(shù)不清的更為精微的方面,如說唱形式,復雜的詩學規(guī)范、美學標準、文學體裁、戲劇程式,以及最重要的——對虛構想象領域的接受和認可?!盵24]187
再如,北美不少學者對印刷技術與中國文學發(fā)展的關系進行了深入的探索。如王宇根的《萬卷:黃庭堅與北宋晚期詩學中的閱讀與寫作》(TheThousandScrolls:ReadingandWritinginHuangTingjianandtheLateNorthernSong,2011)是英語世界中第一本探討北宋印刷術的傳播對閱讀和寫作之影響的專著。其研究側重探討印刷術的出現(xiàn)和文本的大量刊行如何改變了人們對閱讀和寫作的思考。他認為黃庭堅的詩法或方法是針對急劇增加的書籍做出的反應。艾朗諾的《美的困擾:北宋士大夫的審美思想與追求》(TheProblemofBeauty:AestheticThoughtandPursuitsinNorthernSongDynastyChina,2006)則通觀詩學及其他相關領域,包括金石學、花譜、藝術收藏和詩歌。他在書中考察了11世紀新興的一些美學思想和追求,并努力探求詩學和其他相關領域之間的關系[18]629。明清出版業(yè)的發(fā)展情況也是明清文學研究的一個方向,代表作有包筠雅(Cynthia Brokaw,布朗大學)和周啟榮(Kai-wing Chow,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合編的《中華帝國晚期的印刷與書籍文化》(PrintingandBookCultureinLateImperialChina,2005)。
總體而言,北美學者更傾向于把某位作者或者某個時期的作品放到一個更為廣闊的背景中觀察,考量其與文學之外的其他領域的關系。無論這樣的關聯(lián)是宗教的、社會史、文化史或其他視覺藝術的,這種比較研究往往帶來了新的研究成果。毋庸置疑,這與近二三十年來北美學界盛行的跨學科研究風氣密切相關,也與研究者本人的學術背景緊密相連。這或許與北美學者是中國文學的“旁觀者”“局外人”有關,他們認為只有將中國文學置于更廣闊的背景下進行研究才能獨辟蹊徑,更好地理解中國文學自身的特點以及與其他學科的相互關系。
本文所談的美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特點是就一般情況而言的。隨著近年中美學者之間人員往來的頻繁與互聯(lián)網(wǎng)帶來的信息交流的便捷,雙方的相互借鑒與融合會逐步增加,地區(qū)差異會進一步縮小?;蛟S我們可以預見如下發(fā)展趨勢:
第一,美國越來越多的研究者開始用中文發(fā)表專著、專論,與此同時,大量英文專著、專論被譯介成中文發(fā)表,這樣可在使用漢語的國家和地區(qū)獲得更廣泛的關注。過去三十年間用中文發(fā)表中國文學研究成果的機會大幅增加,而用英文發(fā)表的機會卻沒有這種明顯的變化趨勢[20]649。這促進了中美兩國在中國文學研究領域的合作與相互借鑒。
第二,中國文學的研究范圍會進一步擴大。近二十年來文學研究已從古代文學領域擴展、延伸到其他領域,如法律(何谷理)、電影(張英進)、音樂(Andrew Johns)、思想史(丹敦)、跨語境實踐(劉禾)、文化生產(chǎn)(賀麥曉)、流行文化(王瑾)、性別(鐘雪萍)、城市(李歐梵)、殖民主義(周蕾)、政治學(林培瑞)和人類學(Gang Yue)等[25]1。這種擴展預計還會繼續(xù)。
第三,從本科生到博士生,近年對中國古代文學感興趣的人相對減少了。隨著傳播媒介的改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對影視、音像制品表現(xiàn)出更大的興趣,研究電影和現(xiàn)當代文學的教師職位正在代替研究古典文學的教師職位。一方面,古代文學研究的便利性大大增加,教授中國語言文化的教師數(shù)量增加;但另一方面,從事古代文學教學與研究的青年學者人數(shù)卻逐漸減少。這一局面并非中國文學研究所特有,美國人文學科的諸多領域都是如此。
第四,越來越多的中國作家會更有意識地尋求作品英譯的機會,這是使作品獲得國際認可,擴大讀者人數(shù),提高個人知名度,實現(xiàn)作品經(jīng)典化的一個重要途徑。比如鐵凝曾主動聯(lián)系張洪凌博士翻譯其作品《大浴女》,張在這個方面的貢獻是巨大的。國外讀者和觀眾對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作品、影視作品以及網(wǎng)絡媒體資源的關注在一定程度上也會帶動并促進他們對整個中國文學(包括古代文學)的關注與興趣。例如2019年9月中國動畫片《哪吒》在美國影院上映,獲得良好反響,這也許會帶動部分觀眾對哪吒這一人物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的來龍去脈和歷史淵源做更深入的探究。
第五,“中國的形勢仍然影響著美國的中國歷史研究。中國二十年以來經(jīng)濟上的突飛猛進不僅給我們在中國做研究創(chuàng)造了更舒適的條件,而且還造成了大學中中國歷史課需求量的增加,從而間接地為中國史學家提供了更多在大學供職的機會,為研究性(型)大學中國史博士點設立的擴大提供了更充分的理由”[4]8。這一點對整個漢學研究包括文學研究都適用。
第六,信息來源增多和原始資料爆炸式增長,為本領域的研究既帶來了方便,也帶來了甄別、選擇上的困難,這對資料相對豐富的明清文學研究的影響尤其突出[20]649。
何谷理教授在談到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發(fā)展趨勢時曾指出: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已經(jīng)具有了兩種傾向,還應繼續(xù)堅持。首先,研究者們需要具備廣博的知識,社會學、歷史學、文化學等的訓練都是不可或缺的,同時也應關注現(xiàn)在流行于世的作品。文學研究講究敏銳的領悟與感同身受的情感共鳴,進入作家的創(chuàng)作語境等等?!捌浯危瑧?中國)古代文學看成世界文學的一部分,這就意味著比較研究,并且要求古典文學的學者熟悉異文化的語言與文學傳統(tǒng)。對文學理論知識,以及藝術與哲學的學養(yǎng)積累,都是很重要的?!彼岢隽送苿邮澜绶秶鷥?nèi)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意義:“在我的信念中,一直渴慕幫助每一個人認識世界各人種應該是多么地平等、一致,這是一個人文學者的基本工作,無論現(xiàn)在的我們是否具有(多么)明顯的差異?!盵13]136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了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何谷理教授及王蔚、洪書欣、呂玨老師,三一大學張潔教授,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李前程教授,北京師范大學郭英德教授,北京語言大學吳平教授等諸多師友的幫助,在此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