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振濤

(集寧師范學院 文學院，內(nèi)蒙古 烏蘭察布 012000)

詩人韋莊命運多舛、目睹時艱，意識到李唐王朝大廈將傾、中興無望。在中原戰(zhàn)火的不斷摧殘下，詩人深感自己的生命堪憂。于是，年已花甲的詩人韋莊萬般無奈的選擇了入蜀避難。作為五代前蜀文壇一顆耀眼的明星，韋莊晚年寓蜀時期的文學成就和創(chuàng)作心態(tài)具有獨特的研究價值。

韋莊天復元年(公元901年)入蜀，先為王建幕府掌書記后為幕府判官、節(jié)度副使。韋莊在幕府任職時，積極為王建出謀劃策。如天復二年，蜀主王建派遣韋莊入貢朝廷且修好于朱全忠。朱全忠篡弒唐昭宗后，派告哀使司馬卿宣諭王建。詩人韋莊為王建獻策阻止司馬卿入蜀，《資治通鑒》記載此事云“昭宗之喪，朝廷遣告哀使司馬卿宣諭王建，至是始入蜀境。西川掌書記韋莊為建謀，使武定節(jié)度使王宗綰諭卿曰：‘蜀之將士，世受唐恩，去歲聞乘輿東遷，凡上二十表，皆不報。尋有亡卒自汴來，聞先帝已罹朱全忠弒逆。蜀之將士方日夕枕戈，思為先帝報仇。不知今茲使來以何事宣諭？舍人宜自圖進退。’卿乃還?！盵1]567公元907年，朱全忠稱帝國號大梁，詩人韋莊亦勸說王建開國登基。據(jù)史書記載，王建“用安撫副使、掌書記韋莊之謀，率吏民哭三日；己亥，即皇帝位，國號大蜀”[1]567。

一、韋莊的入蜀心態(tài)

韋莊入蜀時途經(jīng)咸陽古城賦詩一首，其《咸陽懷古》詩云：“城邊人倚夕陽樓，城上云凝萬古愁。山色不知秦苑廢，水聲空傍漢宮流。李斯不向倉中悟，徐福應無物外游。莫怪楚吟偏斷骨，野煙蹤跡似東周?！盵2]365韋莊以史為鑒以秦喻唐，在該詩中借李斯慘遭腰斬和徐福遠禍全身的歷史典故喻指自己入蜀避難的無奈選擇。韋莊途經(jīng)華州時，遇到了昔日的同科進士韋學士。詩人賦詩《和同年韋學士華下途中見寄》云：“綠楊城郭雨凄凄，過盡千輪與萬蹄。送我獨游三蜀路，羨君新上九霄梯。馬驚門外山如活，花笑尊前客似泥。正是清和好時節(jié)，不堪離恨劍門西?！盵2]367韋莊羨慕友人入京貢職傷悼一己人蜀投荒，所謂“送我獨游三蜀路，羨君新上九霄梯”一個“羨”字一個“獨”字，將詩人進退維谷的入蜀心態(tài)展現(xiàn)無余。詩人韋莊視“入蜀”為畏途對曲折險惡蜀道頗有疑慮，其《焦崖閣》詩云：“李白曾歌《蜀道難》，長聞白日上青天。蜀棧道高聳云今朝夜過焦崖閣，始信星河在馬前。”[2]313詩中的“白日上青天”與“星河在馬前”道盡了古天的千回百轉(zhuǎn)。詩人韋莊昔日“長聞”的疑慮，變成此時親身經(jīng)歷的“始信”。韋莊來到錦繡成都的前一站漢州時，創(chuàng)作了一首《漢州》詩云：“北儂初到漢州城，郭邑樓臺觸目驚。松桂影中旌旆色。芰荷風里管弦聲。人心不似經(jīng)離亂，時運還應享太平。十日醉眠金雁驛，臨歧無限臉波橫。”[2]373詩人韋莊置身于“郭邑樓臺”富庶繁華的漢州城，內(nèi)心無比喜悅。詩人耳聞目睹“芰荷風里管弦聲”和親歷“十日醉睡金雁驛”之后，自然難免“臨歧無限臉波橫”充滿無限留戀之情。

詩人韋莊“寓蜀”時間長達十年之久，對蜀地的風物之美傾心熱愛。如詩人《乞彩箋歌》云：“浣花溪上如花客，綠闇紅藏人不識。留得溪頭瑟瑟波，潑成紙上猩猩色。手把金刀擘彩云，有時剪破秋天碧。不使紅霓段段飛，一時驅(qū)上丹霞壁。蜀客才多染不供，卓文醉后開無力?？兹搞晛硐蛉诊w，翩翩壓折黃金翼。我有歌詩一千首，磨礱山岳羅星斗。開卷長疑雷電驚，揮毫只怕龍蛇走。班班布在時人口，滿袖松花都未有。人間無處買煙霞，須知得自神仙手。也知價重連城璧，一紙萬金猶不惜。薛濤昨夜夢中來，殷勤勸向君邊覓?！盵2]384根據(jù)詩意可知，韋莊不僅對蜀地的卓文君典故和薛濤軼聞信手拿來，而且對珍奇名貴蜀地特產(chǎn)“浣花箋”的質(zhì)地功用和制作過程了然于心胸。又，韋莊《雜體連綿》詩云：“攜手重攜手，夾江金線柳。江上柳能長，行人戀尊酒。尊酒竟何深，為郎歌玉簪。玉簪聲斷續(xù)，鈿軸鳴雙穀。雙穀去何方，隔江春樹綠。綠樹酒旗高，淚痕沾繡袍。袍縫紫鵝濕，重持金錯刀。錯刀何燦爛，使我腸千斷。腸斷欲何言，簾動珍珠繁。珍珠綴秋露，秋露沾金盤。金盤湛瓊液，仙子無歸跡。無跡又無言，海煙空寂寞寂。寂寂古城道，馬嘶芳草岸。岸草接長堤，長堤人解攜。解攜忽已久，緬邈空回首?；厥赘籼旌樱蕹徧粮?。蓮塘在何處，日暮西山甫?！盵2]356詩人采用回環(huán)頂針手法，使得整首詩歌作品充滿了連貫流轉(zhuǎn)之勢，頗有些類似《西洲曲》的南朝民歌意味。此外，韋莊的曲詞作品亦有許多關(guān)涉蜀地自然風光和世情民俗的描寫。諸如“何處游女，蜀國多云雨?！?《清平樂》)；“錦浦，春女，繡衣金縷?！?《河傳》其一)；“春晚，風暖，錦城花滿。”(《河傳》其二)；“錦里，蠶市，滿街珠翠，千萬紅妝?！?《怨王孫》)等。通過以上論述可見，詩人韋莊避難入蜀一路走來歌詩為伴，內(nèi)心的創(chuàng)作世界經(jīng)歷感傷無奈、疑慮畏懼與欣喜親和的心路歷程。

韋莊入蜀后投身蜀主王建，為其出謀劃策盡心盡力，幫其開國建號偏霸稱帝。年已古稀的韋莊“寓蜀”長達十年之久。此時，詩人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發(fā)生了顯著變化。詩人不再憂心焦慮戰(zhàn)亂的時局，不再關(guān)注莽莽蒼蒼的大千世界，而是把暮年的留戀目光聚焦在了身邊的瑣事和日常的景物上。

二、韋莊的家事親情詩

詩人韋莊多愁善感、平易近人，一生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和情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家事親情詩”。韋莊的此類“家事詩”給人一種洗盡凡俗、晶瑩澄澈的感覺。廣明元年(公元880年)，黃巢起義軍攻破長安時，韋莊身陷亂兵之中與弟妹相失。第二年春，詩人逃離長安途中與弟妹相遇，韋莊《辛丑年》詩云：“田園已沒紅塵里，弟妹相逢白刃間。西望翠華殊未返，淚痕空濕劍文斑。”[2]83從亂兵戰(zhàn)火中逃難出來的弟妹親人散居在了江南各地，詩人對散居在天涯一方的親人系念不已，經(jīng)常書信往返殷勤問訊。此類家事詩，諸如《寄舍弟》、《寄江南諸弟》、《夏口行寄婺州諸弟》等無不至情至性、感人至深。

現(xiàn)存韋莊“家事詩”中有一個刺眼的悼亡主題——“悼亡姬”。韋莊及第之前曾納一姬，夫婦二人感情深厚。韋莊《悼亡姬》詩云：“六七年來春又秋，也同歡笑也同愁。才聞及第心先喜，試說求婚淚便流。幾為妒來頻斂黛，每思閑事不梳頭。如今悔恨將何益，腸斷千休與萬休。”[2]377根據(jù)詩意可知，韋莊與亡姬共同生活了六七年的婚后美好時光。又韋莊《悼楊氏妓琴弦》詩云：“魂歸寥廓魄歸煙，只住人間十八年。昨日施僧裙帶上，斷腸猶系琵琶弦。”[2]396由此可知，愛姬死時年僅十八歲。花樣的年華美好的時光，愛姬的突然亡去是詩人始終無法釋懷的內(nèi)心感傷。韋莊暮年的此類詩歌作品《獨吟》、《悔恨》、《靈魂》、《舊居》、《贈姬人》、《姬人養(yǎng)蠶》等，無不給人一種感人肺腑的凄愴之美?！叭魺o少女花應老，為有姮娥月易沉”(韋莊《悼亡姬》)韋莊不僅將“亡姬”的悼念付之于詩篇吟詠，亦傾訴于其曲詞作品的創(chuàng)作之中。如韋莊《荷葉杯》曲云：“絕代佳人難得，傾國，花下見無期。一雙愁黛遠山眉，不忍更思惟。閑掩翠屏金鳳，殘夢，簾幕畫堂空。碧天無路信難通，惆悵舊房櫳?！盵3]29近人李冰若在其《栩莊漫記》一書中，亦認為：“《浣花集》悼念亡姬之作甚多,《荷葉杯》《小重山》當屬同類?！盵4]201

韋莊的“家事詩”還表現(xiàn)在關(guān)愛子女成長等方面。韋莊《勉兒子》詩云：“養(yǎng)爾逢多難，常憂學已遲。辟疆為上相，何必待從師。”[2]381詩中勉勵兒子自強自立、努力向?qū)W、茁壯成長。又韋莊《與小女》詩曰：“見人初解語嘔啞，不肯歸眠戀小車。一夜嬌啼緣底事，為嫌衣少縷金花?！盵2]391詩歌描寫孩童時代的小兒女憨態(tài)可掬形象逼真。又韋莊《憶小女銀娘》詩云：“睦州江上水門西，蕩槳揚帆各解攜。今日天涯夜深坐，斷腸偏憶阿銀犁。”[2]394根據(jù)詩意可知，韋莊的小女名叫銀娘。此時的小女早已長大成家，如今父女二人天各一方夜深獨想、空斷人腸。

韋莊的“家事詩”，又涉及對家中仆人的憐愛和倚重方面。如韋莊《女仆阿枉》詩云：“念爾辛勤歲已深，亂離相失又相尋。他年待我門如市，報爾千金與萬金?！痹娙藢抑衅腿说男燎趧谧骱蛠y世中不離不棄，充滿了無限感激之情。又韋莊《仆者楊金》詩曰：“半年辛苦萁荒居，不獨單寒腹亦虛。努力且為田舍客，他年為爾覓金魚?！盵2]388韋莊與仆人傾心相交、肝膽相照的高貴品格感人至深。明人朱國楨在《涌幢小品》一書中為之感慨道“韋莊窮時，賴內(nèi)外努之用。作詩慰之。有曰：‘努力且為田舍客，他年為爾覓金魚?！衷唬骸甏议T如市，報爾千金與萬金。’其言雖俚，其事難期，而其情則可悲?！盵5]525

三、韋莊的酬和贈答詩

韋莊在王建政權(quán)的從政之余，經(jīng)常與友人賦詩酬答。韋莊的此類作品，是詩人晚年“寓蜀”生活的真實寫照。韋莊《和人春暮書事寄崔秀才》詩云：“半掩朱門白日長，晚風輕墮落梅妝。不知芳草情何限，只怪游人思易傷。才見早春鸚出谷，已驚新夏燕巢梁。相逢只賴如澠酒，一曲狂歌入醉鄉(xiāng)?！盵2]365詩歌首聯(lián)描寫晝長人靜的閑適生活。詩中的“才見”和“已驚”極言人情易老、時光迅即，逝水流年的讓人無比感傷。又韋莊《奉和左司郎中春物暗度感而成章》詩曰：“才喜新春已暮春，夕陽吟殺倚樓人。錦江風散霏霏雨，花市香飄漠漠塵。今日尚追巫峽夢，少年應遇洛川神。有時自患多情病，莫是生前宋玉身。”[2]370詩歌首句“才新春”“已暮春”映襯詩歌題目中的“春物暗度”；詩歌隨后襯之以“夕陽閑吟”極寫“春物暗度”。詩人韋莊靈心善感筆觸多情，詩中的錦江暮春風物歷歷在目。

又，韋莊《奉和觀察郎中春暮憶花言懷見寄四韻之什》詩云：“天畔峨眉簇簇青，楚云何處隔重扃。落花帶雪埋芳草，春雨和風濕畫屏。對酒莫辭沖暮角，望鄉(xiāng)誰解倚高亭。惟君信我多惆悵，只愿陶陶不愿醒?！盵2]371韋莊在該詩中直陳“惟君信我多惆悵，只愿陶陶不愿醒”，頗有些看淡世事的無奈之曠達意味。

詩人韋莊“三年流落臥漳濱”，在貫休的家鄉(xiāng)婺州寓居漂泊，入蜀之前二人就已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貫休《和韋相公話婺州陳事》詩云：“昔事堪惆悵，談玄愛白牛。千場花下醉，一片夢中游。耕避初平石，燒殘沈約樓。無因更重到，且副濟川舟?！盵6]286詩中的“白?！卑岛鸬?，《法華經(jīng)》中以白牛喻大乘佛教，足見韋莊喜好談玄說禪，且具有很深的佛學修養(yǎng)。詩中的“初平石”、“沈約樓”均在婺州，詩僧貫休的桑梓之思不難索解。又，貫休《酬韋相公見寄》：“鹽梅金鼎美調(diào)和，詩寄空門問訊多。秦客弈棋拋已久，楞嚴禪髓更無過。萬般如幻希先覺，一丈臨山且奈何?？罩S平津好珠玉，不知更得及門么?！盵6]394詩中“詩寄空門問訊多”意指韋莊經(jīng)常投詩貫休，與之參禪悟道討論佛理。

又，韋莊的絕筆詩《閑臥》詩云：“誰知閑臥意，非病亦非眠。手從雕扇落，頭任漉巾偏?！盵2]472韋莊此時已是垂垂暮年，早已消磨盡了昔日的雄心與壯志，把留戀的目光聚焦在了身邊日?，嵤隆Ｔ娭械摹笆謴牡裆嚷?，頭任漉巾偏”；頗有些遺落世事看破紅塵的方外意味。宋人計有功《唐詩紀事》記載該事典云：“至若《閑臥》：‘誰知閑臥意，非病亦非眠?！帧謴牡裆嚷?，頭任漉巾偏?！R者知其不詳，后誦子美詩：‘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吟諷不輟。是歲卒于花林坊，葬于白沙?！盵7]1020韋莊賦此詩后，贈與了友人貫休。詩僧貫休賦詩酬答，其《和韋相公見示閑臥》詩云：“刻形求得相，事事未嘗眠。霖雨方為雨，非煙豈是煙。童收庭樹果，風曳案頭箋。仲虺專為誥，何充雅愛禪。靜嫌山色遠，病是酒杯偏。蜩響初穿壁，蘭芽半出甎。堂懸金粟像，門枕御溝泉。旦沐雖頻握，融帷孰敢褰。德高群彥表，善植幾生前。修補烏皮幾，深藏子敬氈。扶持千載圣，瀟灑一聲蟬。棋陣連殘月，僧交似大顛。常知生似幻，維重直如弦。餅憶莼羹美，茶思岳瀑煎。只聞溫樹譽，堪鄙竹林賢。脫穎三千士，馨香四十年。寬平開義路，淡濘潤清田。哲后知如子，空王夙有緣。對歸香滿袖，吟次月當川。休說慙如揵，堯天即梵天?！盵6]263詩句“德高群彥表，善植幾生前”；喻指詩人韋莊德操高邁、行為世范。詩句“修補烏皮幾，深藏子敬氈”；描寫詩人韋莊生活簡樸勤儉持家。詩句“脫穎三千士，馨香四十年”；喻指詩人韋莊才華橫溢，在文壇上久負盛名。從該詩中可以看到出：韋莊性情溫雅生活樸素，公務之余便閉門不出，過著“童收庭樹果，風曳案頭箋”的雅士生活。

四、結(jié)束語

自古文人皆入蜀，在唐末五代社會鼎革巨變的時代大背景下，韋莊晚年的入蜀心態(tài)和寓蜀期間的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很強典型代表意義。拋磚引玉、觸類旁通，通過對韋莊的個案研究，可為深入探討這一時期寓蜀文人群體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與創(chuàng)作成就，提供一個研究視角甚或是一種研究方法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