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扶貧對象杜平的名字,心里一怔。我腦子里立時涌現(xiàn)出十多年前的情景。
那時,我在市文聯(lián)的某文學雜志社當詩歌編輯。那是一個冬天的下午,我辦公室的門被一個留著長頭發(fā)的男子敲開,來者衣著不整,目光呆滯,精神恍惚??瓷先ト辶鶜q。他背著一個破舊的黑色皮袋子,提著一個塑料編織袋,那里面裝著一只活雞。他從破舊的黑色皮袋子里面拿出一打詩稿遞給我。他是來投稿的。
從與他的交談中我了解到,他叫杜平,是個農民,卻基本上不干農活,生活境況不好。寫了十多年的詩了,他的夢想是成為詩人。不成為詩人他不結婚。他說,詩是他的生命,是他的全部。
我展開他的詩稿看了起來。看了兩三首,我就看不下去了。那些一行一行排列的句子,其實不是詩。見他癡迷的神態(tài),我想給他發(fā)熱的腦子潑盆冷水。
于是,我對他說:“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詩人。”我勸他不要做詩人夢。
他執(zhí)著地說:“我相信我一定會成功?!?/p>
見他根本聽不進耳,我不再說話。
臨走時,他要把他提的那只活雞送給我,我推辭不要。他急了,他說他專程從兩百公里外的農村捎來,難道還得捎回去?我想也是,便只好收下了那只活雞,但我塞給了他三百塊錢。
半個月之后,我收到他的來信。信上說請我?guī)椭?,幫他發(fā)詩。他說稿費就不用寄了,他不要稿費。他說有機會再給我捎雞來。
我沒有幫他發(fā)詩。他的詩沒有達到發(fā)表水平。即使達到發(fā)表水平,我也不會發(fā),我想要他斷了這份念想。我不希望他沉迷于不現(xiàn)實的夢想,一事無成。
難道這個扶貧對象杜平,就是他?
汽車下了高速之后,又在彎曲的傍山公路上爬行了一個多小時,終于來到了我要去的潮水村。
村支書早已在村委會等候多時了。我一下車,村支書便領著我去杜平家。一路上,村支書給我介紹,杜平本不叫杜平,他因為愛寫詩,崇拜唐代詩人杜甫,便把名字改成了杜平了。
村支書接著說,他結婚時快四十歲了。他起初不想結婚,他說他不成詩人不結婚。后來村里一個女人的丈夫從山崖上摔死了,這女人愿意跟他,他們便結了婚。
村支書又說,按說杜平是不應該貧窮的,兩口子都只有五十一二歲,身體又好,就一個兒子,已經上小學了。根本不需要到外面去打工,只要種好自家的地,他就不會貧窮??墒牵鲋娙藟?。
遠遠地,村支書指著對面的一座低矮的瓦房對我說:“就這里?!?/p>
我順著村支書的指點看過去,這座房子低矮破爛,與旁邊的兩層小樓大相徑庭。雖然我內心已經認定這兩個杜平就是同一人,但我還是想快點見著杜平加以印證。
遠遠地見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站在房子的前坪,好像在專程等著我們。村支書介紹說這是杜平的妻子。
見村支書領著我來了,杜平妻子連忙搬凳讓座。不見杜平,村支書說:“杜平呢?”
“他剛還在家里,這會兒去哪了?”杜平妻子回道,便朝里屋喊:“杜平,杜平?!?/p>
杜平還是不在。村支書說:“我昨天特地跟他說了的,告訴他今天扶貧干部要來。他上哪里去了呢?”
我仿佛感覺到了什么,便說:“沒事,我們先聊聊?!?/p>
從杜平妻子口里得知,她的前夫去世之后,經人介紹嫁給了杜平。沒過多久,她就懷孕了??啥牌剿阑畈豢弦『?。他說他不成為詩人不結婚,他違背了諾言結婚了,但堅決不能要小孩。杜平妻子苦苦相求,快四十歲的人了,再不生就晚了。杜平妻子說,生孩子的事你依了我,其他的事我都依你。面對妻子的犟勁兒,杜平不再言語。孩子生下來了,是個男孩。
可是,杜平并不因為有了孩子有所改變,他還是天天只管寫詩,只想要成為詩人。家里家外的事全都落在妻子一個人身上。
杜平把妻子賣茶葉得來的錢,拿出去交了詩歌創(chuàng)作函授班的學費,而且他報了十多家函授班。
村子里的人有的到外面打工賺錢去了,有的在家里種黃桃,都發(fā)了財,家家戶戶都建了小洋樓。杜平不羨慕。他要成為詩人,成為詩人比什么都好。
我大致對杜平家里的情況有所了解了,我陷入了沉思。其實杜平家里的脫貧并不難,只要杜平從夢中醒來??墒牵趺茨茏屗麖膲糁行褋砟??
我要村支書陪我到山間田野走走。我要去看看杜平家里的地。
村支書領著我來到一塊坡地。村支書指著眼前的坡地說:“這片全是杜平家的,足足有五畝?!?/p>
順著村支書的指點,我放眼望去,好大一塊坡地。坡地并不高,斜斜地往上伸??礃幼訌膩頉]有開墾過,雜草叢生,和周圍形成鮮明的對比。周圍都種了黃桃樹,眼下正是冬季,黃桃樹都落葉了。但想得出,一到春天,這一片黃桃樹,一定會是生機勃勃,春意盎然。想象中,我仿佛看到了杜平家里的坡地上,也種滿了黃桃樹,黃桃樹上掛滿了黃桃。我想,這一棵棵黃桃樹,這一個個黃桃,難道不是希望之所在嗎?
我想,扶貧從這里開始。我要把杜平家里這面荒蕪了的坡地,開墾過來,種上黃桃樹。把這面荒蕪的坡地打造成流金淌銀之地。
村支書聽了我的想法,表示非常支持。
通過周密的計劃和志愿者的招募,開荒復地終于轟轟烈烈地開工了。
志愿者做了幾面紅旗,插在山坡上。紅旗迎風招展,歌聲嘹亮。杜平妻子整天忙于送水送茶,忙得不可開交。從她舒展的額頭上,感覺到她對生活充滿了希望。
經過一個多月的艱苦勞動,雜草亂生的荒地,神奇地變成了一層層梯圷展現(xiàn)在眼前。我站在坡地高處,正想著下一步挖眼栽黃桃樹的事。突然,杜平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撲通”一下跪在我的跟前,說:“老師,您受累了!”說完就哭了起來。
我連忙把他扶起。十多年未曾見面,感覺他蒼老了許多。我不失時機地開導他:“一切都會好的。你看,眼前的一切比詩美吧?!”
杜平揩了揩眼淚,說:“這些天,我把幾十年沒想通的東西想通了,我該醒了。老師您講得對,不會過生活的人不配做詩人夢。”
我心里一熱,杜平短時間能有這樣的蛻變,是我沒有想到的。他突然搶過我手中的鋤頭,對我說:“老師,您辛苦了!大家都辛苦了!剩下的活由我來干,我要用汗水來洗刷我的靈魂,我要讓這里飄滿果香,綻放幸福!”看著杜平的神態(tài),我感覺到他真的走出了夢境。
遠處,有幾只喜鵲在叫,仿佛也在為杜平的夢醒而高興。
作者簡介:向立成,男,1962年生,湖南省洞口縣人。作品散見于《飛天》《朔方》《詩人》《野草》等刊物,出版小說集《永遠的星星》。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