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有君
從后門上二樓,我來到受訪者的家。主人是一位偏矮偏瘦、和善和藹的老人。
進了家,布局和擺設(shè)給了我明確的信號:這是一個套用間——廚房連帶用餐。一把已經(jīng)看不出“脈絡(luò)”的躺椅讓人無法忽略。它,狠狠地擊中了我的心,一股酸涼冒上來,比噴泉還兇,似乎在咕咚作響。它,依偎在一堵掉皮發(fā)黑的墻邊。說是躺椅,其實只?!肮羌堋?。舊紅布重重疊疊包扎在“骨架”上,躺椅似乎穿上了不成體統(tǒng)的“外套”。米黃色的塑帶組織,從靠背到托底,稀疏得搭不起經(jīng)緯線。更滑稽的是,躺椅的前后落地橫杠,均衡地套了6個一般大小的白色塑料圓筒。直覺告訴我,這是一輛“滑輪車”,盡管破敗,還可以用。
跟著老人,我一邊奇怪地看著呈長方形的黑墻,一邊走進臥室。窗外,不請而來的光柱,慷慨地照亮了空間。一面老式的直貼鏡大衣柜和一個床頭柜,一高一低簇擁著一張脫漆的硬木靠背床,床上躺著一個僵直的只有呆情沒有表情的女人。
喧鬧從窗口導(dǎo)人。我循聲走進窗口觀望,樓下是一條小街。老人補充說,我們這里就是龍港市新渡社區(qū)新渡街391號。對面的樓房,剪斷了我們的視線。屋內(nèi)外的場景,石頭一樣壓重了我的心情。老人挨著窗戶靠向我,做出一個令人費解的舉動,他伸出右手,指頭并攏后,做出彎鉤形,在老款平開窗防水邊框下,向東向西平衡移動。我在疑惑中,也學(xué)著老人的動作,果真可以嵌進一半的手指。老人介紹說,這是女人的“杰作”。
看得出:兩間房、一把躺椅、龍港的外灘保留著城市里的野趣。在岸邊的灘涂上,隔出來近百米的綠化帶,種滿了油菜花、櫻花等植物,一大片綿延至江畔。沒有太多的修飾,看上去,綠化帶就像一個莊稼園,我在夜色中,甚至還看到了幾株高高的玉米,裹在苞衣里的玉米呼吸著青龍江的水汽,在夜色中悄悄生長,絲毫不被岸上的喧囂所打擾。據(jù)說,外灘周邊的樓盤是龍港的黃金樓盤,但建設(shè)者卻舍得辟出這么一大片空地,打造出一個居民懷想和親近家園的好去處。這就是龍港人的“講究”。
因為“黑格比”臺風(fēng)的緣故,我們沒能按原計劃從港口登船去看東海,只是趁臺風(fēng)還沒到來之前,連夜去海灘邊眺望。月亮還沒升起來的時候,海水在朦朧的夜色中顯得很溫柔,只能聽到它陣陣翻涌的聲音,又因為黑暗中視力所限,海和夜在我的眼中構(gòu)成了無邊無際的遼闊景象。月亮在我們沉默著遠眺的時候,忽然就從海平線上升了起來,撥開云層,照亮邊際,讓我們看到了東海的輪廓。海水跳躍,海潮漫涌,一浪未消,一浪又至。東海原來如此活潑、年輕、不知疲倦,與遠處岸上這個燈光閃爍的小城相得益彰。如此看來,龍港人孜孜不倦、勇于拓展的精神,正是參照著這無限激情的東海呢。
從東海岸邊返回城里,已近子夜時分,然而,這城市卻還未入眠。在外灘廣場,還能看到市民在散步、聊天,路邊攤上年輕人愜意地喝啤酒暢談夢想,在市區(qū)中心的城市書屋還燈火通明,照見了書桌前俯首讀書、求知若渴的人……龍港人說他們這里是個不夜城。這里的人似乎有用不完的熱情,似乎有許多擋不住的想法,因為年輕,爭分奪秒地要將這些熱情和想法變?yōu)楝F(xiàn)實。我想,正是由于龍港人像建設(shè)自己的人生一樣建設(shè)著這個城市,龍港才能在短短三十年間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藍圖。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在那個龍港之夜,心中涌起張若虛的這句詩。永恒不變的月亮和東海,伴隨著不斷變化更新的龍港,見證著在路上的一代代龍港人。
攝影:楊海軍
一張床、一個臨街的窗,這就是女人的世界。
老人叫孔萬表,今年71歲,女人叫李彩蓮,小老人3歲。
暫且讓時間回流到1972年,那一年,愛神光顧,用姻緣把他們打包成夫妻。從此,他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對兒,更是相濡以沫、不離不棄的一對兒……
可是,不幸從醫(yī)院勾連。37歲那一年,病魔纏上了李彩蓮。
一個夏日晌午的陽光,燒烤著鰲江的新渡碼頭。緩緩靠岸的輪渡,有秩序地卸下了過江的人和車輛??兹f表和另一個男生濕透衣裳,小心又吃力地抬著擔(dān)架,把婚后不到二十年,現(xiàn)在用冰磚冰塊裹挾的李彩蓮扛回家。
當時,往返龍港至溫州,單程雖然僅有60公里,但要過兩條江,坐兩次船。剛才,他們從溫州返回,除陸路外,過渡飛云江就等了兩個小時?,F(xiàn)在從新渡碼頭上岸才完成了第二次輪渡。當時的交通條件下,一天完不成往返,總要搭上兩天的時間。
這一次,是他們帶著李彩蓮第四趟到溫州求治。前幾次攙扶著走,這次病重得已經(jīng)昏死。交通不便,舟船勞頓,吃這點兒苦沒有什么可怕??膳碌氖?,這回李彩蓮因患腦白質(zhì)增生癥越來越重,40℃的高燒幾天不退,血糖檢測天天爆表,醫(yī)生表示無能為力。無奈,那就把愛人千辛萬苦弄回家。直白一點兒,就等著辦喪事。
奇怪,死神并沒有接招兒,只判李彩蓮“半生不死”。
也許是生命力的堅強反彈,也許是不斷添加的冰塊產(chǎn)生的效應(yīng),幾天后,李彩蓮果然“醒”了。于是繼續(xù)地籌錢,繼續(xù)地打針吃藥,肉體是保全了,但保不了意識和自理能力。
厄運的降臨,擊不倒當時39歲的孔萬表。五個孩子要養(yǎng)要管,老大15歲,老小5歲,一個小梯隊,嗷嗷待哺,但這不是難題。他選擇了孩子在家的時候,溜門掙錢。這個時間段就是起早貪黑。一輛腳踏三輪車,載動了他和家人的時光,碾走了一個又一個春來暑往、花開花落,就是碾不走纏著愛人的惡魔。
李愛蓮剛過40歲,就失去了知覺,木訥得僅是一坨肉身。抱、翻、抬、搓、揉、推、喂,等等,統(tǒng)統(tǒng)靠外力才能維持。即便是簡單的幾步,她也離不開任何一個支撐點。女兒在家,有時會分擔(dān)爸爸對媽媽一泡尿一包屎的擦試、清洗、更換。女兒婚嫁后,每一口、每一勺、每一次的日常伺候,都是孔萬表無怨無悔、沒日沒夜的愛。操勞,是孔萬表的主題詞,每一分每一秒。原本,一個長期臥床的人,因為背部缺氧、缺血,會招來褥瘡癥的攻擊,但李彩蓮成了特例。畢竟,孔萬表在愛人身上投入了更多的時間,每隔幾個小時,就翻拍、按摩、搓打。高強度的精力投放,保持了愛人軀體的健康。愛人沒法站立,他買了躺椅。愛人無法行動,他土法炮制,買來了加厚圓塑管,像組裝汽車輪胎一樣,給躺椅的底架“造了幾個輪子”。躺椅有腳了,就可以推著走。時至今日,躺椅老邁不堪,他也舍不得淘汰,只用家里多余的雜布料,像纏繃帶似的,給躺椅連一連、扎一扎。省錢是一回事兒,留著,既可以用,又可以做個紀念,一家人看重的就是這一點。一把“老古董”推走了多少酸苦,也推移了李彩蓮搖搖晃晃的人生。
平時,孔萬表怕愛人憋悶,就用自己制作的“推推車”把她送到窗戶邊,讓她看看窗外的世界。坐著太矮夠不著視線,站著好看,但又站不住。站,那是留給下輩子享受的事。李彩蓮在丈夫的示范下,只能半佝僂著身子,用一雙手,做出直角的“鉤鉤”,死死地扳住窗戶的防水框邊。這個動作,比較安全,萬一扳不住,屁股下有躺椅。更主要的是提升了一點兒視角,解決了“看”的問題。久而久之,她十個手指頭,變成了兩把“彎彎鉤”。其墻與窗的接合部,硬是掏出了一條剛才我們兩人都嘗試過的縫線。
辛酸、感人、震撼的故事就要收尾,我把眼光重新投放在從吃飯問到臥室的黑墻上??兹f表看懂了我探尋的眼神,揭開了謎底。
原來,李彩蓮在木僵的前幾年,尚沒有失語的狀態(tài)下,在有家人照看的同時,依靠自己的肩膀和一雙胳膊,構(gòu)成三個支點,依托這堵墻可以來回慢慢靠行,借此也可以活動一下身子。支點的力量,長期的作用,石灰墻皮磨破了。有時,躺椅推搡不夠靈敏,碰撞墻體,加大了墻皮磨刮的創(chuàng)傷。潮氣濕氣長時間依附墻上,歲月之手就壁畫出煙熏般的“炭黑地圖”。
看著床上“直板”的生命,又望望眼前祥和的孔萬表,敬意主宰了我的情感,腦海中也蹦出了絢麗多姿的五彩石。我更崇拜像孔萬表這樣超越于五彩石之上的人,在丈夫?qū)ζ拮拥膿?dān)當中,三十多年來,他奉獻和犧牲了自己的所有,并且,這種貢獻仍將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