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芳 魏行
摘 ?要:在漢語西北方言中,否定詞有時可以處于被否定的成分(如狀語)之后,對這種后置現(xiàn)象的來源,學(xué)界鮮有探究。以三類典型的否定結(jié)構(gòu)為切入點,采用語料庫檢索和文獻考證的方法,對西北方言的否定語序進行歷時考察。結(jié)果顯示,上古時期就存在否定詞位于副詞之后的用法,但是比例不高,范圍有限。“把”字句自唐代形成以來也存在否定詞前置、后置兩種模式,但唐宋時期后置的比例相當?shù)?。否定詞用于介詞短語之后的現(xiàn)象是從近代開始在西北方言中出現(xiàn)的。與此同時,后置語序在包含副詞和“把”字的否定句中也急劇增加,成為西北方言中的一種流行用法。研究結(jié)果不僅驗證了語言演變的波浪理論,也可以為歷史語言學(xué)、地理語言學(xué)等方面的研究提供參考。
關(guān)鍵詞:西北方言;否定詞;后置;副詞;介詞短語;“把”字結(jié)構(gòu)
一、引言
漢語西北方言主要分布于陜西(關(guān)中一帶)、甘肅、青海、寧夏、新疆等地區(qū)。在否定表達方面,該方言具有鮮明的特色,往往允許否定詞出現(xiàn)在否定對象之后①。我們知道,漢語的否定詞通常處于謂語動詞之前,如果謂語還有前置的狀語,就會造成否定詞和狀語之間的排序問題。無論是在副詞充當狀語的否定句中,還是在介詞短語充當狀語的否定句中,“否定詞+狀語[副詞/介詞短語]+謂語”都是普通話中常見的語序。在不表示強調(diào)的情況下,否定詞“不”一般都位于被否定的副詞性狀語或介詞短語之前[1] 。如果否定詞處于副詞或介詞短語之后,要么形成焦點否定②,要么造成句子不合法。試看以下例句:
普通話中包含副詞的否定句:
(1)a.天氣不太熱。
a.天氣[太] F不熱。
b.不要亂擺東西。
b. *亂不要擺東西。
c.他不怎么抽煙。
c.*他怎么不抽煙。
d.我們不馬上走。
d.*我們馬上不走。
普通話中包含介詞短語的否定句:
(2)a.他不在圖書館看書。
a.他[在圖書館]F不看書。
b.他不跟你玩。
b.他[跟你]F不玩,跟[她]F玩。
在以上例句中,例(1a)、例(2a)和例(2b)形成焦點否定;例(1b)、例(1c)和例(1d)則是不合語法。
在當今西北方言中,“不、嫑”(意思相當于“別、不要”)和“沒(有)”等否定詞不但可以用在被否定的副詞之后,而且能夠出現(xiàn)在被否定的介詞短語之后。試看以下例句:
西北方言中包含副詞的否定句:
(3)a.關(guān)中方言:天氣甚不熱。
(天氣不太熱。)[2]
b.蘭州方言:東西亂不要擺。
(不要亂擺東西。)[3]
c.寧夏方言:煙也很不抽。
(不怎么抽煙。)[4]
d.西寧方言:我們就不走。
(我們不馬上走。)[5]
e.新疆方言:我馬上不走,還有些個事情
莫辦完呢。
(我不馬上走,還有些事情沒辦完。)[6]
西北方言中包含介詞短語的否定句:
(4)a.關(guān)中方言:這個單方兒給后人嫑傳。
(這個偏方不要傳給后人。)[7]
b.甘肅方言:他連你不然了。
(他不跟你玩了。)(語料實錄/學(xué)生家長)
c.寧夏方言:你們連他們不嚷。
(你們別和他們吵。)[4]
d.西寧方言:電視機我還給你沒修好呢。
(我還沒給你修好電視機呢。)[8]
e.新疆方言:去咧跟他多不說, 擱下東西
就走。
(去了不用跟他多說,放下東西就走。)[6]
根據(jù)方言者的語感,例(3)、例(4)中的副詞和介詞短語并沒有被強調(diào),與例(1a)、例(2a)和例(2b)所表示的焦點否定完全不同。這種后置語序在“把”字句否定式中也頗為常見①。否定詞“不”和“沒”通常在“把”字結(jié)構(gòu)(“把你、把這個事情、把書、把漢語”等)之后才出現(xiàn)。例如:
(5)a.關(guān)中方言:我把你沒看來。
(我沒看見你。)[7]
b.蘭州方言:我把這個事情不知道。
(我不知道這個事情。)(語料實錄/學(xué)生家長)
c.寧夏方言:我把你不想了。
(我不想你。)(語料實錄/中學(xué)生)
d.青海方言:你阿門把書不念?
(你們怎么不上學(xué)?)(語料實錄/中學(xué)老師)
e.新疆方言:他把漢語不好好學(xué)。
(他不好好學(xué)漢語。)[9]
那么,西北方言中的否定詞后置現(xiàn)象是自古如此還是語言演變的結(jié)果?目前學(xué)界針對這一現(xiàn)象的研究尚不多見。本文將從包含副詞的否定句、包含介詞短語的否定句、“把”字句否定式這三類結(jié)構(gòu)著手,對西北方言否定詞的句法位置進行語料庫調(diào)查和文獻考證。
二、包含副詞的否定句
我們對古漢語語料庫②進行了全面檢索。首先以西北方言中的常用副詞為關(guān)鍵詞,查找出所有包含副詞的語料;然后將其中的否定句抽取出來,并根據(jù)否定詞與副詞的位置關(guān)系(如“否定詞+副詞”語序和“副詞+否定詞”語序),對從周代至清末各個時期否定句的使用情況進行了統(tǒng)計。
首先,我們來看上古漢語時期否定詞與副詞的位置關(guān)系,具體如表1所示:
從表1可以看出,否定詞位于副詞之后的用法自上古時期就已存在,不過,僅限于“甚不”和“再不”等個別用例,后置比例約為13%。
西周時期,出現(xiàn)了6個帶有副詞的否定句。否定詞“不”無一例外地用在了被否定的副詞之前,與普通話的否定語序完全一致。例如:
(6)a.不遠復(fù),無祗悔,元吉。(《周易·復(fù)卦》)
b.牽復(fù)在中,亦不自失也。(《周易·小畜卦》)
c.有孚攣如,不獨富也。(《周易·小畜卦》)
d.飲食衎衎,不素飽也。(《周易·漸卦》)
e.上下敵應(yīng),不相與也。(《周易·艮卦》)
f.不自為政,卒勞百姓。(《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否定詞“不”與程度副詞“甚”的組合有6例。其中,有5例將否定詞置于副詞“甚”之后;有1例仍將否定詞“不”置于副詞之前。例如:
(7)a.子之書甚不善,子勉歸矣。(《呂氏春秋·具備》)
b.人情甚不美,又何問焉!(《荀子·性惡篇》)
c.其名又甚不榮。(《呂氏春秋·順說》)
d.其實人則甚不安。(《呂氏春秋·順說》)
e.夫子何為頃間甚不庭乎?(《莊子·山木》)
(8)是于己長慮顧后,幾不甚善矣哉。(《荀子·榮辱篇》)
在這一時期的語料中,否定詞“不”與副詞“再”的組合有10例。其中,前置式的“不再”有9例;后置式的“再不”僅有1例。
到了漢代,否定詞與“再、相、復(fù)、甚、先、齊”等副詞共現(xiàn)的用例有177條。其中,否定詞處于副詞之后的用例有30條,不過,僅限于“甚”與“不”的組合。例如:
(9)a.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與陛下無異,此甚不便。(《史記·李斯列傳》)
b.背公立私,守尉長吏教訓(xùn)甚不善。(《漢書·高帝紀下》)
其次,我們來看中古漢語時期否定詞與副詞的位置關(guān)系,具體如表2所示:
從表2可以看出,在中古時期,后置否定詞的種類逐漸增多。被置于副詞之后的否定詞除了“不”還有“沒”,后置比例約為13.3%。例如:
(10)a.及踐祚,乃使武成在鄴主兵,立子百年為皇太子,武成甚不平。(《北齊書·高元海傳》)
b.這日未知承命否,經(jīng)中道甚沒唱將來。(《敦煌變文集新書·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
再次,我們來看近代漢語時期否定詞與副詞的位置關(guān)系,具體如表3所示:
從表3可以看出,后置語序在元明時期有727例,占否定句總數(shù)的55%;在清代有295例,占否定句總數(shù)的24.1%。在整個近代漢語中,否定詞位于副詞之后的比例約為40%。
元代以后,不但后置否定詞的種類更多,后置比例也顯著提高?!靶荨]、莫”等否定詞都出現(xiàn)在了否定對象之后。例如:
(11)a.回見管輅,教再休泄漏天機;不然,必致天譴。(明代羅貫中《三國演義》第六十九回)
b.師父,我曉得了!再莫念,再莫念?。鞔鷧浅卸鳌段饔斡洝返谑幕兀?/p>
c.喬親家再沒和你說什么話?(明代蘭陵笑笑生《金瓶梅》第七十五回)
語料庫所收錄的文本語料基本上都是書面語體,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上古至中古時期西北方言的基本特征。作為西北方言的主要構(gòu)成部分之一,關(guān)中方言①曾經(jīng)是周、秦、漢、唐四朝的官方語言,在中古以前的文獻典籍中體現(xiàn)得最為充分。例如《周易》的著述語言便反映了周朝發(fā)祥地——陜西關(guān)中地區(qū)——的方言特點。此外,據(jù)朱正義考證,《史記》使用了大量的口語、諺語和歌謠,被認為是當時話語的留聲機。作者司馬遷是陜西韓城人,著述語言以關(guān)中方言為主[13] 。當然,其他地區(qū)的西北方言(如甘肅方言)作為漢代關(guān)西方言的一部分在《史記》中也有所體現(xiàn)?!稘h書》的作者班固是東漢扶風(fēng)安陵(今陜西咸陽東北)人,其著述語言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反映了關(guān)中方言的主要特征。中古時期的《敦煌變文集》也保存了很多具有西北方言特色的詞匯和語法結(jié)構(gòu)。
近代以后,西北地區(qū)的方言與官方語言的差別逐漸增大,語料庫文獻能否如實地反映近代西北方言的特點尚未可知。為此,我們對最具方言特色的地方戲曲進行了調(diào)查,用以考證語料庫檢索的結(jié)果。秦腔大約是從明代開始在關(guān)中地區(qū)盛行的一種戲曲形式,被認為是關(guān)中方言的縮影[14](P60-64)。此外,自明清時期流傳于陜西、甘肅、寧夏及青海等地區(qū)的通渭小曲,也是一種廣為傳唱的地方劇。它和甘肅境內(nèi)的秦安小曲都體現(xiàn)了西北方言的主要特征。
在秦腔、通渭小曲和秦安小曲等100多部劇本中,我們共檢索到了18條包含副詞的否定句。其中,否定詞處于副詞之后的用例有12條,后置比例超過66%。在所有后置用法中,否定詞位于副詞“再”之后的組合為數(shù)最多;“不、休、沒要、不能、不必、不可、不用、沒有”等否定詞,均可以出現(xiàn)在副詞“再”之后。例如:
(12)a.過去的話兒再休講。(秦腔《二進宮》)
b.二皇兒再沒要亂講此話。(秦腔《白逼宮》)
c.再不能頭戴三王紐。(秦腔《斬李廣》)
d.小嬌兒再不必淚流滿面。(秦腔《四賢冊》)
e.如今只有一位夫人,再不可賣與人做丫環(huán)。(秦腔《萬福蓮》)
f.再不用哭,將你丈夫豁出,世上再沒有男子漢了。(秦腔《萬福蓮》)
g.北噠子再不敢起反中原。(通渭小曲《杏元和番》)
h.呱呆子你好憨,你再沒要搬價錢。(通渭小曲《李彥貴賣水》)
i.搖搖擺擺我的再不來。(秦安小曲《辭曹》)
j.從今后再不聽她言。(秦安小曲《蘆花記》)
與語料庫文獻相比,戲曲劇本使用的后置否定詞更多。這類更具地方特色的語料表明,近代西北方言確實存在大量否定詞后置的用法,這也為語料庫檢索結(jié)果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語料庫檢索以及對古籍和地方曲藝文獻的考證均顯示,否定詞用于副詞之后的現(xiàn)象自上古時期就在西北方言中存在,但是所占比例不高、使用范圍有限。從元、明時期開始,否定詞后置用法劇增,不僅使用范圍擴大,而且所占比例顯著提高。
三、包含介詞短語的否定句
自上古以來,漢語介詞短語的句法位置經(jīng)歷了很多變化。我們以“于(於)、與、對、在、往、跟、給”等西北方言中的常用介詞為關(guān)鍵詞,對各個時期的語料進行了檢索。結(jié)果顯示,從周朝至魏晉南北朝時期,唯有否定詞“不”與介詞“與”的搭配出現(xiàn)了后置用法。否定詞“不”可以用在“與為國、與王、與太白、與音、與浚”等介詞短語之后。例如:
(13)a.為仁與為國不同。(《國語·晉語一》)
b.而康后有淫行,與王不相中,相危以法。(《史記·孝武本紀》)
c.辰星與太白不相從,雖有軍不戰(zhàn)。(《漢書·天文志》)
d.由是與音不平,語在《永傳》。(《漢書·元后傳》)
e.長廣王湛先與浚不睦。(《北齊書·永安簡平王高浚傳》)
不過,通過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例(13)中的用例與西北方言中否定詞位于介詞短語之后的用法并不完全相同。試比較:
(14)a.這個單方兒給后人嫑傳。
a.這個偏方別傳給后人。
b.他連你不然了。
b.他不跟你玩了。
c.你們連他們不嚷。
c.你們別和他們吵。
d.電視機我還給你沒修好呢。
d.我還沒給你修好電視機呢。
e.去咧跟他多不說……。
e.去了別跟他多說……。
首先,例句的謂語存在顯著差異。例(13)中的謂語都由表示狀態(tài)(state)的詞構(gòu)成[15](P98-107),一般不能附帶體標記。而例(14a-e)的謂語都屬于活動性(activity)動詞,可以附帶完成體標記“了”。因此,我們可以說“這個單方兒給后人嫑傳了、他連你不然了、你們連他們不嚷了、電視機給你沒修好了、跟他多不說了”,但是不能說“與為國不同了、與王不相中了、與太白不相從了、與音不平了、與浚不睦了”。
其次,否定詞的原生位置也不一樣。將例(14a-e)的否定詞置于介詞短語之前,句子完全合乎語法。這與普通話的語序完全一致。但是如果將例(13)的否定詞置于介詞短語之前,句子聽起來就很不自然。
鑒于上述差異,我們認為例(13)中的用例與本文討論的否定詞后置用法并不相同。與之類似的,還有唐宋以來出現(xiàn)的否定詞位于介詞“於”之后的現(xiàn)象。在這些用例中,要么充當謂語的不是活動性動詞,要么否定詞的句法位置不夠靈活,只能固定在介詞短語之后,與本文研究的結(jié)構(gòu)也不完全一致。
據(jù)語料庫檢索顯示,類似(14a-e)的否定詞后置用法在中古以前并不存在。明清以后,漢語中才真正允許否定詞出現(xiàn)在介詞短語之后。例如:
(15)a.金蓮就知是與蕙蓮的,對玉樓也不提起此事。(明代蘭陵笑笑生《金瓶梅》第二十二回)
b.他在奶奶跟前還不說,誰知道他那些事?(《紅樓夢》第八十三回)
在例(15)中,不但否定詞“不”用在了介詞短語“對玉樓、在奶奶跟前”之后,而且謂語由活動性動詞“提、說”充當,可以附帶體標記“了”。此外,將后置結(jié)構(gòu)中的否定詞放在介詞短語之前也完全沒有問題?!安粚τ駱翘崞鸫耸?、不在奶奶跟前說”正是普通話的說法。
根據(jù)檢索結(jié)果,本文所考察的否定詞用于介詞短語之后的語序,是從近代開始才在西北方言中出現(xiàn)的。具體如表4所示:
從表4可以看出,該用法在元、明時期的比例約為16.3%,在清代的比例約為17.4%,在整個近代漢語中的使用比例約為16.7%。
這種否定詞后置的傾向在地方曲藝文獻中更為突出,“花兒”的唱詞中存在不少否定詞“嫑”用于介詞短語之后的現(xiàn)象,比例高達50%。例如:
(16)有什么冤枉給阿哥說,虧死了,千萬兒給別人嫑說。(河州花兒)
“花兒”是明代以來中國西北地區(qū)的漢、回、藏、東鄉(xiāng)、保安、撒拉、裕固等民族共同創(chuàng)作和傳唱的民歌形式。由于傳統(tǒng)的花兒(如河州花兒、山花兒、河湟花兒等)都是用當?shù)胤窖匝莩?,這種口頭文學(xué)形式為研究西北方言提供了可靠的素材。
同樣是“不、沒”等否定詞,為什么它們在周代就能夠用在副詞之后,而直到近代才出現(xiàn)在介詞短語之后呢?一個重要因素是介詞短語的句法位置由古至今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在先秦時期,介詞短語大都用于謂語之后,從東漢開始向謂語之前移動,近代以后基本固定在了謂語之前[16]、[17]。如果上古時期的介詞短語普遍處于謂語之后,就不會與謂語之前的否定詞存在語序上的競爭,自然也就不會產(chǎn)生否定詞后置語序。正是到了近代,當介詞短語移到了謂語之前,才使得否定詞位于介詞短語之后的現(xiàn)象成為可能。
四、“把”字句否定后置式
“把”字在上古時期是一個動詞,表示“握持、掌控”義。例如:
(17)左牽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史記·宋微子世家》)
《史記》的著述語言是以西北方言為基礎(chǔ)的,因此,可以推斷這一時期的“把”字在西北方言中也是一個實義動詞。唐五代之后,“把”字逐漸虛化為介詞。例如:
(18)a.只把練魔求至理,不將諂曲順人情。(《敦煌變文集新書·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
b.莫愁寒族無人薦,但愿春官把卷看。(唐代杜荀鶴《入關(guān)因別舍弟》)
例(18a)句中的謂語動詞是“求”,“把練魔”則為一個引入工具或方式的介詞短語。與此同時,這一時期還出現(xiàn)了“把”字處置式的用法。例(18b)的賓語“卷”就是被“把”字提到了謂語動詞“看”的前面。
至此,“把”字句正式形成,且否定詞都用在“把”字結(jié)構(gòu)之前。例如:
(19)a.不把花鈿粉飾身,解持佛戒斷貪嗔。(《敦煌變文集新書·妙法蓮華經(jīng)講經(jīng)文》)
b.莫將天女與沙門,休把眷屬惱菩薩。(《敦煌變文集·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
到了宋代,否定詞在“把”字句中的位置出現(xiàn)了變化,允許否定詞位于“把”字結(jié)構(gòu)之后。例如:
(20)a.愛把綠眉都不展。(宋代王寀《蝶戀花》)
b.淡月簾櫳黃昏后,把燈花、印約休輕觸。(宋代吳潛《賀新郎》)
在例(20)中,否定詞“不”用在了“把綠眉”之后;否定詞“休”用在了“把燈花、印約”之后。不過,這種否定詞后置語序的使用頻率很低。在唐宋時期,“把”字句否定前置式仍占主導(dǎo)地位。我們對中古漢語時期的“把”字句否定式進行了檢索,具體如表5所示:
從表5可以看出,這一時期“把”字句否定式的前置式有162例,后置式有5例,且僅限與否定詞“不”搭配,后置比例約為3%。
我們也對元明時期的“把”字句否定式進行了檢索,具體如表6所示:
從表6可以看出,自元代開始,否定詞位于“把”字及其賓語之后的用法明顯增加。據(jù)統(tǒng)計,在181例“把”字句否定式中,有25例使用了否定詞后置語序,占比約為14%。后置式在這一時期不但數(shù)量增多,而且范圍擴大,更多地出現(xiàn)在非處置義動詞作謂語的“把”字句中。例如:
(21)a.也是我間別來的多年把你不認的。(元代張國賓《薛仁貴榮歸故里》第三折)
b.把先皇圣旨不怕些兒個。(元代無名氏《謝金吾詐拆清風(fēng)府》第二折)
c.我把那段匹綾羅不希望。(元代戴善甫《陶學(xué)士醉寫風(fēng)光好》第二折)
d.宋江把李應(yīng)不肯相見。(明代施耐庵《水滸傳》第四十八回)
在例(21)中,不僅否定詞“不”用在了“把”字結(jié)構(gòu)之后,而且充當謂語的成分主要是心理動詞和感官動詞,如“認的、怕、希望、相見”等。
此外,對最能體現(xiàn)元代語言特點的元曲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把”字句否定后置式的比例更高,接近30%[18]。后置否定詞的種類也更多,“不、休”等否定詞都可以位于“把”字結(jié)構(gòu)之后。例如:
(22)a.世間人把丹桂都休折,留著手把雕弓拽。(元代關(guān)漢卿《閨怨佳人拜月亭》第三折)
b.把這盞許親酒又不敢慢俄延。(元代關(guān)漢卿《閨怨佳人拜月亭》第四折)
c.喚仙童把洞門休鎖。(元代范康《陳季卿悟道竹葉舟》第四折)
d.第二來把香醪再不吃。(元代馬致遠《馬丹陽三度任風(fēng)子》第三折)
e.龍椅上把身軀不收。(元代尚仲賢《漢高皇濯足氣英布》第三折)
f.你把這甕內(nèi)酒休教剩。(元代宮天挺《嚴子陵垂釣七里灘》第三折)
g.錯認了把老身休怪。(元代張國賓《公孫汗衫記》第三折)
到了清代末期,“把”字句否定后置式從漢語官話(即后來的普通話)中基本消失①,“把”字否定句又重新回歸前置式。我們對清代官話中的“把”字句否定式進行了檢索,具體如表7所示:
從表7可以看出,清代官話中的“把”字句否定式全部為前置語序。
與官話的演變趨勢不同,“把”字句否定后置式在西北方言中卻得以保存,且所占比例和使用范圍都相當可觀。這一點可以從西北地區(qū)的曲藝唱詞中得到佐證。否定詞“不、沒、莫”用于“把”字結(jié)構(gòu)之后的比例,在秦腔唱詞中接近20%。例如:
(23)a.為民為君為邦家,朝朝把忠心不改。(秦腔《黑逼宮》)
b.你把我掛帥的官兒就沒在你心上。(秦腔《轅門斬子》)
c.知縣官把屈情一概不管。(秦腔《法門寺》)
d.把這些古人且莫比。(秦腔《五典坡》)
e.把那些珠玉珍寶綾羅彩緞我不愿享。(秦腔《卓文君》)
在通渭小曲和河州花兒的唱詞里,“把”字句否定詞后置的比例更高,接近50%。例如:
(24)圣上惱怒,抄家田官,把天理良心都不念。(通渭小曲《李彥貴賣水》)
(25)a.千萬把涼水嫑喝。(河州花兒)
b.雞蛋倆換了個線,我把你沒見著。(河州花兒)
值得注意的是,西北方言中還存在不同類型的后置結(jié)構(gòu)混合使用的情況。如果句中既有狀語,又有“把”字結(jié)構(gòu)或前置的賓語,否定詞都用在這些成分之后。例如:
(26)a.關(guān)中方言:老師把書給他沒給給②。
(老師沒給他書。)[2]
b.新疆方言:這個娃娃飯好好兒不吃。
(這孩子不好好兒吃飯。)[6]
c.寧夏方言:他茶不喝,煙也很不抽。
(他不喝茶,也不大抽煙。)[4]
在例(26)中,無論是在包含“把”字結(jié)構(gòu)(如“把書”)和介詞短語(“給他”)的否定句中,還是在包含前置賓語(如“飯”和“煙”)和副詞(“好好兒”和“很”)的否定句中,否定詞一律出現(xiàn)在這些成分之后。
如果否定句中還有能愿動詞,否定詞和能愿動詞也都被后置。例如:
(27)a.青海方言:三扇兒蒸籠一口鍋,你再渴,千萬把涼水嫑喝。(河州花兒)
b.關(guān)中方言:喝酒歸喝酒,把閻君爺交的差事可不敢耽擱了。(秦腔《唐王游地獄》)
c.蘭州方言:都到這么個地步了,你就把我不能幫給咔嗎?[20]
綜上,語料檢索和相關(guān)文獻考證均顯示,“把”字句否定后置式自唐代形成以來就存在,但是所占比例相當?shù)?。從元代開始,后置式急劇增加,清末又從官話中消失,但卻在西北方言中得以保留并沿用至今。
五、對語言學(xué)研究的啟示
在三類否定結(jié)構(gòu)的演變過程中,后置用法都是在元明以后出現(xiàn)了爆發(fā)式的增長。這不禁引起我們對語言演變動因的思考。地理語言學(xué)的研究表明,阿爾泰語系的語言與漢語北方方言自中古以來就發(fā)生了廣泛的接觸[21],在元代尤為頻繁。這與否定詞后置語序在西北方言中大量出現(xiàn)的時間十分吻合。已有研究發(fā)現(xiàn),“把”字句及其否定后置式在近代的劇增與阿爾泰語的影響有直接關(guān)系[18]、[20]。如果說語言接觸是導(dǎo)致“把”字句定后置式在近代流行起來的一個重要外因,那么,其他兩類否定后置結(jié)構(gòu)的繁榮也可能與阿爾泰語有一定關(guān)系。
需要指出的是,否定詞后置用法在空間分布上則體現(xiàn)出一定的地域差異。實地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關(guān)中地區(qū)的否定詞后置傾向并不十分顯著。在很多情況下,否定詞既可以出現(xiàn)在介詞短語或“把”字結(jié)構(gòu)之前,也可以出現(xiàn)在介詞短語或“把”字結(jié)構(gòu)之后。例如:
(28)a.否定詞前置:沒給老王送。(戶縣方言)[7]
b.否定詞后置:給老王沒送。(戶縣方言)
c.否定詞前置:你嫑把他當一回事兒。(戶縣方言)
d.否定詞后置:你把他嫑當一回事兒。(戶縣方言)
(29)a.否定詞前置:我不連你說了。(語料實錄/興平方言)
b.否定詞后置:我連你不說了。(語料實錄/興平方言)
c.否定詞前置:嫑把門關(guān)上。(語料實錄/興平方言)
d.否定詞后置:把門嫑關(guān)上。(語料實錄/興平方言)
相比之下,否定詞位于介詞短語或“把”字結(jié)構(gòu)之后的用法在甘肅、寧夏、新疆等地區(qū)更為流行。雖然這些方言區(qū)對前置、后置表達都可以接受,但是普遍認為后者更自然、更順口。例如:
(30)a.否定詞前置:沒有把那學(xué)生罵過一聲。
b.否定詞后置:把那學(xué)生沒有罵過一聲。 (蘭州方言)[20]
c.否定詞前置:不咧把娃太打得勁大了。
(不要把孩子打得太過分了。)
d.否定詞后置:把娃太不咧打得勁大了。(寧夏方言)[4]
e.否定詞前置:東西還莫給人家拿去?
f.否定詞后置:東西還給人家莫拿去?(新疆方言)[6]
那么,同一語言特征為什么在同一個方言區(qū)還存在差異呢?波浪理論(wave theory)認為,語言的演變具有地區(qū)不平衡性[22]、[23]。在交際力量的推動下,新的語言特征像波浪一樣從創(chuàng)新的中心區(qū)域向四周蔓延。傳播的地區(qū)越廣,遇到的阻力越多,創(chuàng)新特征就越不明顯。因此,通常是創(chuàng)新中心區(qū)的特征最強,邊緣區(qū)的特征最弱;毗鄰區(qū)域的土語最相似,相距較遠的土語差異較大,最終可能導(dǎo)致方言區(qū)兩端的土語無法相互理解。如果否定詞后置用法在近代西北方言中的繁榮確實是與阿爾泰語的接觸和影響有關(guān),那么,阿爾泰語系密集的寧夏和新疆地區(qū)應(yīng)當是創(chuàng)新的中心區(qū)域,這些區(qū)域所體現(xiàn)的否定后置特征必然最強。在向四周蔓延的過程中,否定后置特征便會逐漸減弱。這就可以解釋為何關(guān)中地區(qū)的否定后置特征明顯弱于甘肅、寧夏和新疆地區(qū)。
本文以包含副詞、介詞短語與“把”字的否定句為切入點,對漢語西北方言的否定結(jié)構(gòu)進行了語料庫調(diào)查和文獻考證。研究發(fā)現(xiàn),在上古時期,否定詞位于副詞之后的用法就在西北方言中存在,但是所占比例不高,使用范圍有限?!鞍选弊志渥蕴拼纬梢詠硪泊嬖诜穸ㄔ~前置和否定詞后置兩種模式,不過后者在唐宋時期的用例相當少。否定詞位于介詞短語之后的現(xiàn)象,是近代以來才在西北方言中出現(xiàn)的。與此同時,后置語序在包含副詞的否定句和“把”字句否定式中的使用比例也都大幅提升。顯然,西北方言的否定詞在近代時期普遍發(fā)生了后置?!鞍选弊志涞姆穸ê笾檬皆诮膭≡雠c阿爾泰語的影響有直接關(guān)系,其他兩類否定后置結(jié)構(gòu)的繁榮也可能受到阿爾泰語的影響。同時,否定詞后置用法在空間分布上體現(xiàn)出一定的地域差異。否定詞后置在關(guān)中地區(qū)并不十分顯著,在甘肅、寧夏、新疆等地區(qū)則較為流行。這種區(qū)域性差異可以從語言演變的波浪理論中得到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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