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國

摘 ?要：在清末民初的白話報刊中，國名的表達方式主要有全稱、簡稱、“全稱+國”、“簡稱+國”四種，每種之下又有一些特殊的次類。在構(gòu)詞上，“單音節(jié)國名+國”形式的使用范圍很廣，同時也大量存在著“多音節(jié)國名+國”形式。在用法上，單音節(jié)國名可以和多音節(jié)國名并列出現(xiàn)，而且國名的四種表達方式可以混用。這些現(xiàn)象說明當時漢語的明晰性原則占有重要地位，與現(xiàn)代漢語中韻律原則更為優(yōu)先形成鮮明對比。二者的轉(zhuǎn)移說明了兩個時期的漢語在單雙音節(jié)選擇使用上的異同以及漢語雙音化的發(fā)展歷程，更能揭示出漢語結(jié)構(gòu)形成策略的變化。

關鍵詞：單雙音節(jié)問題;國名;清末民初;白話報刊;明晰性原則

在呂叔湘先生的《現(xiàn)代漢語單雙音節(jié)問題初探》一文中，漢語的單雙音節(jié)第一次被“作為一個問題提出來”[1]。此文首次對現(xiàn)代漢語的單雙音節(jié)問題做了全面的探討，得出了一些帶有規(guī)律性的結(jié)論，比如“單音節(jié)的活動受限制”一節(jié)，就說明了“單音節(jié)的活動遠不及雙音節(jié)自由，不但單說受限制，在句子里也受些限制”。其中，用來做例子的就有地名，尤其是國名。通過我們的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清末民初漢語的單雙音節(jié)問題與其之前、之后的漢語表現(xiàn)出非常不同的鮮明特點。根據(jù)語言發(fā)展的漸變性與連續(xù)性原則，對本時期單雙音節(jié)問題的研究，能夠為解決現(xiàn)代漢語單雙音節(jié)運用的“所以然”問題提供有益的幫助。因此，本文擬以言文一致的白話報刊為例，對清末民初國名中存在的單雙音節(jié)問題及其對現(xiàn)代漢語的影響做一初步探討。

一、清末民初國名的表達方式

在清末民初的白話報刊中，國名的表達方式主要有以下四種：

一是全稱。其中，根據(jù)國名的性質(zhì)，全稱又可以分為兩類。一是純粹的國名，如：印度、瑞士、英吉利、墨西哥、委尼瑞拉、科倫比亞、美科尼西亞、馬伊哥洛尼休等。這種類型的國名一般采用音譯，即“把別的語言中的詞連音帶義都接受過來”[2]（P507）。這在當時是最重要的表達方式，“地名取音與人名同”，即二者“以稱號著，自以音為重，雖有因緣，不取義譯”[3]（P142）。此類情況可簡稱為“全1”。二是國名加國體，如：“美利堅合眾國”是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的譯名，其中，“美利堅”是國名，“合眾國”是國體。這種類型的國名一般采用半音半意的方式，即國名部分采用音譯，國體部分采用意譯，如“美利堅”是America的音譯，“合眾國”則是對The United States的意譯。此類情況可簡稱為“全2”。

二是簡稱。其中，根據(jù)簡省方式的不同，簡稱又可以分為兩類。第一種是采用全稱的首字，即無論是全1還是全2類國名，都可以簡省為首字，如印度簡稱“印”，緬甸簡稱為“緬”，英吉利簡稱為“英”，法蘭西共和國簡稱為“法”等。這類情況可簡稱為“簡1”。有時，簡1也可以不是首字，而可能是第二個字。例如：

（1）但是這條鐵路是中萄立約合辦，必須彼此股份平均，與原約相合才能開工。①（《京話日報》，1905-11-16-2）②

（2）不知道現(xiàn)在的西班牙還答應不答應，你想班國派領帶駐扎在中國各埠的也不止一處，中國要派領事駐小呂宋，他就不許。（《中國官音白話報》，1898[24]47）③

在例（1）中，“中”指中國，“萄”指葡萄牙，這里的簡稱是其第二字。在例（2）中，“班國”的“班”指西班牙，顯然是其國名第二個字“班”的簡縮。之所以不取首字“西”，原因是為了避免與表示西方歐美國家的“西國”相混淆。

有時，還可以取國名的前兩字作為簡稱。例如：

（3）葡萄牙國通商條約，經(jīng)盛宮保、呂尚書，與葡萄國欽差在上海商議停妥，共二十條。（《京話日報》，1904-11-23-1）

（4）聞德皇要巡游地中海，除跟意大利皇帝會面外，還要到葡萄牙跟葡萄皇相會，并往西班牙京城跟西班國皇帝相會。（《京話日報》，1905-03-05-3）

在例（3）中，“葡萄牙國”中的“葡萄牙”是全1，“葡萄國”中的“葡萄”是簡1，顯然是節(jié)縮前二字而成。例（4）中的“西班”則是“西班牙”前二字的節(jié)縮。清末民初的白話報刊中，這類例子雖然不多，但是對說明本時期單、雙音節(jié)在詞法層面上表現(xiàn)出的特點還是有一定幫助的，所以也在此專門列出。

第二種是簡縮為國名或國體，這種情況主要是指全2類國名，如美利堅合眾國“又叫合眾國和美利堅”（《江蘇白話報》1904[1]16），既可以簡稱為“美利堅”，這就與全1類國名相同了;也可以簡稱為“合眾國”。此類情況可簡稱為“簡2”。不過，因為不同的國家可以有相同的國體，如果拿國體來表示國家，則容易發(fā)生混淆，比如“德意志聯(lián)邦，又叫做合眾國”（《京話報》1903[3]9），這就容易與美利堅合眾國相混。因此，這種簡稱很少，可以忽略不計。如此以來就只剩簡省為國名的一類了。

三是“全1+國”，即在全1類國名后加上“國”字。例如：

（5）比如高麗國合印度國罷，他們何嘗不是自主之國呢？只因他們的國人不知道愛國，到如今可就成了日本的高麗、英國的印度了。（《吉林白話報》，1907[15]4）

（6）英國滅了印度，又侵到阿富汗國。光緒四年，阿富汗抗英大敗，便成了英國的屬國。（《京話日報》，1904-11-24-4）

在例（5）、例（6）中，下面加點的國名均采用“全1+國”的格式，有下劃線的則為全1格式。

四是“簡1+國”，即在簡1類國名后加上“國”字。在清末民初的白話報刊中，這種格式非常普遍，只要是二音節(jié)以上國名的簡1后都可以加上“國”字而形成這種格式。例如：

（7）其余英國、美國、俄國、法國、德國、意國、奧國的兵，見日本兵已占了炮臺，他們也隨勢登岸。（《杭州白話報》，1901[7]13）

（8）本月三十一日，為荷國女君主生誕，現(xiàn)由駐京荷使照會外交部，屆期使館懸旗鳴炮慶祝。（《京話日報》，1914-08-12-3）

其次，值得注意的是，簡1類單音節(jié)國名在句中不僅可以與其他單音節(jié)國名并列出現(xiàn)，還可以和多音節(jié)國名并列出現(xiàn)。例如：

（15）舊年洋兵進京，美、英、法、德、俄、日本等國把京城地方劃清界限，各歸各管。（《杭州白話報》，1901[11]2）

（16）白種國○最大的是英、美、法、德、俄、意、奧、荷、比、瑞士、瑞典、西班牙、葡萄牙、丹馬等國。（《安徽俗話報》，1904[3]18）

（17）俄國天主教某神父，本是革命黨的首領，到瑞士、英、法等國游歷，把俄國待民的暴虐著各國細說。（《京話日報》，1905-05-30-5）

（18）產(chǎn)油的地方，俄國、美國最多，此外如中國，以及德、意、日本、緬甸等國多有，俄國巴古地方，每日所出的火油有二萬斤。（《杭州白話報》，1902第二卷[6]9）

（19）要說英國、美國合那德、法、日本等國的富強，都是行憲法的朝野上下的事情，經(jīng)上下議院議定了才準施行。（《吉林白話報》，1907[11]4）

在例（15）～例（19）中，下面加點的國名都是簡1，即單音節(jié);下劃線的則都是多音節(jié)。與現(xiàn)代漢語相比，它們的音節(jié)搭配就顯得很是另類，比如例（15）中，雙音節(jié)國名“日本”與前面的簡1類國名“美”“英”“法”等并列使用。而實際上，“日本”如果采用簡1的方式“日”，從韻律上來說可能更為順暢和諧。余例類推。

再次，除了簡1外，其他三種類型的國名都是多音節(jié)的，三種形式可以同時出現(xiàn)，在音節(jié)搭配結(jié)構(gòu)上就變得復雜起來。例如：

（20）已亡的一百八十七位神父中，有法國的九十一人，意國二十二人，荷蘭國十五人，比國十二人，依蘭脫九人，西班牙七人，德國五人。（《公教白話報》，1914第2卷[9]138）

（21）中國政府現(xiàn)在挽俄國做保，向比利時、法蘭西國、荷蘭三國募集公債三百萬磅。（《杭州白話報》，1902第二卷[15]1）

（22）恁奈近年來，法蘭西國、意大利國、日本等國極力講求養(yǎng)蠶種桑收繭繅絲的法子，日盛一日，精益求精。（《杭州白話報》，1902第二卷[5]12）

（23）一叫君主立憲國，如德國、英國、日本國。一叫君主專制國，如俄國、土耳其國、高麗國、越南國、緬甸國合我們中國。（《京話日報》，1905-10-23-1）

（24）這樣的人越多，這國家越發(fā)富強，如現(xiàn)在美國、英國、法國、德國、日本國、瑞士國，真是全國的人都懂得這個道理。（《湖南演說通俗報》，1903[3]3）

在例（20）中，“西班牙”“依蘭脫”是全稱，“荷蘭國”是“全1+國”類，而“法國”“意國”“比國”“德國”則是“簡1 +國”類。三種方式的國名交錯使用。在例（21）中，后面已經(jīng)有“三國”了，前面“法蘭西國”的“國”就應該像“比利時”一樣不再出現(xiàn)“國”字，但這里還是采用了“全1+國”的方式。例（22）也是如此。在例（23）與例（24）中，下劃線的國名屬于“全1+國”類，而

下面加點的國名則屬于“簡1+國”類。

可見，清末民初時期，國名的四種表達方式是可以混用的，這一點還可以清楚地從它們出現(xiàn)在更大結(jié)構(gòu)的用法看出來，比如，四種形式都可以在偏正結(jié)構(gòu)中充當定語：

（25）a.現(xiàn)在日本國人到青島地方去做生意的，紛紛買地造屋，比旅順威海更多。（《無錫白話報》，1898[2]4）

b.更不解別人家兩個打戰(zhàn)，何以打到中國的土地上來？這日本人把中國的土地占了去，中國人反替他慶賀呢？（《白話》，1904[1]27）

c.這一次事情，日國人都說是英國兵船把美國兵船領進港口，所以極恨英國人。（《無錫白話報》，1898[2]3）

d.一是和日人訂立合辦湖南水口山與安徽太平兩處礦產(chǎn)的合約，一是和日人訂立合辦制煉制錢工廠的合約。（《奉天通俗教育講演錄》，1916[12]21）

（26）a.那第一次到中國的就是葡萄牙國人。當明朝嘉靖時候，這葡萄牙人在寧波廈門開商館，又把澳門地方占去。（《中國白話報》，1904[8]17）

b.現(xiàn)據(jù)某外交家調(diào)查，共有日本人十七名，英國人六名，葡萄牙人兩名，法國人二十二名。（《京話日報》，1916-02-18-2）

c.葡國人聽了領事說的話，極為感激，不住的道謝。（《中國官音白話報》，1898[7、8]12）

d.在林某想著，葡人既沒有股本，不能夠再耽延日期，打算把原約作廢。（《京話日報》，1905-11-16-2）

在這一時期，作定語的可以是“全1+國”國名，如例（25a）中的“日本國”、例（26a）中的“葡萄牙國”?？梢允恰叭Q”國名，如例（25b）中的“日本”、例（26b）中的“葡萄牙”?？梢允恰昂?+國”國名，如例（25c）中的“日國”、例（26c）中的“葡國”。也可以只用“簡1”國名，如例（25d）中的“日”、例（26d）中的“葡”。

不過，從音節(jié)結(jié)構(gòu)的角度來看，第一種和第三種情況讀起來十分拗口。下面，我們就具體分析一下它們的音節(jié)結(jié)構(gòu)，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在這兩種結(jié)構(gòu)中，定語部分均有一個單音節(jié)“國”字把前后兩部分隔開，而“國”字本身只能與前面的部分組合，而不能與后面的部分組合，這樣就破壞了整個音節(jié)結(jié)構(gòu)節(jié)奏的流暢。就此而言，清末民初時期，“國”字的出現(xiàn)與否并不是為了韻律和諧。

四、清末民初國名單雙音節(jié)問題的成因

清末民初時期的國名，無論是構(gòu)詞，還是用法，在單雙音節(jié)的選擇使用上都表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特點。其中，最大特點是簡1和全1后可以帶“國”字。如果說簡1尤其是取首字時不能單說，因此其后加“國”字是為了湊雙的話，那么，全1本身已經(jīng)是多音節(jié)，至少是二音節(jié)，又為什么要加“國”字呢？無論是什么原因，有一點是肯定的，即它絕對不是為了符合韻律原則的湊雙。我們認為，全1后帶“國”字，明顯是為了“清楚示意”[4]（P238）。在這里，全1是專名，“國”是類名[2]（P518）。“類名所指范圍寬泛，通過與專稱的結(jié)合使之明確;專稱對相應的類名表現(xiàn)出定向的依賴，或者說是類名對專稱實施了單向的控制?！盵5]（P77）當時，人們的地理知識相對匱乏，尤其是隨著西學東漸而來的這些國名，對大部分中國人來說還是比較陌生的，如果只出現(xiàn)簡1和全1，沒有“國”字的“單向的控制”，很可能會造成誤會。其實，帶“國”字的這種用法古已有之，且應用很廣。漢代以前中原地區(qū)的國家，無論是單音節(jié)還是多音節(jié)國名，大都采用全1的形式。當然，全1后帶“國”字的稱謂法也一直存在，兩種表達形式并存并用，如“魯”與“魯國”、“中山”與“中山國”等。相比而言，帶“國”字的表達法就少得多了，原因就是人們對這些國名本來就十分熟悉，無需加“國”字以“清楚示意”。不過，說到中原地區(qū)以外的國家，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所建的國家，由于地處偏遠，“全1+國”這種稱謂法則更為常見。例如：

（27）渴盤陁國，于闐西小國也。西鄰滑國，南接罽賓國，北連沙勒國。所治在山谷中……末國，漢世且末國也……波斯國，其先有波斯匿王者，子孫以王父字為氏，因為國號……宕昌國，在河南之東南，益州之西北，隴西之西，羌種也……鄧至國，居西涼州界，羌別種也。（《梁書·諸夷傳·西北諸戎》）

在例（27）中，全1后帶“國”時可以是單音節(jié)，如“滑”;可以是二音節(jié)，如“罽賓”;可以是三音節(jié)，如“渴盤陁”。當然也可以是四音節(jié)或以上。之所以帶“國”字，是因為少數(shù)民族的國名一般都采取音譯的辦法，對中原地區(qū)的人來說還是比較陌生的，容易發(fā)生誤會，帶上類名“國”字則就清楚多了，至少能夠表明它們表示的是國名。這個道理在清末民初時期，尤其是白話報刊中就有更明顯的體現(xiàn)。當時的志士仁人為了開啟民智，移風易俗，迫切需要在普通百姓中普及科學知識，其中就包括世界地理知識?！半S著白話文運動的蓬勃開展，近代意義上的科學地理知識被視為普通國民必備的基本素質(zhì)而受到白話報人的青睞?！盵6]（P249）但是，時人的地理知識卻相當匱乏，“你看我們中國那一班愚蠢的人，你問他何處是西藏，何處是蒙古，他還不知道屬中國的，屬外國的。你問他那里是黃河，那里是大江，他還不知道那個是在南，那個是在北?！保ā栋不瞻自拡蟆?908[2]1）就更不用說世界地理了。因此，為了清楚地表明全1是一個國名，加一個類名“國”字還是很有必要的。此外，簡1后加“國”字更是體現(xiàn)了這個道理。

現(xiàn)有的研究表明，漢語是一種“特別注重韻律的語言”[7]，但是，這個結(jié)論似乎更加適合現(xiàn)代漢語，而不太適合清末民初時期。這是因為，從當時國名的構(gòu)成和用法來看，無論是簡1的第二類，還是簡稱、全1后帶“國”字，乃至四種表達方式的混用，都說明韻律原則并不是當時漢語構(gòu)詞與組句上的優(yōu)先原則，相比而言，倒是明晰性原則更占重要地位。到了現(xiàn)代漢語階段，清末民初時期國名的特殊形式和用法都已消失，相對來說趨簡性十分明顯，比如只有首字簡稱后可以帶“國”字，二音節(jié)及以上的國名后則不能;首字簡稱只能與首字簡稱并列使用等。而且，這些相對穩(wěn)定的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很明顯都取決于韻律原則，即韻律原則決定了現(xiàn)代漢語國名的表達方式與用法特點。明晰性原則向韻律原則的轉(zhuǎn)變，不僅說明了兩個時期的漢語在單雙音節(jié)選擇使用上的異同以及漢語雙音化的發(fā)展歷程，更能揭示出漢語結(jié)構(gòu)形成策略的轉(zhuǎn)移，具有重要的漢語史研究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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