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蘭,陳艷紅
(1.貴州財經大學 外語學院,貴州 貴陽550025;2.上海海洋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201306)
中國古代翻譯活動因其歷史文化背景,多以宗教文獻為主要對象,至明朝末年才開始逐漸拓寬領域,轉向對歐洲天文、幾何、醫(yī)學等領域的典籍翻譯,但較有規(guī)模的翻譯活動則始于清朝中葉。清朝末年,中國社會因西方帝國主義列強入侵而進入“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兩次鴉片戰(zhàn)爭戰(zhàn)敗后,長期閉關鎖國的清政府被迫簽訂《南京條約》,從此徹底喪失了中西文化交流的話語權和書寫權;《天津條約》的簽訂更是將兩國交涉中的中英文本制作權歸于英方,并以英文文本為標準,甚至規(guī)定“遇有文辭辯論之處,總以英文作為正義” 的條款[1](p102),確定了英語在中英國際交流中的權威地位。迫于現(xiàn)實壓力,清政府開設了第一所官辦外語專門學?!熬熗酿^”,由排斥西方文化轉向主動學習求變,以培養(yǎng)外交和翻譯人才,中國近代翻譯由此拉開序幕。
翻譯作為一種信息轉換工具和傳播媒介,是近代中國“睜眼看世界”的特殊現(xiàn)象,基于其“社會性”和“文化性”特征[2](p246-248),在西學東漸的歷史過程中承擔了文化符號轉換和思想創(chuàng)造傳播的重要功能,有識之士以譯著為媒介探索近代中國救亡圖存的現(xiàn)代化道路,構建中西文化交流互動模式,對推動中國翻譯事業(yè)發(fā)展和近代中國思想文化轉型大有裨益。
兩次鴉片戰(zhàn)爭以后,近代中國陷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歷史深淵,中華民族面臨著生死攸關的民族危機,國家社會政治結構和思想文化發(fā)生了傾覆性劇變。清政府作為戰(zhàn)敗方被迫簽訂《南京條約》《天津條約》等一系列不平等條約而徹底喪失話語權,在西方國家霸權壓迫下,不少有識之士意識到通過譯介西方書籍來自強求變、國際交涉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如林則徐編譯的《四洲志》、徐繼畬編纂的《瀛寰志略》以及魏源編寫的《海國圖志》等,這些譯介作品均以“師夷長技以制夷”為價值理念,是近代中國最早“睜眼看世界”、學習西方文明的翻譯著作;以恭親王奕?、李鴻章、張之洞、曾國藩、左宗棠等為代表的洋務派,在與西方列強的頻繁接觸中意識到國家在科技、軍事、教育等領域的巨大落差,為維護封建社會統(tǒng)治秩序和切身利益也極力倡導變革。奕?在上奏中提出“與外國交涉事件,必先識其性情,今語言不通,文字難辨,一切隔膜,安望其能妥協(xié)?”“欲悉各國情形,必諳其言語文字,方不受欺蒙”等主動學習西方文明的建議[3](p342);晚清思想家馮桂芬在《采西學議》中指出,“今欲采西學,宜于廣東、上海設一翻譯公所……聘西人課以諸國語言文字”[4](p219);晚清思想家王韜也表示,國家應當在沿海港口設立驛館,錄取愿意學習英文的士子及候補者,“果其所造精深,則令譯西國有用之書”[5](p198)。
清政府對翻譯人才的培養(yǎng)以設立官辦譯館和派遣留學為主要途徑。在洋務派領袖恭親王奕?的倡始下,1862年8月24日,中國第一所外國語言專門學?!熬熗酿^”設立,初期只設立了英文館,后增設法文、俄文、德文、日文等語言翻譯機構,開創(chuàng)時期僅限于外國語言文字和中文課程。京師同文館對入學資格要求頗高,須為有科名或由此出身官階五品以上、年齡30 歲以下的京外官員。其創(chuàng)立初期僅有學生10人,后逐漸增加至120人,其學子先后譯制了《格物入門》《星軺指掌》《公法會通》《天學發(fā)軔》《公法便覽》《化學闡原》等大量西方書籍,“譯西書十余年來……始知邦國往來之道,戰(zhàn)和交涉之例,以及世代盛衰之由。上下四千年之久,東西七萬里之遇,猶全豹之見一斑也”[6](p74-81)。1863 年,由李鴻章奏設,仿“京師同文館”為例,在上海成立“廣方言館”,開設初期僅設“英文館”,后增設“法文館”“算學館”“天文館”“翻譯館”,招收“師稟穎悟、根器端靜之文童”[7](p568-571),學成后可充任各衙門及海關的“翻譯官”。1868年,清政府在曾國藩“蓋翻譯一事,系制造之根本” 的倡議下,創(chuàng)立了近代中國第一個官辦西書翻譯機構——江南制造局翻譯館,專門引進、翻譯西方科技類典籍,先后聘請了中外59 名學者參加譯書。除開設官辦譯館、外國語言學校及組織翻譯西方實用科學典籍之外,洋務派還積極倡導派遣留學生赴美、赴歐學習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著力培養(yǎng)翻譯人才。1872年,由曾國藩立稿、李鴻章會銜上疏清廷,主張派遣學生駐海外留學,“今中國欲仿效其意而精通其法,當此風氣既開,似宜亟選聰穎子弟,攜往外國肄業(yè),實力講求,以仰副我皇上徐圖自強之至意”[8](p37)。在“中國留學生之父”容閎牽頭以及曾國藩、李鴻章的大力支持下,清政府于1872年8月11日正式啟動120名幼童分四批次赴美留學計劃。留美幼童學成歸國后將西方文明成果加以傳播、應用,成為近代中國社會的領導和驅動力量。該階段的西學翻譯機構以及海外留學計劃均由清政府主導并掌控,呈現(xiàn)出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特征和服務統(tǒng)治階級的導向。
洋務派繼承了魏源“師夷長技以制夷”的主張,奉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核心理念。該思想同樣貫穿于西學翻譯和派遣留學生的過程,譯著、學習的內容以地理、化學、世界歷史、國際法、經濟學等西方自然科學和應用科學為主,缺乏“哲學理法”等西方社會科學類典籍的介紹。該階段的西學翻譯以外國學者口譯、中國學者執(zhí)筆潤色為主,其中較為典型的為江南制造局翻譯館,其遵守沿用中文名稱,無中文名稱則創(chuàng)立新名,匯編收錄于《中西名目字匯》。江南制造局翻譯館自創(chuàng)立至解體期間共譯書241 種、出版201 種,其中出版譯著科技圖書179種[9](p1247),譯著規(guī)模、影響均為近代中國翻譯機構之最,翻譯成果涉及數(shù)學、軍事、物理、醫(yī)學、史志、地理、天文等基礎理論書籍。其中,徐壽與傅蘭雅合譯的《化學鑒原》、華蘅芳與瑪高溫合作翻譯的《地學淺釋》、華蘅芳和傅蘭雅合譯的《代數(shù)術》等譯著,成為時人學習西方近代科學的教科書。梁啟超給予江南制造局翻譯館西學翻譯成果以積極評價:“數(shù)十年中,思想界無毫變化。惟制造局中尚譯有科學書二三十種……其人皆學有根柢,對于所譯之書,責任心及興味皆極濃重?!盵10](p187)該階段的西學翻譯活動使近代中國的科學啟蒙與文化覺醒得以實現(xiàn),近代科學技術的應用逐漸展開,但中外合譯的翻譯方法存在的問題卻不容忽視。維新派人士葉瀚點評道:“泰西無論政學,有新造之字,有沿古文字,非專門不能通習。”“泰西文法,如古詞訓,語有定法,法各不同,皆是創(chuàng)造,不如我國古文駢文之虛撫袖用,故照常行文法,必至扦格不通?!盵11](p215-217)馬建忠評道:“轉請西人之稍通華語者為之口述,而旁聽者乃為仿佛摹寫其詞中所欲達之意,其未能達者,則又參以己意而武斷其間……洋文者不達漢文,通漢文者又不達洋文,亦何怪夫所譯之書皆駁雜迂佛?!盵12](p45-47)在口譯與筆述結合的翻譯過程中,口譯者與筆述者往往皆缺乏專門的科學知識,導致語言障礙下的學術判斷和專業(yè)選擇難保無誤,譯制成果常有“文義難精”之弊端。
中國近代翻譯發(fā)端時期,以“天朝上國”自居,長期閉關鎖國的清政府戰(zhàn)敗于西方列強的船堅炮利之下,緊急關頭救亡圖存的洋務派將“器物”強大視為民族自強之良方,翻譯機構開設的譯員培養(yǎng)、翻譯活動均在官方主持下開展,成為一項具有高度組織性、計劃性的政府行為,旨在通過“師夷長技以制夷”以維護瀕危的封建統(tǒng)治階級利益。通過中西合譯的模式,大量的西方實用科學典籍被譯介,西方自然科學和應用科學知識被引入中國。但是,由于文化的自我覺醒意識尚未萌生,不可避免地帶有急于求成的迫切心理;以翻譯西方科學技術著作為向西方學習的捷徑,始于“器物” 層面的西學翻譯認識及探索,為中國近代翻譯和思想文化轉型奠定了實踐基礎。
清末民初,中國近代翻譯經歷了前一階段的艱難起步后,在這一封建主義與資本主義思潮并存的特殊歷史時期,國家面臨更加激蕩的文化洪流沖擊和內憂外患的矛盾之時,民間譯介力量開始崛起和壯大。在此階段,近代中國的文化心態(tài)已經區(qū)別于此前的“求知于世界”,取而代之的是有志之士“向西方尋求真理”,在特殊的歷史文化語境下?lián)駮g,為救國自強主動引入、傳播西方文化。逐漸崛起和壯大的民間譯介力量為構建中國近代思想文化開拓了新方法和新境界,推動了中國近代翻譯的進一步拓展。
近代翻譯自發(fā)端起便被賦予濃厚的政治色彩。鴉片戰(zhàn)爭之后,洋務派意識到了翻譯的社會功能,并將其作為“師夷長技以制夷”,鞏固封建統(tǒng)治的政治手段。但其只注重對西方器物技術的學習,強調在維護“中體”的基礎上采納西學,頗為有志之士詬病。鄭觀應認為,官辦翻譯機構過度強調外國語言文字教學,“若夫天文、輿地、算學、化學,直不過粗習皮毛而已[13](p481)”。嚴復亦撰文批判洋務派“中體西用”理念的邏輯和實踐謬誤:“益非西學,洋文無以為耳目,而舍格之事,則僅得其皮毛?!盵14](p72-77)“救亡之道當何如,曰:痛除八股而大講西學。”[15](p136)康有為認為,“泰西之所以富強,不在炮械軍兵,而在窮理勸學”[16](p274),前期所譯西書“既無通學以主持之,皆譯農、工、兵至舊非要之書,不足以發(fā)人士之通識”[17](p119)。梁啟超亦表示,“中國向于西學,僅襲皮毛,震其技藝之片長,忽其政本之法”[18](p164),“吾中國之治西學者,固微矣。其譯出各書,偏重于兵學、藝學,而政治、資生等本源之學,幾無一書矣”[19](p198),故而洋務運動難以培養(yǎng)真正適應國家建設需要的人才,“推其成就之所至,能任象鞮之事,已為上才矣”[20](p198),中國必須吸收西方新學術,“有新學術然后有新道德、新政治、新技藝、新器物,有是數(shù)者然后有新國、新世界”[21](p354)。因而,張之洞亦上奏提出“宜多譯外國政術學術之書”[22](p171)。
甲午戰(zhàn)爭前,翻譯人才培養(yǎng)周期漫長,翻譯方法落后,導致西學譯著多有漏洞和荒謬悖誕之處,翻譯名詞統(tǒng)一亦無顯著成果[23](p59-65)。西書中譯、傳播西學的翻譯活動未能鞏固清政府政權統(tǒng)治,挽大廈于將傾。因而,對前期翻譯活動人才匱乏,譯著內容偏狹、譯者主觀割裂等不足之處,進行反思、檢討與批判,成為甲午戰(zhàn)爭后知識界關注的新議題。
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封建傳統(tǒng)學術文化式微,虛空無用的八股詩文遭到學子詬病,而洋務運動時期引入的西學內容偏頗于科技軍事,難以滿足人們對新知識、新學理的渴求,為該階段的西學大規(guī)模傳播提供了廣泛的社會需求[24](p31-36)。甲午戰(zhàn)爭的戰(zhàn)敗極大地觸發(fā)了資產階級維新派思想家的心理震動,以康有為、梁啟超等為代表的新興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認識到,汲取新式西學開展新興資產階級斗爭是救亡圖存的有效途徑。以“開啟民智”“教育救國”為價值取向,主張引入西方社會制度、思想文化以及教育體系的翻譯思潮登上歷史舞臺,開啟全面系統(tǒng)地翻譯西方社會、思想、文化等領域著作的活動[25](p214-217)。
這一時期,翻譯活動譯著內容由前期重點譯介西方的實用科學典籍,轉向西方以及日本社會科學、思想文化、政治制度等領域的書籍,有意識地選擇適應中國近代發(fā)展需要的書籍,強調文學作品譯制的國民教化作用。嚴復是第一個將西方文化引入中國的思想家和翻譯家,他對西方近代資產階級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等譯著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詮釋,使其符合國人文化認同及社會心理[26](p156-159),將國人視線轉向西方資本主義文化,宣傳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從世界觀上著手重新武裝人們的思想,豐富拓展了中國近代思想文化領域。與此同時,該時期的維新派人士首次提出了中國翻譯史上的翻譯方法標準:1894年,馬建忠為糾正洋務翻譯的謬論,在《擬設翻譯書院議》中首次提出了“善譯”理論,以西方現(xiàn)代語言學為基礎提出培養(yǎng)翻譯人才的標準與方法,并使之成為中國近代翻譯方法理論的重要發(fā)展基礎[27](p87-99);1898 年,嚴復在《天演論序》中指出“譯事三難信達雅”,并由此提出了“信、達、雅”的翻譯標準[28](p1-3),至今仍廣受推崇;1912年,章士釗和張禮軒則圍繞“音譯”和“義譯”展開討論[29](p289)。此外,梁啟超提出的“通學、通文”觀點,林紓提出的“神會、步境、怡神”學說均為西學中譯提供了可依從的方法論思考。
在清政府政權滅亡和民國政府建立初期,由于缺乏必要的社會基礎和支持力量,共和派無法完全掌握政權,社會處于共和派與帝制派對抗、撕裂的混亂無序狀態(tài)之中。政權更替導致官方對譯著活動的控制力度逐漸弱化,大批留日學生群體歸國后快速擴充民間翻譯人才隊伍,成為清末民初近代翻譯事業(yè)拓展和民間翻譯力量崛起的歷史必然性。
社會變革運動是近代中國思想文化轉型、重構的宏觀方式。在一系列有志之士救亡圖存、振興中華的愛國運動中,開辦翻譯機構、譯書、辦報、出版、譯介西方學說、向西方尋求真理,成為其突破封建文化網(wǎng)絡,構建新思想文化的重要方式。在此過程中,翻譯活動始終貫穿其中,成為中西文化交流、篩選的重要媒介工具。新時期的翻譯思想跨越了前期的“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實用理論和“中體西用”的保守主張。民辦專門翻譯機構紛紛設立,有志之士自愿、主動投身于西學翻譯活動中;彼時的譯者主體不再是前期的官辦機構人員,而是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的有志之士。隨著譯者主體來源的多樣化,對翻譯的態(tài)度也由前期的盲目、被動轉為主動,將翻譯視為國家發(fā)展的重要項目之一。1897 年,梁啟超等人創(chuàng)設上海大同譯書館和譯書公會;同年,羅振玉在上海開設東文學社教授日文;1900 年,在日本東京,中國留學生用于發(fā)展譯書出版事業(yè)的機構——譯書匯編社成立,并出版《譯書匯編》雜志,大量編譯盧梭《教育論》、孟德斯鳩《萬法精理》、斯賓塞爾《政治進化論》等西學著作,對“促進吾國青年之民權思想,厥功甚偉”[30](p585-589),其所譯日文、西學等讀物發(fā)行,遍及中國、日本、新加坡等地,影響甚廣。此外,留日學生還積極參與國內的日文翻譯活動,開設民辦翻譯機構,參與編譯活動,向西方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此時,西學才得以在中國積極傳遞散播。
在清末民初的社會轉型時期,“天朝上國”的迷夢逐漸清醒,國人開始由表及里地反省自身:“中國人漸漸知道自己的不足……第一期,先從器物上感覺不足……第二期,從制度上感覺不足……第三期,便是從文化根本上感覺不足?!盵31](p452)民間翻譯力量的崛起與壯大正是國人文化自覺意識蘇醒的必然現(xiàn)象,其對譯著內容由西方實用科學典籍轉向社會人文科學領域,結合時代語境采取經世致用的翻譯思想,推崇天賦人權、自由、平等、博愛等西方新概念,深入西學觀念領域引入西方先進科學思想,以重構近代中國思想文化為目的納新改舊,使之成為改造國人世界觀的理論根基和思想啟蒙武器。以西學譯著催化社會改良和進步,反映出近代中國在求知于西方時由器物技術向制度層面轉型的演變路徑。
前期翻譯活動通過對西學譯著內容的篩選啟發(fā)民智,引發(fā)意識形態(tài)的碰撞,加速了封建制度的分崩瓦解和西方資產階級民主思想的傳播?!拔逅摹睍r期是我國近代文化、文學建設的繁盛時期,社會時局處于動蕩不安,文化思潮處于紛繁復雜的轉型階段。由于新文學尚屬萌芽階段,在當時以推動文學革命為改造自身的重要手段主要是翻譯外國文學作品,“翻譯文學作品和創(chuàng)作一般地重要……像現(xiàn)在的我國,翻譯尤為重要”[32](p217)。隨著這一時期民眾政治熱情降溫和文學觀念增強,涌現(xiàn)出胡適、陳獨秀、劉半農、魯迅、周作人等新一批文化領袖,他們的思想及其代表作登上歷史文壇和譯界的舞臺,推動著中國近代翻譯的譯著內容重心開始轉向文學領域,迎來了全新發(fā)展的階段。文學翻譯空前盛行,翻譯規(guī)范急劇變化,新一代翻譯活動的踐行者為推動中國翻譯事業(yè)發(fā)展,重塑國民性和構建新文化做出了歷史性貢獻。
中國近代翻譯對西學典籍翻譯內容的選擇經歷了從科技工藝到法律政制再到文學作品的變遷,其對文學作品的譯制側重于情節(jié)描寫,承襲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小說程式及套路,以輸入西方文明為目標而忽略其文學審美、娛樂功能,譯者往往結合自身政治傾向對譯著內容進行選擇性修改,轉譯和間接翻譯是譯者常采用的翻譯方法?!皶r局的緊迫和翻譯的社會教化功能使翻譯家和讀者無暇顧及翻譯的忠實”[33](p156-159)?!拔逅摹睍r期,有志之士開展翻譯活動的直接動機依然是實用理性和啟蒙救亡,但其對此前的翻譯風尚重新加以糾正并確立了新的翻譯規(guī)范,“信”成為評估翻譯質量的重要標準。
西方科技傳入近代中國面臨的首要問題是科技術語的本土化。在西學翻譯過程中譯名標準的不統(tǒng)一、不規(guī)范,導致學術名詞譯名混亂,科學發(fā)展和學術傳播受阻,同時,其更新速度亦無法滿足中西文化交流的現(xiàn)實需要。這使得科學術語譯名統(tǒng)一成為譯者、社會組織、學術組織和政府組織開展翻譯活動時關注的重點內容。而后,清政府學部審定科主持編纂了《化學語匯》《物理語匯》,并于1909 年設立編訂名詞館,為學術譯名統(tǒng)一奠定了一定基礎[34](p75-84,102-109)。1916 年,醫(yī)學名詞審查會成立,以定期召開名詞審查大會的方式進行譯名統(tǒng)一工作;1918 年,其更名為科學名詞審查會,該組織雖主要由民間社團合組成立,但教育部會對其進行一定的財政扶持,并派代表參會公布其審查通過的大部分名詞,故而屬于民國時期的準官方組織[35](p151-158)。1928 年,南京國民政府大學院譯名統(tǒng)一委員會正式成立,對原審定通過的學術名詞承認其有效性,并繼續(xù)整理審定及未審查的學術名詞,該組織成立后原科學名詞審查會自動停止名詞審查工作[36](p100-105,111)。1932 年,國民政府成立官方圖書術語編訂機構國立編譯館,以科技術語名詞審定和統(tǒng)一為中心工作[37](p63-72),編審出版了涉及化學、藥學、數(shù)學、物理學等共計二十余個學科的學術名詞匯編,科學譯名統(tǒng)一工作得以實現(xiàn)快速發(fā)展。
在政權更迭、社會動蕩的宏觀環(huán)境下,崛起壯大的民間譯介力量成為中國近代翻譯事業(yè)的主要踐行者。近代西學中譯一度呈現(xiàn)出繁榮與混亂并存的局面,其譯著內容“以多為貴”,缺乏組織性和選擇性,導致西學傳播內容出現(xiàn)了一定程度上的錯位;翻譯活動多服務于譯者的政治傾向,翻譯形式與方法均帶有一定急功近利的色彩;翻譯理論不成體系,翻譯方法標準不一;翻譯人才專業(yè)水平良莠不齊;民間譯書機構商業(yè)色彩濃厚,逐利行為和商業(yè)投機性明顯[38](p13-21,188)。然而,隨著國家政權重新確立并趨于穩(wěn)定,民間翻譯活動的亂象和弊端逐漸暴露,尤其是翻譯理論的構建始終未能形成完整體系。由此,翻譯統(tǒng)制政策順勢而生,由政府以及官辦機構主導翻譯事業(yè)發(fā)展,制定翻譯事業(yè)宏觀規(guī)劃,統(tǒng)籌和監(jiān)督翻譯活動的開展。在此背景下,民間譯者亦對官辦機構所構建翻譯標準質量存疑,認為“藉政府之力,亦不能服學者之心”[39](p108-112),其追求學術獨立的行為亦是當時文化覺醒的表現(xiàn)。
“五四”時期的翻譯思想以及方法論一改近代翻譯初期的單一模式,譯者文化自覺意識完全蘇醒,可結合自身需要自由、自主地采取多元化翻譯方法。隨著翻譯動機和譯著內容發(fā)生變化,譯者自身的專業(yè)學科水平、語言能力和翻譯能力得到提高。譯界為促使翻譯質量不斷提升,常針對翻譯方法、翻譯規(guī)范、翻譯技術展開激烈討論,總體呈現(xiàn)出百家爭鳴的多樣化發(fā)展態(tài)勢。其中影響最為深遠的是以嚴復為代表的翻譯學者所主張的“信、達、雅”的翻譯理論,該理論在中國翻譯事業(yè)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價值,形成了中國近代翻譯規(guī)范化和標準化的理論形態(tài)[40](p82-84)。蔡元培基于自己長期從事教育領域翻譯的經歷,針對翻譯性質和分類提出了“譯即易”“一譯”“再譯”等翻譯思想,其主張具有一定的前瞻性[41](p13-15)。另外,魯迅等學者主張“直譯”“意譯”“順譯”“信而不順”等翻譯方法,也有力地推動了漢語言文學的現(xiàn)代化及改良,促進建立了現(xiàn)代翻譯規(guī)范標準。郭沫若、茅盾等學者將翻譯視為與創(chuàng)作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主張白話文翻譯和“信”“達”統(tǒng)一的翻譯標準,“與其譯而失真,不如不譯”[42](p169),彰顯了這一時期翻譯學者們前所未有的高度自信以及對翻譯文學獨立價值的認可,既是時人文化自覺蘇醒的佐證,又是翻譯事業(yè)進入成熟期的自然反映。諸家論戰(zhàn)背后反映的是近代中國翻譯準則的缺失,亦是西方文化與本國文化溝通的方法論問題。
在近代翻譯事業(yè)發(fā)端與拓展階段,譯者對西方著作所采取原樣照搬的譯制方法,對于西學內容未能改造和創(chuàng)新發(fā)展,西學理論轉化為近代中國思想文化發(fā)展動力的效率受到了嚴重制約,“彼邦之教法移諸吾國,支離牽合不足當著述無疑也”[43](p1-2)。對此現(xiàn)象,“五四”后的學者認識到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國情、文化差異,“食歐美之學說,以為歐美人之設施,皆金科玉律,斷無流弊可言?!杏跉W美者,亦未必可行于吾國”[44](p5),“不在多讀外國書籍,多取外國材料,而在用科學的方法,切實研究中國的情形”[45](p375),開始反思對待西學文化“拿來主義”的翻譯方法論,提出了翻譯中國化的命題。魯迅為了使其譯制的科普讀物更易為讀者所理解,采用改譯的翻譯方法,“參用文言”或“刪易少許”[46](p1-2)。趙演在其譯制的《教育原理》中亦明確表示:“一切外國材料不能適用者,盡行刪除,易以中國材料。且設法就中國情況而論?!盵47](p1-2)運用“中國化”的改譯方法將西學思想文化與近代中國實際國情進行巧妙結合,能夠使西學譯著突破中西文化的跨度和歧異,更加貼合國人的閱讀習慣和情感體驗;在加速西學知識廣泛傳播的同時,能使其轉化成為近代中國思想文化構建與發(fā)展的動力。
“中華文化之所以能長德青春,萬應靈藥就是翻譯。翻譯之為用大矣哉!”[48](p1-2)五四運動后譯著內容的變化以及譯者圍繞翻譯方法論和翻譯中國化展開的討論,反映了近代中國向西方學習完成了由器物技術到制度再到思想文化層面的轉型歷程。近代翻譯活動是近代中國思想文化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譯者廣泛傳播西學加速了近代中國思想文化的轉型和重構,而思想文化的轉型亦在加速譯者文化自覺意識的醒悟,實現(xiàn)翻譯活動的繁榮興盛。
中國近代翻譯發(fā)端于鴉片戰(zhàn)爭,拓展于清末民初,興盛于五四運動時期,其嬗變歷程與近代中國思想文化構建及轉型的路徑大體相同。特殊的歷史文化語境決定了翻譯活動與近代思想文化構建之間密不可分的邏輯關系。有志之士以翻譯為工具向西方尋求真理,探討民族自強、救亡圖存之路,文化自覺意識的醒悟亦在促使其不斷改良翻譯方法、翻譯技巧。翻譯理論思想體系的構建與成型,為近代中國思想文化的構建與轉型開創(chuàng)了全新的方法內容和思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