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方曉
山村有好酒。對這句話,我深信不疑。那年,朋友范真請我喝酒,不是去鬧市酒肆、繁華酒樓,而是去了一偏遠小山村。其實我知道,他請我喝酒是假,看戲才是真。
江家村,離圩鎮(zhèn)有近四十公里,其中大半路程都在深山里或隱或現(xiàn)。有時看似才臨深澗,轉(zhuǎn)眼又越大巒,有如游龍蜿蜒,不知幾多曲折。村里有一項經(jīng)常性的重大活動,是其他村子少見的,那就是看戲。村民們年節(jié)時看戲,農(nóng)閑時看戲;生活滋潤時看戲,日子寡淡時看戲,一看就是十天半個月,仍意猶未盡。
范真是個超級戲迷,基本上縣里哪村哪堡演戲,他都會猴急般趕去看??吹枚嗔?,也哼得幾句;哼得多了,有的戲整本都可以唱下來。據(jù)他自己說,不僅能唱,還能演,特別是旦角,什么時候用袖,什么時候回眸,什么時候寒蟬凄切,什么時候驟雨初歇,都拿捏得非常到位,非常精準。當然,大家也只見過他唱過一兩段,演過一招半式,至于是不是如他自吹的那么厲害,誰也不知道。
“范癡,你啥時也上臺演幾出啊,讓我們開開眼?!蔽液八胺栋V”,是說他對戲曲過于癡迷,毫無貶低、糟踐之意。
“我啊,也只是面對你們時才自個兒吹吹,過個嘴癮,一來咱沒個師承,報不響名號;二來沒系統(tǒng)學過,肯定不專業(yè),哪能真上臺演呢,丟不起那個人?!狈墩娼z毫不在意我喊他“范癡”,卻對自己在戲劇方面的斤兩,特別在意。
來到江家村,已近黃昏,一切都沉寂在炊煙與暮靄當中,只隱隱聽見吆喝子女回家吃飯的輕責聲、倦鳥歸林的振翅聲、牧牛悠閑的晃尾聲。它們交織在一起,莫辨彼此,一幅清新和諧的山村畫卷就這樣次第展開。我們將從山外帶進來的魚、肉、菜放到一熟悉的村民家,請他代勞加工。廚房里是大鍋大灶,熊熊的柴火一燒起來,一股濃郁的山村氣息就快活地撲面而來,心中已然有了幾分醉意。
沒多久,一桌子菜就做好了。待我們團團坐定,東家拎出了幾壺酒,說是楊梅酒,讓我們品嘗品嘗。楊梅酒,采山上野楊梅,用高度谷燒酒浸泡而成。我們細細一品,嗬,酒里面濃縮的時光首先按捺不住,一下子沖出舌尖,在齒頰問,在唇腭中蕩漾、旋轉(zhuǎn),像歲月那樣溫柔地蕩漾,像陽光那樣斑斕地旋轉(zhuǎn)。等這一切都安靜下來,沉淀下來,正想歇口氣兒,啊,酒的勁道又上來了,一下子掠過喉嚨,在食道里,在腸胃間呼嘯、燃燒,像山風一樣恣意地呼嘯,像熱血一樣縱情地燃燒。
幾口酒下肚,我們就都有些醉意。這時,聽得村中四下里響起了腳步聲、叫喚聲,只見三個一群,四個一伙,村民們陸續(xù)朝著村里的古戲臺走去。我們還想再喝兩口,范真不干了,死命按住酒碗,任東家怎么勸,再也不肯添一滴了。畢竟看戲要緊。匆匆扒拉幾口飯,我們趕緊向戲臺走去。
那晚演的是古裝戲。說的是古代一女子突遭橫禍,蒙受不白之冤,最后歷經(jīng)坎坷,得他人相助沉冤得雪的故事。故事本身并無新意,據(jù)說也已演出過很多場次了,但仍大受村民們的歡迎。其實,這種正義戰(zhàn)勝邪惡、公理戰(zhàn)勝強權(quán)的故事,映射的不正是普通百姓對美好生活的祝愿與期盼嗎?村民們都在認真地看戲。唯有范真皺起了眉,低聲對我說:“這旦角估摸著是個新手,喝詞沒有韻昧,表演沒有神采……”聽得出,酒意正在他心胸里洶涌澎湃著呢。
我也醉得有些含糊,瞪了他一眼,說:“你行你上??!”
那晚,范真就是這樣憑空消失的。
不,他又回來了。在后臺化了個淡妝,直沖到戲臺上,將旦角轟了下去,自己與臺上錯愕不已的其他演員演了起來。
好在,大家也只錯愕了幾十秒,一看這上臺的魯莽漢子其實并不魯莽,不論是唱腔還是表演,都有模有樣,跟大家合作得嚴絲合縫,比被轟下臺的那位好多了,就索性留他在臺上,將這出戲演了個酣暢淋漓,贏得觀眾陣陣掌聲。
很晚了,我們實在熬不住,架起范真驅(qū)車離去。此時,戲臺上其他劇目還在上演,直至過了村頭,那綿長的詠嘆和密急的金鼓還清晰可聞。
后來,我每每感嘆說那晚的酒的確好。
范真總是急眼,說那晚的戲才是真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