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風還帶著暑氣一浪浪襲來的時候,母親穿著那件褪色泛白的灰布襯衫走到堂屋,一邊翻著老黃歷,一邊欣喜地說,明天交秋了。
聽母親這么一說,我仿佛是小馬駒卸下了轡頭,一下感覺輕松自如起來??釤岱忾T一段時日了,我們小孩被堵在家里無所事事,田間地頭的農作物、山里的野果子可是沒有停歇生長,成天照射著熱量的陽光,紛紛催生著莊稼、野果,當風中飄來一股稻谷香、野果香的時候,風的熱力不知什么時候削減到接近無形。
習習晚風下,母親來到菜園,扯掉已經枯干了黃瓜藤、豆角藤,翻挖、平整、碾細泥土,然后點種上蘿卜種、白菜籽?!耙粋€星期就可以吃上娃娃菜,半個月就可以吃上白菜苗?!蹦赣H的話喚醒了我們的味蕾,我們一下生發(fā)出對綠葉蔬菜無限的向往,高溫時節(jié)一日三餐的主菜都是老南瓜,吃得我們連味覺都遲鈍了不少。
一陣秋風一陣涼,當家家戶戶的曬場變成一幅彩色拼圖的時候,我們望著黃的稻谷,黑的綠豆莢,綠的黃豆秸,白的南瓜子,眼里全是滿足。母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悄聲對父親說,家里的谷倉早見底了,幸而新谷干了,糧食恰能接上運。說話間,新稻烹出的米飯香味氤氳了整個村莊,母親望一眼在曬場上忙碌的我們,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快步走進灶房。
晚飯過后,夜風輕拂,天空高遠,明月朗照,那正是我們玩樂的好時光。呼朋引伴,胖兒、霞妹子、冬仙、杏枝、小紅和我,一起來到胖兒家闊大的曬場上,踢毽子、踢房子、老鷹捉小雞、沖火線、扮家家、打飛機,我們忙得不亦樂乎。累了,我們一起交換掌握的山上野果的信息,霍拉坡的野葡萄熟了,井兒灣的八月扎炸了,桐梓坡的毛栗張口了,何家塎的野菱角扎手了,聶家山的野葛可開挖了,小伙伴們一聽,口舌生津,轉而頭拱頭一起制定起結伴采摘方案來。
晚上,睡夢中的我們還惦記著野地里的食物,大腦細胞不安分,肢體也閑不下來,不停地甩腕蹬腳,口中發(fā)出嘎嘣的咀嚼聲,伴隨有含混不清的對野果名的呼喚。母親愛憐地搖搖頭,難過地對父親說,真是一群饞大的孩子。
沒多久,在秋夜的月光下,我們迎來了山村一年難見幾次的夜宴,小小的兀幾上,家家擺放著幾樣干果零食,花生、瓜子、紅薯干一類,外加各色野果,還有兩碗從壇子中搛出的辣椒菜,腌蘿卜干、腌藠果之類,又咸又酸又辣,特別調口味。我們品著零嘴,陪在爺爺奶奶或父母身邊,兔兒望月一般等著聽長輩說古,那些山村發(fā)生的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總能將我們心里好奇的爪子勾出來。
我的父親是說古的高手,總能吸引山村所有的孩子來到我家的曬場。他們手里抓著、兜里揣著各色零食,最后大家都合攏一塊兒打平伙,共享那些美食。聽不到胃里唱空城計時發(fā)出的咕嚕聲,我們的腦洞開得更大、更奇,順著父親講的故事脈絡,形形色色的想象便像小溪一樣,在我們白日夢的荒原上恣意流淌。
父親的故事多是圍繞隊屋對面的那座山展開的,那座山是村里約定俗成的公墓,秋風鼓蕩而來的時候,白草黃云,大地褪去了厚厚的綠衣,偃伏的枯草下,瘦如魚脊的墳丘駭然暴露在村民的目光里。站在山邊,風像一尾尾魚,搖頭擺尾,迤邐而來,一下下啄噬我略顯嶙峋的后背,一種深入脊髓的涼意漫過我周身。我似乎感受到了秋風有別于往日的意味。
記得秋風第一次撩起我的衣襟,將我掀個趔趄的場景是在一個猝不及防的傍晚。那時,枯葉正在泥地上蹭出沙沙的響聲,母親說,她聽見了阿姨的腳步聲,是阿姨辭路來了。辭路就是跟走過的路告辭,一般指即將離世的人對故園風土做一個交待。阿姨生病很久了,之前我們一家人都在等消息,母親的話,仿佛給心中沒來由的哀傷找到了一個由頭,風時緊時歇,拍打得板壁一陣陣噼啪作響,我的心也被拍成了幾瓣,嗖嗖地漏著氣。
母親連夜去了相距二十多里地的阿姨家,我站在門口,迎著一浪浪打著唿哨的秋風,看著黃葉一蓬蓬墜落,飄忽,在地面打著旋,那股逼人的寒氣最后都鉆進我的身體,停駐在我的感覺神經細胞里。稍后的日子,我對秋風的感知比任何儀器都敏銳,秋風來,我情緒的表盤全是紅燈,那種深入脊髓的傷感令人窒息。
從阿姨家回來以后,母親像一朵開敗的花,沒有一丁點兒神采。她的眼轱轆轉一下,又轉一下,喃喃地說,我再沒有親人了。大顆的淚珠滴嗒滴嗒摔到地上。我慌忙跑到母親身邊,摟緊她的手臂,大聲說,還有我呢。母親收住淚,用手一遍遍摩挲我的頭,你才多大?長得像小蘿卜頭似的,母親的苦笑里滿是心酸。
在母親斷續(xù)的講述中,我知道阿姨在母親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失去雙親的姐妹倆一路相扶相攜地走來,不想最終卻睽隔于此。仿佛一陣秋風,擼光了樹干的葉片,將那些曾經鮮活的一切倏地席卷而去,只留下隱隱綽綽的記憶,一幕幕在母親的腦海里浮現。其實,我站在遠處,目睹了阿姨在秋風中像蒿草一樣萎頓、衰落的過程。
阿姨的丈夫是吃國家糧的供銷社采購員,大集體時,采購員是炙手可熱的肥差。那些餓著想吃飽飯的女人,那些吃飽飯了還想吃好的女人總是圍繞在采購員身旁,那些女人描眉畫目,是城里的女人,阿姨自卑,從不曾去過丈夫單位。采購員姨父每年只在過年時回家一次。我曾見過一次,他穿著毛呢大衣,走在村頭,北風掀起他的衣角,他輪廓分明的臉與瀟灑自如的步態(tài)儼然是后來熱播的電視劇“上海灘”中的主角許文強。在他面前,阿姨低到了塵埃里。
后來,姨父經?;丶伊?,常常有很多吃食搬回來,阿姨便會無比自豪地送給親朋鄰里,那時我們飯也吃不上,副食是稀缺的,大家對阿姨除了感激之外還有一層羨慕??蓻]過多久,出門一陣子的阿姨一個人回來了,還帶了一個骨灰盒。聽母親說,姨父本想跟阿姨一心一意好好過了,卻不料得了重病。
姨父去世后,阿姨常常一個人坐在床前的踏板上吸煙鍋里的草煙,每次被嗆得涕淚交流,卻越嗆越吸,她很快枯槁下去。我從來沒有親眼見到一個比阿姨更視死如歸的人。我就快和他見面了,阿姨說著眼中流露出一絲熱切。她的雙腿已是堅硬如石了,可她仍不需要旁人護理,在一次如廁后站起時,她瞬間失去了生命。
秋風牽動我的衣角,我睜大眼睛想辨清它的顏色,那些痛苦與歡樂的畫面總會交疊在一起。阿姨生活在平原地帶,秋風漸起的時候,一年的收成鋪滿曬場,圓鼓鼓的蓮子、黃燦燦的稻子、黑了莢的黃豆、綠豆,依舊是我心中最美的場景。空中飄散著糧食的香味,將我的每一個細胞喂食得異常豐盈,而此刻,阿姨卻在秋風中,如道旁的野草,失去了光澤,一日日走向寂滅。
秋風里也常有我不曾知道的秘密,我順著風邁進季節(jié)的深處,那些令人心旌搖蕩的美:張著琥珀眼睛的潭水、涌動著碧波的林海,拋著媚眼的花朵,都換成了另外一種裝扮。父親說,那些靈性都沉下去了。沉下去才能升華,如涅槃中升騰的鳳凰?我不知道。在“已無擎雨蓋”的荷塘,挖掘隊正在作業(yè),他們端著水槍,強大水柱將一支支玉臂一般的蓮藕,一根根沖出水面。取一支蓮藕,折斷,清香四溢,絲絲繞繞纏結著脆生生的切面,粉妝玉砌中,一條饞蟲早已一頭撞在“玉柱”下??谏嗌阒?,恍然大悟,“浮香繞曲岸,圓影覆華池”的蓮早已將神韻沉淀到了泥土里。
也許,秋天既非劉禹錫所說的“秋日勝春朝”,也非歷朝歷代文人所感的“逢秋悲寂寥”,“山明水凈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的秋色也如世間萬物,某一方面的盈余必然會帶來另一方面的消弭,有所豐收有所貧。
之后的瑟瑟秋風里,自然的饋贈常讓人目不暇接,大快朵頤的興高采烈常常轉場變?yōu)槟疾徽Z。風撩撥著我的思緒,一個想法在我腦中呼之欲出:也許從另一個渠道、在另一個層面、用另一種方式,隨風飄逝的一切事物正情緒飽滿、濃墨重彩地登場,酣暢淋漓地繼續(xù)之前的“生命”,而每一次過渡都如閃電,耀亮之后沉潛為別樣的形式。
那年霜降之后,父親帶著我和萎靡的母親上山扯花生,山野已寂然無聲,時序的指針已然滑到“露似珍珠月似弓”,秋風將一切聲息掃蕩殆盡?;ㄉ偕系娜~子已經銹跡斑斑,像硝煙冷卻的戰(zhàn)場上零落的戰(zhàn)旗,破敗蕭然。我擼著花生藤向上一提,就帶出了泥土中蠶繭樣的花生,每根莖下都有很多粒,秋風鞭撻而至,很多花生的子粒都落到了泥土里。我的心也如捏在手中的花生稈兒,空落得發(fā)澀,眼淚止不住淌了下來。
父親看了看我,又瞥一眼母親,笑嘻嘻地說,秋風啊,它只帶走水分,一切養(yǎng)分都還保留著呢,你們看,這泥土里的落子都是特別飽滿的。他用鋤頭挖取幾粒遞給我們看,并向我們預言,這泥地里沒有歸倉的花生有著不同尋常的生命力哩,只需幾個太陽天,它們的胚芽一下就會冒出頭來,頂破“紅帳子”,接著又頂破“麻屋子”,幾天后,一個又白又嫩的胖小子一定會從地里探出頭來。父親的話喚起了我們的記憶,在農產品撿漏的活計里,我最喜歡的就是刨撿花生芽,母親炒出的花生芽風味獨特,色香味俱全,咸淡火候一切都剛剛好。想到胖胖乎乎的花生芽,母親和我緊張的情緒一下松懈下來,我們臉上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父親站在山坡上,望著山下的一沖甘蔗田,大聲說,水分刮跑了,糖分沉淀下來了,秋風來,甘蔗一日比一日甜。一排排的紅梗甘蔗上了白霜,秋日里糖分在加速沉淀。不止甘蔗,還有柿子,還有板栗,還有無數的野果。秋風原來是號角,一經吹響,大自然里有生命的萬物都行動起來,將養(yǎng)分貯藏進種子,預備著來年生根發(fā)芽,開枝散葉。
那年深秋,父親默默地走了,他的老哥們吳大帥、李老四、蘭老三、張老歪來為父親送行,多年的伙伴個個黃土都埋到了脖頸上,但他們仍拿出尚存胸腔的一口氣,合奏了青年時代他們最愛的曲子《揚鞭催馬運糧忙》。江干一別雖有些悲壯卻不可缺席,最年長的吳大帥說。
父親離開很多年后,還有人憶起他。說起前程舊事,人們總是說,我的父親沒有辜負他名字中的“仁”字。大集體時,生產隊的羊丟了兩只,隊上的干部們懷疑是劉毛兒偷去賣了。劉毛兒家的成分高,后來他又成了孤兒,養(yǎng)成了小偷小摸的習慣。少時失怙的父親完全懂得劉毛兒生活的艱辛,再三查驗后父親發(fā)現,干部們想把劉毛兒關進看守所的目的,不是掌握了他偷羊的真憑實據,而是想借此機會趕走他,免得他再來制造麻煩。父親于是一戶戶上門做社員們的工作,讓大家看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份上,饒過劉毛兒。父親徹底得罪了干部們,開啟了他的厄運。此后好些年,隆冬時節(jié)犁耕全村冬漚田便成了父親雷打不動的任務。父親赤腳泡在雪水田里,腳底皸裂開一道道可放下一粒稻谷的豁口。母親心痛不已,嗔怪父親說,自己就像深秋曠野的一株紅楓,就連聚合陽光的葉片也掉光了,還要為劉毛兒出頭,就跟許褚一樣赤膊上陣,結局可想而知。
父親一邊把燒熔的橡膠涂抹進裂口,一面戲謔道,楓樹落盡了枝葉,光著桿子也要傲霜斗雪,這才是它活著的明證。只要生命的風帆鼓蕩起來,生命才能迎來絢麗多姿的春天,才能有熱烈沸騰的夏天。待秋風剝蝕掉枝葉的點綴和裝扮,袒露出剛勁堅硬的骨骼,它知道唯有挺立方顯生命風骨。報國從來先意氣,臨岐不用重咨嗟,生命在煅打中力度和高度炫煌到極致。
九奶奶年輕時墮入常德城里的歡場,沒有人知道她所遭遇的一切。是行走江湖的張醫(yī)生救贖她出火坑,此后她跟從張醫(yī)生如不系之舟踏遍關山南北,直至暮年,張醫(yī)生將她送回他的故鄉(xiāng)——那個小鎮(zhèn)。他曾許她:待他金銀在手,許她桃園安家,栽花種竹??蓮堘t(yī)生最后一次于江湖討要舊賬時,竟一去不復返。多少次她引頸而望,“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多少個夜晚她觭夢難捱,“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是出去找尋的族人帶回了張醫(yī)生的遺骸,兵荒馬亂的年月里他不知為何人所殺,身上細軟已被掠盡。此后,她再沒向人提及張醫(yī)生,再沒向人提及她所周遭的一切,也沒有任何人來找過她,她也沒出去找過任何人。像一個謎一樣她將自己安放在世俗的流波中,唯有那一盞盞菊是她全部的心血所系,她總是將谷物磨成很細很細的齏粉,煮熟冷卻,再埋于菊花根部。那些菊花從沒辜負她,葉片沒有一般菊花所呈現的暴突脈絡,而具有緞面一般的光亮與質感?;ò暌蔡貏e闊大與水靈,每當此時,九奶奶那多皺的臉就綻開成了一朵特別的菊花,目光盛滿了期待與滿足。她搬來兩只老舊的兀凳,自己坐在一條凳子上,凝視著面前的另一只空凳,自顧自唱起來,“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免,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背?,她的身體隨韻律而舞蹈,亦如年輕時隨著張醫(yī)生的節(jié)拍而歌舞,她忘記了歲月,忘記了自己已步入耄耋之年,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曲未終,人卻先去了。
她早已沐浴更衣,衣是她只穿過一次的紅嫁衣。菊花是他們共同的喜愛之物,而《百花亭》是張醫(yī)生最愛聽的曲目,也是她在心中無數次為他唱響的心聲。離去時她仍帶著笑意,或許在夢想馳騁的世界里,生或是死都在續(xù)接那一份情思,死也許是更壯麗詩行譜寫的開端。
年輕力壯的我站在后山頂,秋風扶搖而上,滿山獵獵作響,秋菊金黃滿山坳,一隊婆婆姥姥掖杖束袋采摘野菊。其中便有我耄耋之年的母親和伯母,她們言笑晏晏,讓我感到特別不真實,我心中的悲涼如即將爆裂的氣球,頻頻告急。你們走到了生命的秋天,還不趕快休息?我心疼地上前勸說她們。母親卻說,迎接豐收的碩果,也迎來百草的蕭瑟,那是秋風的使命,沒有避讓,人生莫不如此。母親她們邁著小腳,在崎嶇的生命之路上奮力攀登,這是生命的使命,我報之以尊敬和祝福。
此后每個秋天,我都會回一趟故鄉(xiāng)的小山村。我默默地走向遼闊的丘陵地帶,仔細嗅聞泥土的芳香,腦海中放電影似地閃現一撥撥前人在此展現的豐收喜悅,我蹲下身來,撫摸著田堘邊低垂的稻穗,像觸摸著父輩青筋暴突的雙手,一股溫熱汩汩地流向我心里。我終于變成了父親的模樣,用心去擁抱那一粒粒種子、一顆顆果實,那是自然界的精華,也是植物的精魂。我走上前去,與褪去華服美裳的樹木長久地對峙,我用意念與它的那一身筋骨一一擊掌鼓勁,秋風于我,不再凄然蕭殺,秋風中我只是像樹木一樣,甩掉了一身的臃腫輜重,沿著秋天消瘦出的峭壁巉巖從容攀爬。生命都會有秋實般的絢麗,這是我的執(zhí)念。
【作者簡介】王丕立,湖南常德人,先后在《當代小說》《太湖》《人生》《雜文月刊》《五月風》《讀者》《思維與智慧》《天津日報》等發(fā)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