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廣東 惠州 516007）

嘉道以后，粵詞進入鼎盛階段，風氣丕變，由平和淺易轉(zhuǎn)向清空醇雅，浙派開始主宰詞壇。究其原因，實和學海堂詞人群的興起有重要關(guān)系。而在學海堂最早的詞人中，除吳蘭修外，儀克中是最有成就的一家。儀克中詞繼響姜張，格調(diào)醇雅，具有鮮明的浙派風味，取得了突出的藝術(shù)成就。丁紹儀在《聽秋聲館詞話》中謂：“余所見粵詞，近推吳石華、儀墨農(nóng)為最?！盵1]2830江沅亦謂：“沅往歲薄游粵中，交吳學博石華、儀上舍墨農(nóng)，俱喜為詞……墨農(nóng)之才學為儀征阮宮保暨諸先達所推許，以其余技為詞，頗喜石帚、玉田……精妙獨至?！盵2]而吳蘭修本人，對儀克中亦推崇有加；“吾粵百余年以來，留心詞學者絕少。墨農(nóng)以精妙之思，運英俊之才，發(fā)為倚聲，大得石帚、玉田之妙。嶺表詞壇，洵堪自成一隊矣?！盵3]可以說，在嘉道以后粵詞接受浙派詞風的過程中，儀克中起到了導夫先路的作用。在嶺南詞學史上，儀克中是一位繞不過的人物。

儀克中（1796-1837），字協(xié)一，號墨農(nóng)，別號姑射山樵。先世為山西平陽人，至其父擔任廣東鹽運使司知事，遂寄籍番禺。著有《劍光樓詞》一卷，收詞107 首，有咸豐十年（1860）半耕草堂刻本，光緒八年（1882）學海堂刻本。

一、“吹冷胭支”的凄怨之音

儀克中現(xiàn)存詞包括傷春、傷別、羈旅、紀行、題畫、詠物、感舊、悼亡、酬贈、抒懷等作，題材較為廣泛，大多是其性靈的直接抒發(fā)和情感的自然流露，“修辭以誠”，真摯感人。就其總體而言，格調(diào)比較低沉，彌漫著一種纏綿悱惻的感傷幽怨情懷。江藩在《風入松·書儀君墨農(nóng)〈劍光樓詞〉后》中這樣描述他讀儀詞的感受：“蘋洲擪笛譜新詞。吹冷胭支。”[4]確實，儀詞中充滿了“幽韻冷香”，凄清冷落是其鮮明的藝術(shù)特色。

儀克中詞的感傷格調(diào)和悲憫情懷與其身世經(jīng)歷不無關(guān)系?！埃▋x克中）少有奇氣，讀書過目成誦。嘗出市縱觀告示，歸，錄出不遺一字，人咸異之……性靈敏，為文頃刻數(shù)千言立就。又能于方寸楮中作小楷數(shù)百，見者嘆絕。阮文達公課士學海堂，先生和方孚若《南海百詠》，一夕而成，公深器之?！盵5]366嘉慶二十二年（1817），阮元督粵編修《廣東通志》，參與其事者多為飽學碩儒、地方俊彥，儀克中時年22 歲，就被任為采訪，縋幽跡險，剔苔捫碑，搜集到不少珍貴史料。儀克中雖然才高名重，但科舉之途卻并不順暢，直至道光十二年（1832），廣東典試官程恩澤于遺卷中發(fā)現(xiàn)他的文才，才得中舉人。后任廣東巡撫記室。道光十四年（1834），他受廣東巡撫祁塤委托，至蘆苞河疏通靈州渠，積勞發(fā)背瘍，小愈又主持建惠濟倉，達旦不寐，疾發(fā)而卒。儀克中雖有過人才華，而羽翼早摧，理想受挫，功業(yè)未顯，其內(nèi)心的糾結(jié)痛苦可想而知，這在其詞中雖然沒有直接表現(xiàn)，但仍以一種婉曲幽微的方式傳遞出來，讓人在其“吹冷胭支”的笛音中悄然動容。

儀克中一生因為事業(yè)、生活等原因，奔波流離，足跡遍及嶺南、江南、華北、西北各地，他在《霓裳中序第一·題江鄭堂丈〈對酒當歌圖〉》中謂江氏“平生多少事業(yè)。半付槧鉛，半付輪鐵”，正可看作是對自身際遇的寫照。翩然沙鷗，江湖孤飛，因此詞中有不少書寫羈愁旅恨的作品，如下面這首《浣溪紗·松溪舟夜》：

月暗堤長樹影連。一星螢火墜濃煙。夜涼如雨抱愁眠。

只有蟲聲來枕底，更無塵夢到鷗邊。聽風聽水又經(jīng)年。

此詞描寫舟旅夜況，起筆“月暗”兩字為全詞定下基調(diào)，所“暗”者不僅有晦暗的景象，亦有暗淡的心情。因為月色朦朧，所以江上、岸邊的景物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只有一點在濃煙中墜落的螢火看得真切。“墜”字鍛煉極工，讓人聯(lián)想到生命的失意及希望的破滅，但又不可實指，興象玲瓏，意蘊無窮。詞人此時聽到的是唧唧的蟲聲，如聞嘆息，如對夢囈，想到的是“聽風聽水又經(jīng)年”，于是只有在如雨的涼夜中“抱愁而眠”了。再看下面這首《卜算子·花洲夜泊》：

孤艇壓蘆花，人在煙中語。一陣風來又不聞，吹到江心去。

拋卷擁愁眠，冷夢和燈煮。水驛寒雞唱早潮，數(shù)點敲蓬雨。

四圍蘆花，一葉小艇，舉目四眺，茫茫無人，只能聽到濃煙之中傳來的隱約人語，可是一陣風起，連這人語聲都給吹散了，這里所寫的絕不只是環(huán)境的清幽，更反映了詞人心靈深處的孤獨，帶有某種哲學意味上的普遍意義，以詩意的語言表現(xiàn)了人類的生存困境。環(huán)境如此寂寞冷落，詞人只有拋書愁眠，一簾幽夢，四壁青燈，在報曉的寒雞和淅瀝的雨聲中迎來又一個孤寂的日子。

愛情是人類最美好的情感之一，作為多愁善感的文人，儀克中對愛情有著深刻的體驗和感悟。吟詠愛情的作品雖然在《劍光樓詞》中并不是很多，卻占據(jù)著特別的地位，其中贈妓詞只有寥寥二、三首，絕大多數(shù)表現(xiàn)的是與妻子之間的深厚情感。儀克中和妻子情誼甚篤，婚后度過了一段琴瑟和鳴的生活，但是由于聚少離多，儀克中遂將纏綿悱惻之意化作綺麗小詞，且看《浣溪紗》：

枕底新涼透鬢絲。孤燈殘夢耐尋思。小樓人坐五更寒。

南浦綠波鷗夢遠，西風紅豆雁書遲。最無聊處有誰知。

小樓獨臥，孤枕難眠，于是起床靜思，直至天明，“南浦”兩句則又加重一筆，寫道歸鄉(xiāng)既難成，情書又不至，真是令人情何以堪。

婚后大約數(shù)年，他的妻子就亡故了。他在《浣溪沙·燭灺虛堂欲四更》的序中寫道：“予悼亡一紀矣。壬辰六月，晤雨生于杭郡，信宿衙齋，諄諄以此事相勸?！卑慈沙綖?832 年，時其妻已亡故一紀，則當在1820 年，克中此時才25 歲，于是連這種遠阻天涯的相思也成為廣陵絕曲，但是他對亡妻的情意卻絲毫未減，以致十余年不曾再娶。在《百字令·枯荷悼亡內(nèi)》中，他抒發(fā)了對妻子的無窮思念：

水天慘碧，乍離魂欲墮，澹陽扶起。霧鬢風鬟凝望絕，零亂一匳寒翠。黯黯容華，懨懨氣力，捱得黃昏幾。斷香殘梗，此時爭忍相對。

況是病骨支離，秋燈池館，雨攪愁心碎。記取赤闌攜手立，笑把雙頭曾指。夢冷鴛鴦，盟寒鷗鷺，不見凌波至。露華漸重，盈盈難擱清淚。

這首詞將枯荷與亡妻合二為一，很多地方花即是人，人即是花，達到一種渾融的藝術(shù)境界。詞人面對殘花敗葉，不禁想到亡妻，于是悲從中來，以致神思恍惚，分不清花也人也，遂以擬人手法，寫下“離魂欲墮”等傷心句，及至“斷香殘梗”，才回到不忍面對的現(xiàn)實中：原來面前所對的只是枯荷，妻子早已香消玉殞。下闋詞人復以奇幻之筆將人花合一書寫愁思，至“記取”云云則脫離物象，追憶往事，蓋此時詞人已經(jīng)情不能已，故放筆直書，直到“凌波”等句，情感方才稍稍平息，將筆觸定格在那晶瑩的露華（佳人的淚珠）上。這是一幅形神兼?zhèn)涞膶懸猱?，也是一曲跌宕起伏的抒情曲，高唱入云，感人至深?/p>

儀克中才學既高，游歷又廣，因此結(jié)交了不少名士顯宦，這些人對儀克中的創(chuàng)作有著重要影響，不僅他們的揄揚有利于提高克中的名氣，而且相互的切磋也有利于提升藝術(shù)造詣，誠如譚瑩所說：“孝廉則東南名士爭拜下風，臺省鉅公緬懷舊雨。陸機入洛，敢問葫蘆；韓琦帥揚，與賞芍藥。復有朝廷人物，風雅總持；慶歷詞章，文昌下降。亦共呼為才子，許以臺司。揮玉麈以談詩，擲金龜而命酒。沈隱侯之名筆，見獨王筠；丁敬禮之小文，定于曹植。唱《郁輪袍》而誰屑，讀《寶劍篇》而夙知。鑒即千秋，師惟一字?！盵6]此外，友朋之間的交往酬唱也為儀克中提供了重要的創(chuàng)作素材，其中那些傷別之作，寫得特別深婉纏綿。如《八聲甘州·韓江送陳登之北上》：

算年來此別最關(guān)情，秋氣況蕭森。共棲遲客路，君茲遠舉，我費沈吟。待問古人懷抱，幾輩解傷心。握手都無語，日暮江潯。

雁影一繩低處，把十段湘橋，練作愁城。更風風雨雨，滿耳是離音。最難得，連宵剪燭。再相逢，還否念而今。涼波外，丹楓攢恨，目斷遙岑。

“算年來”句劈空而來，直抒胸臆，說明詞人已是情不能已?！肮矖t客路”表明這是客中之別，較之一般的別離更令人動容，而萬千情意，只能盡在“握手無語”之中，蓋情到深處，似有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下闋詞人目睹城亦含愁，耳聽雨作離音，使萬物皆著我之色彩。然后回憶連宵往事，懸想重逢情景，都能看出一段繾綣深情。最后以擬人化的寫景結(jié)束，含有不盡之意?？v觀全詩，確有一種“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

值得一提的是，儀克中還與朝鮮詩人李尚迪（字惠吉，號蕅船）有過一段交往，堪稱中外邦交史上的佳話。李蕅船于1831 年10 月隨朝鮮使團來到北京，當時儀克中寓居北京，兩人遂結(jié)文字之交。儀克中繪制《苔岑雅契圖》，并且廣征詩什贈之。李蕅船歸國后，請本國首揆之子申少霞（命準）繪制《黃葉懷人圖》，親自題詩二十八章寄與儀克中，首章即懷儀克中，中有“多買五色絲，欲繡劍光樓”之句，儀克中感其意，遂作《海天闊處》答之，這首詞主要表達了對二人友誼及李氏才學的贊美，雖然格調(diào)不似一般懷人之作感傷，但是從“聽蕭蕭黃葉，波濤萬里，渾一樣、愁無奈”等句，仍能看出作者對友人深摯的懷念。

人在短暫的一生中，會經(jīng)歷很多變故，世事蒼茫，盛衰更迭，敏心善感的詩人對此尤有體會，儀克中詞中就有一些感舊傷懷之作，描寫了生命的無常變化，表現(xiàn)了人在自然和時間法則面前的渺小無力，反映了人類生存的深層困境。比如這首《憶舊游》，序云：“丁亥歲游潮州，館楊桂山觀察幕，小春望后一日集來鶴堂，為消寒之會。歌者陳郎，十四年前舊識也，形容蕉萃，而聲情渺綿。追憶舊游，不勝今昔之感。酒罷池亭徙倚，覺慵云戀樹，寒月怯波，益增悵觸，忽不知其詞之所自云?！痹~曰：

正幽懷仗酒，雅會消寒，坐列清謳。驀見參疑信，把十年舊事，都上心頭。記得穗城南畔，笛譜按涼州。每斗掛高墉，云停隔浦，人倚層樓。

萍逢悵何限，且綰取紅牙，拍散新愁。一樣風霜里，怎可憐蒲柳，偏不禁秋。還顧冷吟身世，炯炯剩雙眸。漫醉倚池闌，煙痕蘸月?lián)u夢鷗。

這首詞可以與老杜的《江南逢李龜年》并讀，杜詩寫于安史之亂以后，所以具有社會實錄和史詩性質(zhì)，但從表現(xiàn)的細膩程度和藝術(shù)技巧而言，此詞則要略勝一籌。“驀見參疑信”寫初逢時的將信將疑，極為傳神。然后轉(zhuǎn)入撫今追昔，書寫身世之感。詞人痛感自己猶如風霜中的蒲柳，弱不禁秋，于是欲借紅牙歌板“拍散新愁”，但是愁情彌甚，唯有狂飲大醉而已。又如《高陽臺·故人幾輩，凋謝經(jīng)年，感舊悲秋，愴然有作》：

痩竹風嘶，枯荷雨碎，幾番推枕難眠。一段幽懷，傷心又是經(jīng)年。秋聲漸到惾櫚葉，聽蕭蕭、秋已無邊。最堪憐，短夢蒼苔，舊雨黃泉。

湖山莫問歡游地，記歌嬴畫壁，紙醉花天。驀地銷魂，西風吹散華筵。淚鉛镕作辛酸句，任秋墳、鬼唱荒煙。更淒然，半壁燈昏，滿砌蟲喧。

詞人在今昔的巨大反差中，追憶似水華年，感受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拔黠L吹散華筵”，可以說是人生無常的一個隱喻，生命中一切美好的東西，如青春、理想、美貌，都被這無情的西風吹走了。詞人以“瘦竹風嘶，枯荷雨碎”這樣幾乎字字泣血的文字，傾訴著自己心頭的劇痛。

儀克中的一些詞所表現(xiàn)的哀愁是不能盡指或不可確指的，并非某單一的元素，甚或說不清道不明，“幽約怨悱不能自言”，讓人無從琢磨，而又無處不在，如漠漠煙云，籠罩四野；似霏霏細雨，濕遍年光。這實際上是對人生世道深廣的憂患和悲憫在心境上的一種投射。比如《南浦·蓬窗聽雨，墜夢如云，盡日憐春，閑愁似水，用玉田生詞韻賦之》：

夜雨隔蓬聽，乍成眠，卻又鶯啼催曉。墜夢覓江潯，東風軟、況是閑愁難掃。垂楊夾岸，斷煙浮出青山小。目送流紅何處去，魂醉王孫芳草。

心頭無限江山，向聲聲櫓里、等閑過了。新恨未分明，銷凝候、驀地舊愁都到?；仨?。而今燕語鷗盟悄。一片歸云留不駐，窗外夕陽多少。

這首詞連標題在內(nèi)，共出現(xiàn)三個“愁”字、一個“恨”字，但是其所愁所恨者何？卻又不著一字道出。細繹之，似有舟船為家的客愁，“流紅何處”的傷春，無緣鷗盟的思隱，但是這些又不足以構(gòu)成本詞的全部內(nèi)涵?！皦媺粢捊瓭　?，其夢為何？“心頭無限江山”，江山何處？這些詞句都有豐富內(nèi)涵，極易興起人的聯(lián)想，但是卻又難以實指?；蛟S正是如此，作者才以“閑愁”目之。

總之，讀儀克中詞，我們總能感到一片傷心，無窮哀感，但是儀克中并非純?nèi)晃娜鯐?，譚瑩謂其“前生青兕”，[6]葉衍蘭謂其“平生倜儻尚俠氣”，[5]366而他自命居處為“劍光樓”，亦可說明他除了一顆琴心，還有一顆劍膽。因此他不會沉溺于哀怨中不能自振，他必然要在詞中實現(xiàn)心靈的自我超越。

二、“煙水酣春”的閑逸情懷

紀游及題畫之作在儀克中詞中占據(jù)重要地位。儀克中一生足跡遍布大江南北，作為對這種生活的直接反映，除了羈旅行役詞外，他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紀游寫景詞。此類詞以景物描寫為中心，融進詞人深厚的情感體驗及豐富的人生思考，其中最為突出、最為動人的一點便是擺脫塵世喧囂的山林之思。而山水是自然之畫，畫作是人工山水，或許正是因為自然山水與山水畫作之間有著如此密切的關(guān)系，儀克中的題畫詞才和紀游詞一樣，也充滿了對歸隱山林的的汲汲向往。因此這兩類詞在情感向度上是一致的，都體現(xiàn)為對憂愁苦思的消融與超逸。

儀克中在詞中雖表現(xiàn)出隱逸情懷，但并不意味著他要避世隱居，放下塵世的功名事業(yè)，去做所謂的“方外之士”。實際上，魏晉以降，隱逸的內(nèi)涵及方式逐漸發(fā)生演變，譬如唐朝，“盛唐詩里所謂的隱逸，往往是指朝隱或吏隱，即任官期間的假日休沐，或與同僚游覽兩京有名的別業(yè)?；蛟陂L安附近置有別業(yè)，每天下朝回家住在郊園里，也都可以稱為隱居?！盵7]6像這種暫時休憩于山林園澤的隱逸，其實是比較輕視形跡，而更重“心隱”的。儀克中的山林之思，當即屬于此類。

儀克中的山林云水之游，大多具有一種“超然獨往”的澹遠之趣，“獨往”是我們閱讀其紀游詞的突出感受之一。所謂“獨往”，最早見于《莊子·在宥》：“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8]289《列子·力命》也說：“獨往獨來，獨出獨入，孰能礙之？”[9]207當然，形跡上的“獨往獨來”只是皮相，真正的“獨往”在心不在貌，在神不在形，誠如葛曉音所說：“這種獨往獨來是指在精神上獨游于天地之間，不受任何外物阻礙的極高境界，這與《逍遙游》里所說的超脫社會制約和自然規(guī)律的至人之道是一致的。”[7]6至于形跡上的“獨往獨來”只是一種修道方式，藉此更易達到精神上的“獨往”之境，究其原因，當是人精神的不自由大多緣于“有待”，即有所追求，將功名利祿縈系于心，從而生出種種欲望及競逐，而這些都是人作為社會性生物在塵網(wǎng)中難以避免的，而要做到“無待”，最好的辦法當然是隱居山林，遠離喧囂，從而泯卻機心，收視反聽。

儀克中常常在詞中不著痕跡地表現(xiàn)“獨往”的境界，有意無意地塑造“獨往獨來”的形象，在清空幽獨的意境中表現(xiàn)其精神的了無滯礙、委運隨化。如這首《小重山·秋日維揚泛湖夜歸》：

荷氣時從柳外聞。樓臺無數(shù)好，傍斜曛。略拋幾處與閑云。云難管，落葉占紛紛。

岑寂破秋雯。虹橋才棹過，已黃昏。星光螢火亂成群。偏無月，那辨二三分。

值得注意的是“閑云”“落葉”兩個意象，云是“閑云”，而且“難管”，極力表現(xiàn)了云卷云舒、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而落葉其實也是“難管”的，因此才能毫無拘束地“紛紛”而落。這兩個意象實際上是詞人自由心態(tài)的物化，唯有以不為物役的心態(tài)觀照萬物，才能發(fā)現(xiàn)（或者毋寧說是賦予）其逍遙自在的精神品質(zhì)。而在人物冥契的境界中，詞人渾然不覺時間流逝，所以當其棹舟經(jīng)過虹橋的時候，才會驚訝“已黃昏”。此時天上無月，唯有暗淡的星光與飛舞的螢火交織成一片，渾然難辨，這種境界頗近似于莊子消泯萬物差別的“齊物”之境，正是在這種境界中，詞人才能做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從而“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8]14，實現(xiàn)精神的超塵絕俗與高度自由。再如這首《卜算子·湖上晚歸》：

一覺冷泉亭，早是湖煙暝。蟲語西泠喚月回，勝有閑鷗等。

遙認白沙堤，碧蘸寒燈影。暗綠迎人忽到門，柳下維漁艇。

在清幽孤寂中，自有一份物我冥感的愜意。詞人泊舟湖上，悠然入眠，一覺醒來，已是傍晚，此時蟲語唧唧，似在呼喚月亮出來與我相伴，而白鷗還在執(zhí)著地等著自己。詞人移舟返程，不知不覺間已到家門，門旁的綠草碧樹早已侯我多時。詞人完全打破物我的界限，創(chuàng)造出一種“萬物有情”的境界，在物我的心靈交流中獲得精神的撫慰與愉悅。這種境界，其實也就是李白的“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獨坐敬亭山》）之境，或者辛棄疾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賀新郎·甚矣吾衰矣》）之境。儀克中不用任何玄言禪語，卻以自己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展現(xiàn)了清空孤寂的“獨往”之境，體現(xiàn)了《列子》“獨往獨來，獨出獨入，孰能礙之”的精神，這種不落言筌的表現(xiàn)方式，正是其魅力之所在。

不過儀克中的紀游詞并非總是表現(xiàn)為“獨往”之境，偶爾也有一些煙火氣和世俗氣比較濃郁的作品，譬如描寫詞人和朋友在探幽訪勝時的雅會，一群文士列坐于水湄山曲，花林茅籬，聆謳遣興，飛觴賦詩，頗有些金谷芳會或蘭亭雅集的味道。其打動人心之處，在于作品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珍愛，對“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的流連，對一切美和愛的賞會和眷念。譬如這首《瑤臺聚八仙》：

尺五天邊。春耐老，風信遍約華韉。也同歡侶，來趁滿樹紅嫣。仙吏行廚金鑿落，粉侯糾席玉連錢。酒如泉。夕陽勸駕，猶膩香鞭。

回看人影在地，向斷鐘韻里，尚聳山肩。喚燭高燒，圍坐未許花眠。多情客先破曉，又引蝶鶯參爛漫禪。春聊餞，竟艷傳日下，索看吟箋。

詞前有序：“城南花之寺海棠最繁，游屐頗盛。己丑春杪，鄭夢生、鐵生醵諸同好攜侍史十余人宴于花下。日斜賓散，予止譚康侯農(nóng)部，招銘山明府，聯(lián)榻僧廬，話幾達旦。明日，林莪池大令來追昔歡，飲復抵暮。賦此以志俊游?！睋?jù)此可知，本詞所寫是詞人和友朋連日俊游歡飲的情形，上闋描寫游者之眾（“風信遍約華韉”）、環(huán)境之美（“滿樹紅嫣”）、宴飲之盛（“仙吏行廚金鑿落，粉侯糾席玉連錢”）及歡聚之久（“夕陽勸駕，猶膩香鞭”），已是神完氣足。行筆至此，幾乎令人無以為繼，不料詞人卻能絕處使生，下闋繼寫秉燭夜宴的場面，頗有曹植、李白宴享詩的氣度，其情其景，和太白“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頗為神似，詞情至此達到高潮。詞中景、事、人、情諸要素構(gòu)成一個詩意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具有特別興發(fā)人心的力量。

關(guān)于游賞，古人有“身游”與“神游”之說，“神游”最早見于《列子·黃帝》：“晝寢而夢，游于華胥氏之國。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臺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盵9]41是指夢中游歷。后則泛化，凡以精神游歷者均可稱為“神游”，如沈約：“跡屈巖廊之下，神游江海之上?！保ā吨x齊竟陵王教撰〈高士傳〉啟》）蘇軾：“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保ā赌钆珛伞こ啾趹压拧罚﹥x克中的題畫詞，多題山水景物，詞人借詠作畫者（或藏畫者）的游蹤旅跡，來抒發(fā)自己的林下高致，在此過程中，詞人實際上經(jīng)歷了諸多“神游”。如下面這首《漁家傲·為姚述齋題〈桃源問津圖〉》：

煙水因緣隨處可。清溪曲曲剛?cè)蒴?。夾岸桃花疑待我。從捩柁。倘逢漁父詢曾過。

一段濃云津外鎖。更無人處蒼苔破。卻喜沙鷗迎個個。天上坐。神仙只是閑人作。

眾所周知，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塑造了一個虛無縹緲、似有實無的世外桃源形象，文章結(jié)尾特意點出太守遣人及劉子驥尋找桃花源，卻均無果而終，用意即在于此。本詞則一反其道，開宗明義，指出“煙水因緣隨處可”，意謂桃花源無處不在。至結(jié)尾又補足其義，謂“神仙只是閑人作”，原來只要心中富有閑情逸致，便可過桃源中仙人般的生活。可以看出，陶淵明否定了現(xiàn)實世界中的桃花源，而儀克中則肯定了心靈空間中的桃花源，實在都是各有其道理的。又如《聲聲慢·題李菊水明經(jīng)〈春水垂綸圖〉》：

嫩薲開處，新淥生時，清溪鎮(zhèn)日粼粼。誰賦滄海，此中合有元真。知魚果堪自樂，任桃花、空笑閑人。慵倚棹，看落紅點點，爭餌游鱗。

何日扁舟載酒，共南湖西塞，煙水酣春。短笠輕蓑，肯教更染紅塵。從今莫談舊夢，惹灘頭、鷗鷺含瞋。待去隱，把浮生、都付釣綸。

上闋描寫畫圖景色，“知魚果堪自樂”用莊子“濠梁觀魚”典，表達縱情山水的快意；“閑人”并非真正避世隱居之人，而是“偷得浮生半日閑”（李涉《題鶴林寺壁》）之人，所以才會任由桃花“空笑”。下闋抒發(fā)歸隱之情，詞人既從正面肯定了自己的理想，又從反面否定了以前的做法（“從今莫談舊夢”，舊夢當指入世的理想，所以才會為鷗鷺所瞋），但是詞人“扁舟載酒，共南湖西塞，煙水酣春”的歸隱之志要實現(xiàn)又談何容易，他只能暫時休憩于山林，并借詞作抒發(fā)自己的隱逸情懷和自由精神。不過，以此句來概括詞人在紀游及題畫等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富于韻致的審美情趣及追求閑逸的精神特質(zhì)倒是頗為恰切的。

三、“姑射山人”的浙派風味

儀克中詞取法南宋姜張醇雅詞風，具有鮮明的浙派風味，對此，諸家看法較為一致，儀克中同時代的人即已指出這點，上引江沅及吳蘭修語皆為明證。郭麐在序《劍光樓詞》時亦謂其“入姜、張之門，腴而彌?！?。[10]譚敬昭在《劍光樓詞》的題詩中說：“姑射山人綽約姿，裁云鏤月譜新詞?！盵11]顯然亦著眼于此。儀克中本人對自己的詞學觀念曾有明確表述，其《徵招》詞序云：“高涼客館，雨中戴金溪觀察見過，論詞以石帚、玉田為正宗，竹垞、樊榭為嗣響，且示舊作，戛戛乎高唱也。賦此紀之?！痹~曰：

人生難得秋前雨，賞音更難同調(diào)。幾日聽階桐，意悠悠誰曉。高軒勤顧我，領前輩、流風多少。大雅扶輪，清言霏屑，色絲天造。

妙喻擬宗門，姜張后、誰繼南燈末照。法眼在鴛湖，剩傳衣厲老。紛紛從論定，把豪杰、一時推倒。又何日，剪韭申盟，記此緣非小。

在序中，他介紹了戴氏的論詞宗旨，并且深以為然，所以在上闋才稱其為“同調(diào)”，下闋則申述戴氏之意，構(gòu)建了一個從南宋姜、張到清代朱、厲的詞學譜系，并且對之推崇備至。顯然，以儀克中為浙派中人，誠為不誣。此外，在儀詞中有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標明效體、用韻，其中多能反映出和浙派的聯(lián)系。如《南浦》序云：“蓬窗聽雨，墜夢如云，盡日憐春，閑愁似水，用玉田生詞韻賦之?！北砻饔糜裉镯??！独m(xù)〈樂府補題〉五首和顧澗翁》用“天香”“水龍吟”“摸魚子”“齊天樂”“桂枝香”5 個詞牌，分詠藥銚、紅蕙、萍、笛、螾，而浙西詞派之形成，正是從模擬《樂府補題》開始的。

儀克中的詞，多數(shù)清氣盤空，或清幽孤寂，或清潤秀雅，如秋華、春秀，各臻其美，且都具有空靈剔透的特質(zhì)，這是其得姜張遺風的重要體現(xiàn)。儀克中詞之所以能夠做到清虛空靈，其原因是多樣的。其一即善于以豐富的的聯(lián)想力和想象力，營造一種超凡脫俗的意境，使人進入一個“神觀飛越”的境界中。如《齊天樂·題端州石室，舊濱瀝湖，今去水遠矣》：

何年星向人間聚。山川效靈如許。洞杳涵幽，崖穿透碧，招客瑤天深處。凌風欲舉。問臺畔雙鴛，幾時飛去。一線湖光，棹歌約略在遙渚。

愔愔晝常帶雨。小軒涼夢醒，山月疑曙。石燕沖云，琪花墜雪，夜半仙歸聞語。塵緣似縷。且剔蘚鐫題，莫孤游趣。古岸垂楊，想重來作絮。

小詞描寫石室石峰景色，清幽深秀，縹緲空靈，頗有白石老仙風味。詞人特別善于調(diào)動手段，把人的思緒引向方外之界，如開篇即以墜星比喻山川，已經(jīng)把人的視野置于遼闊的天地之間，下文的“招客瑤天”“幾時飛去”都在有意把人的視線從人間引向天上，至下闋的“夜半仙歸聞語”，更是使人如入幻境，不知仙也塵也。至于“涵幽”“透碧”“沖云”“墜雪”“剔蘚”等意象的鍛煉，“約略”“疑”等詞語的使用，莫不為詞增填了幽寂清冷的色調(diào)及朦朧要渺的意蘊。

其二是結(jié)構(gòu)跳躍性強，陡轉(zhuǎn)陡接，開合跌宕，令人莫測端倪。這樣的詞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是在藝術(shù)上卻自有其價值。如《探春慢·題汪湘舲〈蘇臺消夏圖〉》：

偶結(jié)鶯鄰，難忘鴛侶，一夏山塘小住。如此煙波，個儂情致，況對蕅花無數(shù)。乍可流連里，那尚覺、人間有暑。朅來幾度薰風，舊歡吹墮何處。

客況倩誰憐取，待小閣焚香，畫圖愁覷。石記三生，夢圓雙笑，禪榻鬢絲如許。為想重逢地，知尚否、舊時眉嫵。且釋幽懷，鳳城聊話秋雨。

上闋是一幅閑適的消夏圖，下闋則是一幅纏綿的懷人圖，這種結(jié)構(gòu)上的陡轉(zhuǎn)，造成詞境詞意上的空白，像書法、繪畫上的“留白”或“計白當黑”一樣，給人留下想象的余地，從而使靈氣流動其間。這種寫法在白石詞中不乏其例，如《一萼紅》（古城陰），上闋抒發(fā)冶游之樂，下闋書寫身世之感，但在結(jié)構(gòu)上卻沒有任何鋪墊，換頭處直接接入“南去北來何事？蕩湘云楚水，目極傷心”數(shù)句，可謂硬語盤空，故被陳銳稱為“挺接者”。[12]4196其實，儀克中的這首《探春慢》何嘗不也是“挺接”呢？

浙派學習姜張詞風，其末流常至于徒寫性靈，空疏無物，膚廓饾饤，陷入形式主義的泥淖。儀克中詞則無論是寫哀怨之情，還是抒閑適之意，都具有較為真切的情感和充實的內(nèi)容。但是不可否認，他也有少數(shù)作品內(nèi)容空虛，情感寡淡，滋味不夠深厚雋永，缺少感動人心的力量。如《紅情·賦紅梅》，陳永正評為“細細的勾勒，層層的渲染，真是‘體物入微’，但讀者們很難從中猜尋出什么深刻的含義來?！盵13]152又如《剔銀燈·賦洋琴》，描寫聽洋琴所觸發(fā)的愁緒，但是究竟為何而愁，卻讓人如墮云里霧里，不明究竟。詠物詞的價值當然不只在于它有“什么深刻的含義”，但是毋庸諱言，情感沉郁、寄托深微顯然是衡量詠物詞價值的一個重要方面。詠物詞的高境是將作者的家國、身世之感融入其中，非徒摹形寫貌，雕紅刻翠，南宋詠物詞高出一般詠物詞的地方即在于此。儀克中雖然生于清朝由盛而衰之際，但是朝廷的空架子還在，所以其詠物詞自然不及姜張等人的沉郁深厚。

儀克中詞頗為醇雅，這也是其師法姜張的必然結(jié)果。其詞之雅，體現(xiàn)在意與辭兩個方面。以思想情韻而言，儀詞主要書寫身世之哀怨及隱逸之閑適，格調(diào)雅正，情意真摯；即使閨怨、贈妓等關(guān)涉男女之情的作品，絕大多數(shù)都能以嚴肅端正的態(tài)度寫作，麗而不褻，沉而不浮。以語言藝術(shù)而言，儀詞工于雕琢烹煉，頗多秀句俊語，又能做到不傷及整體的淋漓元氣，無堆砌饾饤、生硬晦澀之弊。如《鳳凰臺上憶吹簫》（九成臺上，假榻兼旬，地迥天孤，江圍岫列，每當幽夕，寫以竹聲）上闋：

浦遠馳煙，城高滯月，萬家樹影冥冥。漸柝喧蟲語，闌倚空青。江上數(shù)峰不見，想有人、鼓入湘靈。凝眸處，中流燈火，一片春星。

起筆用一組四字對，凝練工整，“馳”“滯”顯系琢煉而來，前者是寫煙霧浮動，狀若奔馬，后者輒寫月亮高懸中天，寂然不動，一動一靜，相映成趣?！拌匦x語”“闌倚空青”又都采用了非常規(guī)的組合方式，便覺筆力矯健不凡，而下邊數(shù)句卻自然流轉(zhuǎn)，毫無滯塞之感，可見作者調(diào)控語言節(jié)奏的能力很強。

儀克中注重煉字，善用動、形等詞，又善運用比喻、擬人、聯(lián)想及化虛為實等修辭格，語言具有很強的表現(xiàn)力。如以“廿八弦敲愁里。只敲得、愁零碎”（《剔銀燈·賦洋琴》）寫聽琴之感，“敲”“碎”等字讓愁具有形狀與質(zhì)感。以“剩有夕陽，拖綠過窗紗”（《虞美人·垂楊不系東風住》）寫春日暮景，“拖綠”一詞可謂極盡巧思，將夕陽移動，窗外蓊郁蒼翠的大樹之影投射于窗紗上的景致細膩地表現(xiàn)出來，有畫工所不能到者。以“正隱隱，風過也，茜裙響屧”（《紅情·賦紅梅》）寫落梅之狀，意謂風過之時落花之聲隱隱，如穿著茜裙的西施在響屧廊中緩步，真是凄艷之極。以“莫訝歸舟較重，滿囊詩載秋還”（《木蘭花慢·繞蓬青不斷》）寫秋游歸興，雖從李易安“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春晚》）化出，但易悲愁為詩囊，便覺饒有雅興。諸如此類的句子，在儀集中不勝枚舉，足見其語言之造詣。

不過，儀克中詞的風格并不單一，非姜張所能完全籠罩。部分詞作有蘇辛之風，豪氣鼓蕩，壯懷激烈，時雜沉郁悲慨之音，雖然整體而言氣勢不及蘇辛，但仍鏗然有金石之響，堪稱集中別調(diào)。此外，儀集中有少量詞，一改醇雅的語體風格，以詩語入詞，甚至運用俚俗語、佛道語，帶有民歌或雜謠風味。

當然，在儀詞中這樣的作品終究屬于“別調(diào)”，數(shù)量很少，儀詞帶有鮮明的浙派風味，其主導風格是姜張一脈的醇雅清空，這是毫無疑問的。

四、儀克中與粵詞風氣的轉(zhuǎn)移

清代康乾詞壇，浙派勢力最大，流風所及，幾乎達到“家白石而戶玉田”的程度。至嘉慶后，常州派影響逐漸上升，最終取代浙派，主盟全國詞壇。不過，嶺南由于其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文化風氣，接受全國詞壇的沾溉和影響具有一種滯后性，所以當嘉道時期，嶺南詞學開始昌盛時，其所受的最大影響，不是當時已在全國范圍內(nèi)逐漸占據(jù)主流地位的常派，而是仍有一定影響的浙派。嶺南詞壇一變之前平庸淺易之風，詞作清空騷雅，字斟句酌，詞藝大幅提升。作為此時嶺南詞壇的領軍人物之一，儀克中對于當時詞壇風氣的轉(zhuǎn)移影響甚大。

儀克中對詞壇風氣的影響，主要是通過學海堂實現(xiàn)的。學海堂由清代經(jīng)學大師阮元督粵時所建，于嘉慶二十五年（1820）掛牌課士，道光四年（1824）建筑落成。其創(chuàng)建目的，“是針對廣州士人高談妙論，空疏無據(jù)的學風，倡導實學，確立漢學在廣州的學術(shù)地位。”[14]167因此在課程設置上做了改革，“首勸經(jīng)史，而詩賦具備，唯獨不授舉業(yè)，專勉實學?！盵15]此舉必然會使師生不受科舉考試的指揮約束，從而得以從容地鉆研、探討學術(shù)與文藝。雖然在理論上，詩賦位在經(jīng)史之后，但據(jù)統(tǒng)計，在收錄學海堂學子優(yōu)秀課藝的《學海堂集》（共四集）中，文學類作品所占比例要遠高于經(jīng)史考據(jù)訓詁之文。[16]學海堂是當時嶺南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研究（包括詞體創(chuàng)作及詞學研究）的主陣地。學海堂不設山長，實行學長負責制，八位學長各有專長，共同協(xié)作，在日常教學及管理中負有重要責任，對學海堂自由篤實的學風之形成關(guān)系甚大。

儀克中曾在學海堂求學，深得阮元器重，此后又于道光十四年（1834）補為學海堂學長。在其之前出任學長而擅長詞藝的，只有吳蘭修與張維屏，吳氏當時詞名藉甚，為詞壇領軍人物，對嶺南詞壇的繁榮及風氣的轉(zhuǎn)移有不容忽視的的影響，但其詞風出唐入宋，既受南宋純雅詞派法乳，又受北宋婉約詞派沾溉，所學并不限于姜張一脈。張維屏以詩壇耆老身份涉足詞苑，詞風偏于豪健，時入蕭閑一格，實承康乾嶺南詞風之余緒，與浙派相去甚遠。儀克中則幾乎傾力以學姜張，他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績，為嶺南詞壇樹立了一個學習姜張的范本。因此，就對后世嶺南詞壇的實際影響而言，儀克中不僅在張維屏之上，甚至亦在吳蘭修之上。在吳、儀死后不久的道光二十三年（1843），學海堂?？埔迾I(yè)生許玉彬等人就組織成立了嶺南詞史上最有影響的詞社——越臺詞社。其成員多達二、三十人，多數(shù)來自學海堂，除許玉彬外，其他如沈世良、陳澧、陳良玉、黃玉階、徐灝、譚瑩、葉英華等人，日后都成為嶺南詞壇的中堅力量。越臺詞社的群體風格帶有鮮明的浙派風味。[17]這與儀克中的示范帶動作用當有密切關(guān)系。

值得注意的是，吳蘭修、儀克中同為學海堂人，又皆以詞名，當時即有論者將其二人相提并論，但到了后世，儀克中的聲望與影響卻似乎不及吳蘭修，不僅冒廣生在論“粵東三家”之前的嶺南著名詞人時只言吳蘭修與陳澧，不及儀克中，就連陳澧似乎也把儀克中忘記了。陳澧在《水龍吟》（詞仙曾佇峰頭）詞序中云：“壬辰九月之望，吾師程春海先生，與吳石華學博，登粵秀山看月，同賦此調(diào)，都不似人間語，真絕唱也。今十五年，兩先生皆化去。余于此夜，與許青皋、桂皓庭登山，徘徊往跡，淡月微云，增我怊悵，即次原韻。”顯然對壬辰九月登山賞月、倚聲填詞的程春海、吳蘭修極為懷念。其實參與壬辰之會的還有儀克中，按之儀氏《水龍吟》小序：“領薦后侍座師程春海祭酒同吳石華學博登粵秀山玩月山響樓。石華詞先成，師次韻和之，命克中繼作。壬辰九月十五夕也?！笨勺C。而儀克中的被遺忘，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儀克中生年晚于吳蘭修七歲，而卒年又早于吳蘭修兩歲，其行輩與影響自然略遜一籌；二是吳蘭修曾參與學海堂的籌建，從學海堂課士即任教其中，后又擔任學海堂首任學長達13 年之久（從道光六年至道光十九年），而儀克中擔任學海堂學長僅有3 年（從道光十四年到道光十七年），故其弟子門生之數(shù)量與影響遠不及吳氏，像組織越臺詞社的許玉彬就是吳氏弟子，而“師因生顯”原本也是常理。三是吳蘭修除善文藝外，于歷史、地理及算學等方面亦頗有成就，為一文化通人，而儀克中的影響則集中在文藝方面，影響范圍自然不及吳氏。但作為嘉道時期宗法姜張而卓有成就的最早詞人，儀克中對此后粵詞風氣轉(zhuǎn)移的影響，確實是不容忽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