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靜
武漢——我不喜歡這座城市,街上太吵,夏天太熱,生活在這座城市的每個人都脾氣火爆,好端端的話說出口就兇巴巴。在這里生活了32年,我沒學會說武漢話,學不會,也不想學,因為不覺得我屬于這里。然后,那一年,我真的離開了。
“只有離開故鄉(xiāng)才能獲得故鄉(xiāng)。”這話,我是很多年后才有體會。
2 0 0 4 年調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后,盡管主持過很多次突發(fā)災難事件的直播,但我一次都沒去過前方。我心里很清楚,隨著年齡增長,這次派到我頭上的幾率怕是更渺茫。
1月22日我輪休。上午,一個人坐沙發(fā)上刷新聞,越看越覺得武漢形勢危急。我想起武漢的那些朋友,想起或許很快,年輕的同事就要出發(fā)了,他們去了會遇到哪些困難?我袖手旁觀會是怎樣的心情?……
越想,越按捺不住,我拿起手機,給領導發(fā)了條微信,“如果武漢那邊需要,我可以去。”寫完掃了一眼,沒用任何表情,也沒有一個驚嘆號。不想讓一件明知成不了的事最后成為一種高調表態(tài),所以,有事說事,不能摻雜一點多余的情緒。
意想不到的結果,半小時后到來。領導連發(fā)三條信息,簡短又明確:“馬上準備去”“李總同意了”“你帶隊”。
我還記得那天夜里走出武漢站,天正下著雨。雨不大,可不知為什么,我的衣服和背包卻很快被淋濕了?;疖囌厩?,光影閃爍,沿街店鋪的廣告燈箱都還亮著,但看不到人,每扇卷簾門緊閉,街上空蕩蕩的,聽不到一點聲響。
我們乘坐的那輛商務車孤獨地行駛在高架橋上,從車站到酒店,幾乎沒有見到第二輛車。在濃濃的夜色里,我們像是闖進了突然被施了咒語、停滯在某一刻的詭異世界。我住在酒店的20層,窗外是一片片住宅小區(qū)。透過玻璃窗向外眺望,依然萬家燈火,但你不知道,那一盞盞燈光后面,是誰,他們在經歷什么。
更強烈的恐懼感不在黑夜,而是來自白天。第二天上午,當我發(fā)現偌大的城市,白天和黑夜一樣寂靜無聲,那種熟悉的陌生感才真正讓我意識到,一些原本熟視無睹的東西,真的被抽走了,被改變了。太陽依然升起,但千萬人口的大都市,人,卻似乎集體消失了。我見過武漢的很多面,但從來沒有見過它的這一面。站在窗前,陽光刺眼,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那是人人自危、草木皆兵,也的確危機四伏的時刻。每天聽到的壞消息太多了。
來武漢的第一天開始,就整宿整宿睡不著。
我們要去醫(yī)院,看緊急改造的病房還要幾天才能投入使用;我們得進社區(qū),看“封城”后人們生活有哪些不便;我們迫切想知道,那些不幸感染上病毒的人到底有多少?他們在哪里?他們在經歷什么?在這座城市表面的靜默下暗藏著怎樣的兇險,和多少撕心裂肺的訣別……
我需要盡快打通和這座城市的血脈聯系,閨蜜,好友,親戚,同事,同學……所有的人脈關系都被調動起來,所有的人際關系都變成工作關系。1月27日夜里,不少市民打開窗戶高唱國歌,高呼“武漢加油”,一群同學、好友給我發(fā)來幾十條短視頻,看得我熱血沸騰。有人把我拉入小區(qū)業(yè)主群,讓我“潛水”,聽業(yè)主討論小區(qū)消殺是否走過場;我還被拉進滯留在漢的外地人群,了解他們食物從哪來、晚上睡在哪,有沒有人感染,誰在幫助他們……我聽他們的團購故事,了解透析患者就診的艱難,每一次情緒的宣泄和反應,都有人把你當最好的聆聽者。
我從來沒有覺得,我和這座城市里那么多人那么近距離地在一起。雖然大家都戴著口罩,雖然很多人素不相識,雖然相識也無法見面,雖然見面摘下口罩也可能覺得陌生……在這座舉目無人的城市,很快,我們竟是這樣的感覺:不孤單,不是我一個人。即便在最艱難的那些天里,你仍然能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支撐。
不少求助信息,最初來自熟人,同學的同事,同事的朋友,朋友的鄰居……幾乎每個人都加入了這場救援。不是簡單轉發(fā),而是始終關注進展:你幫他反映了嗎?有消息嗎?住進醫(yī)院了嗎……這些輾轉而來的求助,在我這里又成為輾轉而去的請托:宣傳部的同志,打過交道的官員,剛認識的醫(yī)院負責人……能幫一個是一個,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心愿。
一位姓薛的大姐,姐夫疑似,但因排不上核酸檢測也沒有床位,大年初一起在醫(yī)院留觀。直到第9天,政府新征了一批集中隔離點,好不容易社區(qū)給了他們一個名額。為趕在夜里12點前將病人送入隔離點,十幾年沒開過車的她,穿著外甥女不知從哪弄來的一身防護服,勇敢地拉著姐夫、姐姐就往隔離點沖。那天半夜,當我們在隔離點外遇到她時,她正發(fā)愁,因看不懂導航,不知道回家的路。我們讓她跟著我們的車走,才把她帶到熟悉的地方。她真是太久不開車了,一路上,竟忘了開車燈。
如果是平時,一家人如此幫忙,你不會覺得怎樣。但在兇猛的、未知的傳染病面前,這位薛大姐,讓我欽佩。
汪勇原是順豐的一名普通員工,疫情期間,他憑一己之力,彌補了政府起初覆蓋不到的醫(yī)護人員諸多生活保障的空白。采訪他的那個晚上,我在不停感嘆:如果不是這場疫情,我們不會認識汪勇,甚至他也不會認識自己。汪勇的領導力和執(zhí)行力太強了,他是一個天生的CEO。
記得采訪時我曾問他,解決了醫(yī)護人員出行和吃飯的難題后他在做什么?他反問我:“你們酒店有涼拖嗎?”看我一臉不解,他說,酒店有一次性拖鞋,但通常沒有涼拖,他問我:“你每天洗澡怎么辦?”“光著腳?!蔽矣行┎缓靡馑肌3霭l(fā)時匆忙,平時出差常帶的人字拖這次忘了帶。
他說:“醫(yī)護人員不能像你這么不講究,所以我到他們駐地搜集第一輪需求,反映最多的是涼拖和指甲剪。武漢已買不到,我得想辦法到別處買。”
這只是那晚我們談話的一個片段。沒想到,隔一天,我在酒店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我是汪勇團隊的,就在你們酒店樓下,給你們送了點拖鞋和指甲剪。”
他沒有提前告訴,就這樣給我們送來了一箱涼拖和一大包指甲剪。
我當時正好有北京和湖南的同事輾轉捎來的3D護目鏡和防護服,原本打算到哪家醫(yī)院采訪就給帶過去。采訪那晚我曾請教過他,捐哪里好?他給我分析:方艙、雷神山……政府補給充足,這是第一梯隊;協(xié)和、同濟、金銀潭……社會捐贈主體,這是第二梯隊;但像普仁、武鋼總醫(yī)院……“你聽說過這些醫(yī)院嗎?你知道他們的情況嗎?”
我懂了。我說好,那我們這些物資就拜托你幫我們捐到最需要的地方。
所以,收到他送來拖鞋和指甲剪的那個上午,我把這批防護服和護目鏡交給了來送貨的師傅,看他收條上的簽字字跡娟秀,我隨口問了句,“您平時是干什么工作的?”“老師,英語老師?!?/p>
為什么好人認識好人?因為他們本就是同道者。
我還采訪過被稱為方艙“小品哥”的夏斌。在疫情最艱難的時刻,他和病友用演小品的方式反映的方艙生活,讓人們緊張的神經得到舒緩。
但很多人不知道,在夏斌樂觀陽光的形象背后,卻是一個凄婉的故事:他的妻子岑朦去年11月被查出患上極其罕見、兇險的高鈣血癥型小細胞癌,在醫(yī)院接受手術期間,夫妻倆被感染上新冠肺炎。為讓獨自在醫(yī)院治療的妻子放心、開心,夏斌開始演小品、拍視頻。
我是把夏斌約到酒店來采訪的,采訪完正是午飯時間。我請他到酒店餐廳一起吃點兒。起先,他有些靦腆,說“不必了”,我說去看看。結果看到有甜點,他喜出望外,說妻子念叨過幾次了,想吃蛋糕,正愁沒地方買。我給他裝了滿滿幾盒,他一再問,“合適嗎?合適嗎?”看著他喜滋滋拎著飯盒離開的背影,我心里復雜極了。
心里很苦的人,只要一絲甜就能填滿。
我應該是到武漢十來天之后,某天晚上突然發(fā)現,有犯困的感覺了!當時內心狂喜,因為終于正常了!
我每天和兒子視頻一下,生日那天,他發(fā)了條微信,說“媽媽生日快樂!”看見“媽媽”兩個字,我竟落淚了。只怪,這些天淚點太低。
先生有空會發(fā)一些他認可的好報道、好文章,老想和我探討還可以關注哪些選題。其實從北京出發(fā)那天,他生氣沒理我,怪我沒聽他的話,主動要求來了武漢,他是心疼我的身體。
1 1 年前,我確診患了甲狀腺癌,雙側惡性,甲狀腺全切,手術后免疫力變低,先生覺得,我來武漢是“送死”。但看我在武漢狀態(tài)不錯、情緒穩(wěn)定,我想他也就放心了吧。
出門在外需要點兒“報喜不報憂”,中間唯有一次“遇險”不得不和他們說,是我?guī)У摹皟?yōu)甲樂”要斷頓了。因為甲狀腺切除,我每天要服用兩片半“優(yōu)甲樂”,從北京出發(fā)時帶了一整盒,哪里想到會待這么久。將近40天時,眼瞅著就要沒了,我只得向先生求援。多虧同事幫忙,先生輾轉托他們帶了“續(xù)命”的藥來。
“封城”后的武漢,我聽不到車水馬龍,但也有全新的發(fā)現,比如,我很驚訝,這座城市竟然有這么多鳥!有天中午我去江漢關錄鐘聲,發(fā)現伴著鐘聲的,竟是鳥鳴。還有金銀潭醫(yī)院,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它的綠化,院區(qū)里綠樹成蔭,隨處可見灰喜鵲飛來跳去。我曾很感慨,如果不是這里偶爾見到的人都“武裝到牙齒”,它更像一個公園,至少也是療養(yǎng)院,哪里想到每扇窗后,分秒都是和死神的爭奪。
有人說,因為疫情,武漢錯過了2020年整個春天。我覺得不,鳥語花香,春天,她一直在啊!
有天晚上,我站在酒店20層的窗前,望著窗外點點星光,突然發(fā)現,自己的心理和剛來時已很不一樣。同樣這片萬家燈火,剛來時,我眼里每盞燈后都是不確定,心中滿是陌生、疏離;現在,那個熟悉的城市回來了,每扇亮著燈的窗后,都是我熟悉的活生生的那些人。
9 2 天離開時,我突然發(fā)現,以前我嫌武漢這不好那不好,不是因為我從骨子里不屬于它,恰恰因為血緣上它與我那份割不斷的牽扯。和它共過生死,我想,我們更是無論如何也分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