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東·劉世河
一直不忍心將這段青澀抑或凄美的情事從筆端流出,生怕碰疼了那份已留存心底多年的美好與圣潔……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當兵第二年的夏天。部隊和駐地一家國營手表廠搞軍民共建。我和我們政治處的一位宣傳干事具體負責這項工作,對方負責與我們聯(lián)絡的是廠工會主席(一個老頭)和一位年齡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
看到女孩的第一眼,我不由一愣,真是太像了!那段時間電視劇《蛙女》正在熱播,她簡直就是劇中蛙女母親扮演者宋佳的生活版。說不清為什么,四目相對的那一瞬,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恍惚間竟然莫名地想到,若是那一頭及腰的長發(fā)能從我的指間輕輕滑過,該有多美!而更讓我心中竊喜的是,那一瞬,她的臉上竟也泛起了幾絲羞澀的紅暈。書上說,愛上一個人只需三秒鐘,那一刻我信了。
然而信歸信,可當我知道了她的家世后,這束竊喜的小火苗也就隨之熄滅了。
她叫香香,長我兩歲,一個漂亮的滿族女孩。但她還有一個足以震到我的家庭,她的爸爸是市里的一位高官,怪不得那個老頭在她面前總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我立馬想到自己遠在老家的父母,和那個雖整日勞作卻依然捉襟見肘的家境。出身的落差,家境的懸殊,讓我頓感失落和自卑。
本以為故事尚未開始就已完結。可是一個月后,香香借故談工作來到我的辦公室,我趕緊拿出刊有自己文章的雜志讓她看,這在當時也是唯一可以讓我在她面前找回些許尊嚴的一點顯擺了。果然,她看到后,眼睛里立刻就有了欣喜的光,原來,她也喜歡文學。
那天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小西服套裝,更顯婀娜而且知性。我有些激動,竟然語無倫次起來:“你皮膚這么好,穿一套白的肯定也很好看。”她笑了笑,并未作答,只是跟我閑聊一會兒就告辭了,并借走了我的那本雜志。
一個禮拜后,她過來還書,我頓時眼前一亮,她果然穿了一身白色的套裝,連高跟鞋都是白色的,就那樣巧笑嫣然地立在門口,午后的陽光下,像一朵潔白的蓮。
這次她待的時間很短,臨走時對我說:“我覺得43頁那首詩寫得不錯?!比缓鬀_我詭秘一笑,像一片云似的飄走了。
目送她漸漸走遠,我急忙折回屋,迅速將雜志翻至43頁。果真有一首詩,是她寫給我的。雋秀的字跡,整齊地排列在一張精美的心形信箋上——“想你的序幕總在有月亮的晚上拉開/朦朦朧朧的月光就是我朦朦朧朧的思念/初見你的那個瞬間/恍如夢境再現(xiàn)/于是,想你的日子如藕/總在無聲地拔節(jié)思念……”
我手捧信箋,將它緊緊貼在胸口,心里仿佛有一頭小鹿在歡蹦亂跳。那是18歲的我平生第一次為一個心儀的女子心動。
那個晚上,天公作美,恰是月朗星稀,我就那樣懷揣信箋,呆坐在窗前,靜靜地望著天上的那輪月亮,心花怒放……
香香的勇敢表白給了我極大的勇氣,使我暫時忘卻了自己出身的寒酸。
那時我兼職部隊圖書室的管理員,于是彼此心照不宣地一借一還,便成了我倆之間鴻雁傳書的最美妙的途徑。
隨著感情的不斷升溫,我們開始約會。我這才知道香香的家住的其實離我們營區(qū)不遠,翻過一道不大的丘陵便是了。丘陵的右側是一條鐵路,只在白天有火車通過,晚上基本都是閑置的,于是鐵路邊上便成了我們約會的好地方。
銀色的月光下,我們手拉手來來回回地數(shù)枕木,穿了高跟鞋的她,一不小心就會踩空,便虛張聲勢地叫,我趕緊上前攙住,她又“咯咯咯”地笑起來,像一只歡快的鳥。
看她那副天真的樣子,我問她:“請解釋‘天真’兩字的含義?”她脫口便答:“天真就是天是真的?!?/p>
我又問:“那么‘美好’哪?”
她依然脫口就答:“美好就是比美還好唄!”
她特別疼我,隔三差五就給我送好吃的來,或者兩只螃蟹、一塊牛肉,或者一盤水餃、幾只大蝦,盛在飯盒里。有時候還會送我一盒茶葉,兩包好煙。她俏皮地說:“這可都是偷我老爸的?!?/p>
我便笑她:“哈哈,家賊難防呀!”
每次風卷殘云之后,我都會頓生歉意,無奈自己每月十幾塊錢的津貼,實在是囊中羞澀。我便用廢棄的子彈殼粘成飛機模型送給她,她居然喜愛的不得了。
戀愛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轉眼就是一年。這時,香香提出要我去見她的父母。我盡管心有膽怯,但還是去了。她的父母比我想象中慈祥很多,但我還是被她家的那種氣場給鎮(zhèn)住了。那一刻,出身的寒酸與自卑又不知不覺地襲上心頭。香香定是看出了我的窘態(tài),吃完午飯,借故讓我送她去單位,便將我硬拉了出來。路上她對我說:“我們的事其實爸爸早就知道了,你放心,他很講民主,他說,‘我相信自己女兒的眼光’?!?/p>
香香的話,讓我一下子似乎看到了我們的美好未來。
誰知,這時卻趕上了部隊精簡整編。我所在的部隊,干部轉業(yè),戰(zhàn)士退伍。那一刻我才清醒地意識到,我和香香的這段感情也將面臨一場痛苦抉擇。
好幾個晚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留下來,相信有香香父親這棵大樹罩著,人生的境遇定比回老家好的多,最關鍵的是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可是,我又想自己在這里畢竟是個外鄉(xiāng)人,舉目無親,一切都得仰仗香香家的庇護,有點寄人籬下的意味。況且,我一個家徒四壁的窮小子,怎么說都是配不上香香的。思慮再三,我還是決定回老家去。
可是,怎么對香香說呢?憑直覺,即使我實言相告,她也定會毫不猶豫跟我走的。但我又怎能忍心讓她去跟我過那樣清苦的生活?
就這樣糾結著,我繼續(xù)和她約會,見面,并故意裝出一副輕松的樣子。直到臨走頭一天晚上,我才鼓起勇氣對她說,部隊臨時派我出差,我想正好再請個假回老家看看父母。
那個晚上,平日里極愛說笑的她,居然安靜的像一棵路旁的樹。時間也仿佛凝固了,就連天上的月亮也好像放慢了偏西的腳步,善良地要多陪我們一會兒……
次日一大早,我便整理好背包行囊,跟戰(zhàn)友們一起直奔火車站,然后揮淚告別,天各一方。
本以為這樣的訣別后,我們倆天各一方,這段情緣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不料一個多月后,不知她怎么想辦法弄到了我老家的地址,給我寄來了一封信。信上說,她已經(jīng)知道了我回家的真相,但并不怪我,她已經(jīng)跟父親攤牌,父親也已答應幫我安排一份工作。
看完信,我心里很亂,正當我糾結著是否要給她回信時,她的第二封信又來了。信很短,大意就是如果在一個月后依然收不到我的回信,她就坐上火車來找我。
我知道,以她的性格,絕對說到做到。于是,我趕緊連夜寫了一封回信給她,我在信中寫道:“香香,請原諒我的決絕,因為愛一個人,就是希望她能夠幸福,而我卻給不了你。所以,你千萬不要來找我,因為在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這里,去南方打拼了……”
自此以后,便再無信來。
感情的事真的說不清楚,這樣的一個結果雖然正是我想看到的,可是真的沒有了香香的消息,我卻覺得萬分落寞。有好多個晚上,我都毫無困意,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望著天上的月亮,一遍又一遍地默念:隔山隔水的遙遠并不遙遠/心的遙遠才是真正的遙遠/啊,香香,你可知道/只要在晚上看到月亮/那就是我淚眼模糊的視線……
接下來,我開始嘗試著用忙碌來慢慢淡化對她的思念,同時還堅持熬夜爬格子,卻依然無法走出對香香的想念,每當夜深人靜或者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思念的潮水便會悄然漫過心頭,有好幾次都想托那個地方的文友打聽一下她的近況,但每次都只是瞬間的閃念而已。
直到三年后,那個城市的一家文學雜志搞筆會,約我參加,我才鬼使神差般地又去見了她。
我們終于又踏上了那段久違的鐵路。她說這條鐵路現(xiàn)在白天也沒有火車經(jīng)過了,已經(jīng)徹底地閑置了下來??粗_下已是銹跡斑斑的鐵軌,不由想到我們倆這段無果的戀情,心里酸酸的。但我還是怯怯地問她這幾年過得還好嗎?沒想到這一問,剛才還很平靜的她,一下子泣不成聲了。
原來,當年收到我的那封信后,她幾近崩潰。隨后就做出了一個令人費解的決定,那就是迅速把自己嫁掉,現(xiàn)在她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
她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嫁給他嗎?”
“為什么?”
“因為這個人也當過兵,另外,他的背影跟你很像?!?/p>
我的眼淚瞬間決堤,一把將香香攬在懷里,緊緊地抱住她,任淚水肆意滂沱……
那是我們相識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擁抱。而那句話,就那樣一字一字尖刀般扎在了我的心上。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當年的決絕離去,居然也換來了她的決絕,而她的決絕竟是把這份愛永遠定格在了我的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