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嚴詩喆
長期以來,1917年的“文學革命”被公認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開端,在此基礎上建立、形成了一套以“五四”新文化運動為中心的現(xiàn)代文學史敘述模式。這套話語、思維模式沿用至今,其“線性”、“唯一”的指向性和歷史觀,逐漸在學界引起質疑與反思。自20 世紀80年代以來,學界對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的反思與重估,研究成果豐富,熱度有增無減。
2019年是五四運動百年的歷史性時期,借此機會重返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的歷史現(xiàn)場,反思與重估“現(xiàn)代性”一類術語、概念的實質與價值,似乎有其不言而喻的內在意義。在《五四@100:文化,思想,歷史》一書中,學者們從各自的研究領域、關注角度切入,對百年來的五四議題及其演變進行了熱烈的討論,充分展現(xiàn)了“眾聲喧嘩”的“五四”精神與風采。其中,王德威先生以“沒有五四,何來晚清”為題立論,對他此前“沒有晚清,何來五四”一問進行了對照與辯證的自省和再議,對于學界進一步認識與探討五四新文化的豐富性、復雜性,起到另一種提示、啟發(fā)的作用。
20 世紀80年代中期,陳平原、黃子平、錢理群等學者,提出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開端,從原來公認的“1917”提前到“1898”。隨后,陳平原的學術專著《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于1988年出版,作者從19 世紀末、20 世紀初中國小說敘事方式的演變,看“晚清”、“五四”與中國小說、文學的現(xiàn)代性建構、發(fā)展之間的關系,重審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性”[1]。同樣是陳平原,在1989年出版的《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第一卷中,繼續(xù)探討了晚清小說的“現(xiàn)代性”議題[2]。
真正引起學界對此議題產生熱烈回響的,是王德威發(fā)表于1998年的《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沒有晚清,何來“五四”?》一文。此文為其專著《想像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之導言,明確提出“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的觀點。同年,同名文章《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的重新評價》,被收進王曉明編的《批評空間的開創(chuàng)——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一書。這兩篇文章分別是其著作《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2005年)的導言和第一章。該著作于1997 由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出版,即Fin-de-Siècle Splendor:Repressed Modernities of Late Qing Fiction,1849-1911,后被宋偉杰譯成中文,于2005年出版[3]。
Theodore Huters(胡志德)在1987、88年分別發(fā)表了一篇探討晚清文學發(fā)展情況及可能性的文章:From Writing to Literature:The Development of Late Qing Theories of Prose 和A New Way of Writing:The Possibilities for Literature in Late Qing China,1895-1908,后經修改,被收入Huters 于2005年出版的Bringing the World Home:Appropriating the West in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an China.[4]這兩篇發(fā)表于20 世紀80年代的論文,在王德威《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專著中被引用、借鑒與討論。同樣地,Huters 在Bringing the World Home 一書中,參考、回應了王德威關于晚清現(xiàn)代性的探討及重要觀點。
這些學者的研究,雖有不同的切入視角,但關注的議題是相通的:比較晚清、“五四”時期,中國社會潛藏、演變的“現(xiàn)代性”元素;探討這些“現(xiàn)代性”因素,產生的背景和條件;追問“現(xiàn)代性”在中國的發(fā)展過程、所遇到的阻力……總之,他們對晚清“現(xiàn)代性”的發(fā)現(xiàn)和重視,突破了以“文學革命”或“五四運動”為起點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敘述模式,為“五四”議題的反思和研究開辟了新視閾、新思路。
中國現(xiàn)代文學或“現(xiàn)代性”的起點,究竟是晚清還是“五四”?這一問題意識的出現(xiàn),直接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五四”敘事和“現(xiàn)代”史觀。
如上所述,以陳平原為代表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自上世紀80年代起,開始重估晚清小說的“現(xiàn)代性”。陳平原嘗試跳出以“五四”、“新青年”為中心的現(xiàn)代史敘述框架,回歸歷史現(xiàn)場或史料本身,通過晚清、“五四”的對話,梳理、解析二者的特質與關聯(lián)。他在研究中指出,晚清和“五四”對中國文化及文學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轉型起到了“同構”作用,正是這兩代人的“合力”使“轉型”成為可能。學者李楊將陳平原的這種研究思路歸納、命名為“以晚清為方法”。將“晚清”納入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范疇,意味著文學史觀的轉向,帶動了該學科在研究視野、方法上的轉型和更新[5]。
與陳平原強調晚清、“五四”的“合力”、“同構”稍有不同,王德威明確亮出“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的論調,并強調自己無意重寫文學史,即無意將“現(xiàn)代文學”的開端定于他處,以免重蹈“五四”“新青年”的覆轍——建構另一文學史敘述的話語霸權。學者李楊認為,王德威不僅反對“五四”起源論,更重要的實為反對“起源論”本身。后者體現(xiàn)的是一種文化史觀、研究視野:王德威以??碌摹爸R考古學”為指導,意在解構“線性”、“明確指向性”的歷史觀。換言之,他不認為晚清和“五四”之間有截然二分的界線,即不認同“現(xiàn)代”、“起源”的提法及背后的史觀。如此一來,他通過“時代錯置”的策略,志在擾亂和解構“晚清與‘五四’”、“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古與今”、“雅與俗”等一連串基于“線性”歷史觀、文化觀而形成的“二元”概念和邏輯。他從四種晚清小說類型——狎邪、俠義公案、丑怪譴責、科幻,著手研究,發(fā)現(xiàn)晚清小說家豐富的創(chuàng)造力和建成“現(xiàn)代性”的無限可能。
在討論“革命與回轉”概念時,[6]王德威借鑒了Huters(胡志德)的文章A New Wayof Writing:The Possibilities for Literature in Late Qing China,1895-1908,[7]并對其中的觀點進行了轉述:
美國學者胡志德(Theodore Huters)曾指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如何擺蕩在兩極之間,一面戮力效勞于各種社會及政治因素,一面則尋求無牽無絆的創(chuàng)造自主性。他認為這些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特質并非五四的產物,而可追溯到一八九五年之后發(fā)展出來的文化理論,而這些理論又是十九世紀初以來一連串有關書寫功用的論戰(zhàn)的產物[8]。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胡志德指出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nationalism和culturalism 這對立統(tǒng)一的兩面的不可分割性,即受制于當時的政治格局、民族危機,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一方面要服務于“啟蒙”、“復興”等社會、政治需求,一方面需保留文學自身的獨立、創(chuàng)造、審美、批判等特性,乃至肩負民族文化傳承的歷史使命。這一時期的“文學”不可能“純粹”,即無法自外于現(xiàn)實、在文藝審美的天地獨善其身。由此,關于文學的“審美與功用”、“雅與俗”、“文言與白話”、“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等“二元”辯證也隨之而來。在這里,胡志德和王德威想進一步提醒我們,這一系列關于“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二元”對立概念及其背后的歷史、文化觀,恰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顯著特點。文學場域成為各門類、領域、派別的觀點和議題的論證現(xiàn)場,并由此發(fā)展出一系列囊括文學及其他領域在內的,關于“中國現(xiàn)代性”探索的思想理論、實踐方式,這一切,均不是自“五四”運動之后才興起的。
胡志德正是通過這種“回歸歷史現(xiàn)場”的方式,重審“中國現(xiàn)代性”議題中的“晚清和五四”之辨。王德威提出的“沒有晚清,何來‘五四’”,關鍵在于表明、闡釋一種關于“知識考古學”的歷史文化觀,主張“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在以“文學”為主要論爭現(xiàn)場的關于“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辨的相關議題上,超越傳統(tǒng)的,尤其是以“五四”為主導的歷史敘述的話語霸權,消解“二元”邊界對我們看待問題的視野、眼光、策略、方式的限制。
清末民初,越來越多刻著時代烙印的詞匯,或直接從西方傳入,或以日本為中介,被引介到中國。胡志德在著作Bringing the World Home 的Introduction 中提醒讀者,面對這些產生于中國近現(xiàn)代的詞匯,如“現(xiàn)代”、“文化”、“文明”等,即便用來形容中國所“需”的“改變”乃至“進步”,都必須被審慎看待、評估,切忌不加批判地直接引入基于歐洲歷史文化語境而得出的結論為己所用。這是因為,此時的中國,“文化主義(Culturalism)”和“國族主義(Nationalism)”是密不可分的。文化改革、文學革命,不僅局限于“文學”領域,同樣地,政治改革也從不只關“政治”,二者都與整個中華文明的歷史文化變遷捆綁在一起了。據此,在重審晚清“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時,面對這樣的一些詞匯,必須首先清楚地識別它們自身“與生俱來”的“中西”、“古今”、“審美與功用”等一系列的“二元”對立關系,在研究、思維、實踐的過程中,一方面可以通過這些“二元”標簽更生動直觀地認識這一體中的“兩面”各自的特點,一方面則必須跳出以傳統(tǒng)的“五四”話語為主導的歷史敘述框架,跨越“對立”雙方被過度強調的差異性、不兼容性,通過彼此“對話”、“溝通”的方式,客觀認識和理解整個“變革與回轉”、“中西”文化博弈、談判、調和的過程——既非簡單地從中國的“古”到“今”,也非單向地由“中”到“西”的“現(xiàn)代化”轉變。
在上述的這些詞匯——近現(xiàn)代歷史的產物中,“文學(Literature)”一詞被胡志德認為是最具迷惑性、復雜性的。原因在于:首先,中國古代罕有對應西方語境下的“文學(Literature)”一詞的提法,也不存在基于“西方”歷史文化背景而生成的“文學”之義。據此,在中國古代,如果硬要找一個勉強能“對上話”的表述,最有可能的便是“文”了。而后,最重要的問題來了,中國傳統(tǒng)語境下的“文”,其內涵是真正的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傳統(tǒng)“文”的觀念起源于先秦時期的禮樂文明,基于一整個禮樂文化體系而形成的“文”之精神,具備深厚的“人文”內涵,帶有廣泛的“文化”意味。隨著與“文學”相關、“文”之觀念的逐漸形成、發(fā)展,則主要包括以下幾層含義:其一,與“天人合一”的宇宙、自然觀緊密相連,指“天地之文”,即宇宙、自然中的運行秩序、規(guī)律和文化;其二,“文”與“紋”相通,泛指在自然及社會生活中,一切有紋飾的器物;其三,“引申到人類行為的文明有禮儀”,進而引申到個人的道德、學術修養(yǎng),文學、藝術涵養(yǎng)及人生境界的完善與提升。這第三點,恰是儒家思想著重關注的層面。清末學者劉師培在《論文雜記》中說道:“以文為文章之文者,則始于孔子作《文言》?!庇纱丝梢?,孔子在傳承禮樂文明的“大文化”精神傳統(tǒng)之時,不忘將古代文論、文藝批評范疇的“文學”觀念往實踐層面延伸,而由此拓展的“文”或“文學”意涵,也許更接近現(xiàn)代中國出現(xiàn)的、帶有“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文學(Literature)”之意。
清楚辨析中國傳統(tǒng)中“文”的概念和近現(xiàn)代作為“舶來品”的“文學(Literature)”意涵,是“跨文化實踐”中十分重要的工作,直接關系到解讀與之密不可分的“雅與俗”、“文言與白話”、“審美與實用”、“古與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等“二元”對立關系的研究工作。這正好回應了以胡志德、王德威、陳平原為代表的相關學者“深入歷史情境”、“回歸歷史現(xiàn)場”、“從史料出發(fā)”等多少帶有??隆爸R考古學”意味的歷史文化觀,及研究視野、眼光和主張。在此基礎上,再進行與“文化比較”、“跨文化實踐”相關的學術研究,便能更好地理解“中西”、“古今”等“二元”關系中,所謂“對立統(tǒng)一”的雙方各自的內涵、特征,以及在跨文化對話、溝通、實踐過程中的博弈、協(xié)商與調和。
對于中國“現(xiàn)代性”的反思,自王德威提出“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的口號之后,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和研究興趣。有評論家批評王德威偏愛晚清,但本文認為,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首先,這個觀點的提出,并非真的要從“晚清”和“五四”之間二中選一,也不是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起點定在他處、重寫文學史,而是提供了一種以??隆爸R考古學”為基礎的研究視野、眼光、方法及歷史文化觀。在這種歷史觀的指引下,放下對“現(xiàn)代”“起源論”本身探討的執(zhí)著,突破“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文言與白話”等“二元”關系及“五四”傳統(tǒng)歷史敘述架構,回到歷史的現(xiàn)場,在這里主要指被“五四”壓抑的“晚清”,重新審視、尋找“中國現(xiàn)代性”的更多可能。
不同于王德威,陳平原先生強調“晚清”、“五四”兩代人的“合力”、“同構”對中國文學、文化的轉型的作用。也許恰是少了像“沒有晚清,何來‘五四’”這樣引人注意的口號,即便陳先生于20 世紀80年代中后期已提出對晚清小說的現(xiàn)代性反思,但直到90年代中期,王德威這一口號的提出,才真正引起廣泛回響。學者李楊在與陳先生對談的過程中,用“以晚清為方法”概括陳先生的主要觀點。據此,我們不難理解,陳平原先生主張,晚清和“五四”各有自己獨立的價值和歷史意義,因而需要通過兩個時代的對話、溝通,更好地認識彼此?!巴砬濉痹谶@里不僅指一個研究對象的開拓那么簡單,重要的是,“晚清”是一種看待歷史的眼光、視野和方式,即跳出“五四”視野和標準,超越“晚清和‘五四’”、“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二元對立、非此即彼,回到歷史現(xiàn)場,從史料出發(fā)。
美國學者Huters,在看待“中國現(xiàn)代性”的問題上,與王德威和陳平原先生,有著相似的歷史觀、文化觀。他從更宏觀的角度出發(fā),同時把握重大歷史瞬間,主張回到歷史情境,感受歷史人物在面對“中西”、“古今”的博弈時,所處的狀態(tài),進而思考、理解不同文化間的不斷沖突與調和的動態(tài)過程。他十分敏銳地從近現(xiàn)在中國輸入的外來詞,看到文化現(xiàn)象背后錯綜復雜、矛盾沖突的政治、社會、權力話語的激烈爭奪。在他看來,近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和“國族”、“政治”等所謂“現(xiàn)實”層面不可能分割,真正意義上的“純文學”于此時幾乎是不存在的。面對當時的“審美與實用”之爭,他抓住中國古代的“文”和近現(xiàn)代輸入的“文學”從內涵到價值觀、乃至各方面的根本不同,堅持“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從“文”與“文學”的復雜關系入手,解構與此相關的“審美與實用”、“文言與白話”、“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爭,爭辯的本質源于對歷史文化觀的理解偏差。
時間來到相隔一世紀的五四紀念年,針對學界有關“沒有晚清,何來‘五四’”一問的批評,王德威先生給出了自己的回應與再議。這次,他以“沒有五四,何來晚清”為題,以實際行動辯駁有關“偏愛晚清”的質疑。他在文中指出,借此“時代錯置(anachrony)”、“擬想假設(presumptive mood)”的方式,試圖呈現(xiàn)“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異同的糾纏面相,以及‘俱分進化’的動力”,期望打破“文學史單一性和不可逆性的論述”[9]。不論晚清還是五四,傳統(tǒng)或是現(xiàn)代,抑或其它相關、類似的“二元”面相、語匯、論述或關系,都在所謂“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場域中夾雜、糾纏,不是條分縷析的,而是欲辨不能、欲說還休的,既是混沌的、模糊的,又是熱鬧的、眾聲喧嘩的。如此一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豐富、多元、矛盾、復雜、糾纏,才可能被發(fā)現(xiàn)、看到與充分認識。而只有意識到這點,這一研究領域或這一段歷史,才可能得到更為充分、更接近真相的考掘與認知,才可能拓展有關“現(xiàn)代性”如何被界定、為何如此被界定的反思與重估域界。這也是時隔一世紀之后,仍需紀念與“重返”五四的意義和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