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代厚
守望一棵樹的成長,和守望一個孩子的成長是一樣的不容易。
父親一輩子未曾離開過土地,最后也是倒在他浸滿汗水的土地上。
那一塊田,有四畝多,四十年前分田到戶時,分給了我家。那是一塊良田,不僅肥沃,水源也豐富。
相當(dāng)長的時間,我們在這一塊田地上插秧割稻,種麥點瓜。父親一生的記憶,都是土地的記憶。
終有一天,他老了,種不動了。腰桿仍挺拔,但終究沒有了力氣。他拄著拐杖,站在田邊,感慨著自己老了。父親一生的熱愛,就是對土地的熱愛。
后來村子里收田給外鄉(xiāng)人承包,每年700元一畝,父親卻沒有舍得。他覺得給人家承包,自己就做不了主了,仿佛這田就不是自己的了。
五谷種不動了,他春天種一季油菜,秋天種一季棉花。四年前,他離開我的時候,留下了100斤菜籽油和100斤棉花皮子。至今,油還沒吃完,棉花還沒有彈。
每次去老街提油,就想著他戴著草帽彎著腰打菜籽的情景。每次我回到老家的樓上,看到滿滿四袋的棉花,就想到他挺著腰采棉花的樣子。秋天天涼,他的腰不好了,不能彎,反而挺著。終于有一天,油菜種不動了,棉花也種不動了,他掛在嘴邊的話變成了:“人老了,就沒用了。這田怎么辦呢?總不能荒了??!”
春天來了,他的哮喘病更厲害了,有時上氣不接下氣。雖是看了很多的醫(yī)生,但終究無力回天。
他快九十歲了,醫(yī)生說這已經(jīng)很好了,他的肺并沒有什么大毛病,只是自然的衰老,就像一棵樹,枯了。
天氣漸漸地暖和了,他脫掉了厚厚的棉衣,覺得輕松了很多,好像年輕了一些,有了一些力氣。有了一點兒力氣,他就念著他的田,他來到了田邊。其實,他走到田邊的時候,已是氣喘吁吁,臉憋得有些發(fā)紫。
他站在田埂上,望著他的田地。他慢慢地彎下腰,抓了一把土放在鼻子前嗅了嗅。他仔細(xì)地看著,用另一根手指捻了捻,細(xì)細(xì)的塵灰從手指縫里漏了下來。
“我死了后,這田就荒了Ⅱ阿!多好的田?。≌媸巧岵坏?!”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眼里涌出了淚。
我附著他的嘆息:我在城里有自己的工作,總不能辭職回來種田吧。
他也不會答應(yīng)我回來種田的。當(dāng)年,為了跳出農(nóng)門,他和母親日夜地勞作,供我讀書。我是這個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是父親一生最大的驕傲!
“你不可能回來種田的,好不容易考了出去!”他堅定地說了這一句,把手里的土徹底地拋開了。
“租給人家種吧,田還是我們的!”我把他攙到了平坦的地方。
“不能租,不能租,這么好的田,租給人家可惜了!”他搖了搖頭。
一個人,對土地?zé)釔鄣竭@種境地,如果你沒有親身經(jīng)歷,你不會相信。
“對了,我們種樹吧,剛種時會花一點兒工夫,后面就不煩了。你有工夫就理理,沒工夫,樹也自己長?!彼蝗慌d奮起來,渾濁的眼睛放出了亮的光。
“不錯,可以種樹!”我也覺得這主意挺好,就這么定了:種樹。
冬天來了,我找人把田地全部翻挖了一遍,這樣既把所有的蟲子凍死,也讓土地更發(fā)旺。
又一個春天來了,二月的天,還冷得很。父親催著我去買樹苗,我準(zhǔn)備到三月初去。
二月初八是我們當(dāng)?shù)氐膹R會,父親還想去集市上看看,但他走不動了。二月初九的上午,我在學(xué)校接到老家的電話,說是父親跌倒了。我急著趕了回去,父親再也沒有醒過來,永久地離開了我,離開了他的土地。
三月初,我買來了一千棵海棠,種了下去。從此,我守望著這些樹,為它們澆水,施肥,治蟲,修枝。每當(dāng)我在田里勞動時,我不是一個書生,而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農(nóng)民。
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所有農(nóng)活兒我都會做。我守望這些樹,守望著父親的心愿。
我是父親的兒子,也是土地的兒子,遺傳著對土地的熱愛,在田里干活兒,有一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
這些海棠長得很好,枝干茁壯,蔥蘢一片。每年的四月中旬,它們開出艷紅的花,像一個個小小的風(fēng)鈴掛滿枝頭,煞是好看。
父親沒有看到它們,但這些秀挺的樹會告慰他,他的心愿實現(xiàn)了!
樹一天天地長高了,父親的心愿也一天天地豐滿。
責(zé)任編輯: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