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聽風
作者有話說:夏天要來的時候,我相中了一條收腰復古連衣裙,蠢蠢欲動要買之際,得知我的年假被取消了。年假沒有了,買了裙子又能如何,還不是工作!難過之余,我突然有了靈感,讓我筆下的女主角穿上最美麗的裙子去和喜歡的人見面吧!所以,你們呢?有沒有穿著最美的裙子度過最美的夏天?
(一)
民國二十八年,夏。
余和音結束了在法國的學習,乘坐圣瑪利亞號從法國啟程回國。在海上漂漂蕩蕩一個月后,她在香港維多利亞港停歇一天。
那是個晚上,船上的同學們都相約去了岸上,余和音沒有去。她有些感冒,吃了藥,昏昏沉沉睡了大半天。晚上八點,她睡夠了,跑去甲板上透風。
她斜倚著欄桿,眼前是燈火闌珊的維多利亞港。夜風吹亂了她的頭發(fā),她捋發(fā)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耳朵上搖搖欲墜的珍珠耳釘。
月白色的珍珠沿著甲板一路滾落,然后在一雙黑色的皮鞋前停了下來。來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彎腰撿起了小巧的耳釘。
這天是十五,月亮自海港升起。眼前的人籠罩在一片如水的月色之中,身后是升騰起的巨大的月亮,仿佛踏月而來。
他緩步而來,將珍珠耳釘還給她:“你的耳釘?!?/p>
余和音以能言著稱,此時也失了言語的能力,訥訥地道:“謝謝?!?/p>
“不客氣?!眮砣诵α诵?,側身離開。
他匆匆出現又匆匆離開,如果不是掌心的珍珠提醒她這一切是真實的,她還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場仲夏夜之夢。
(二)
在法國讀書的第二年,余和音遇到了去巴黎訪學的北平師范大學的教授梅遠馥,兩人有幸合作過一次。
閑談之間,梅遠馥曾邀請余和音畢業(yè)后到北平師范大學任教,原本以為只是笑談,誰知余和音回國不到一個星期,梅遠馥便親自登門拜訪,請她到北平師范大學外文系任法語老師。
所以,北平第一縷秋風吹起的時候,余和音前往北平師范大學報到。
梅遠馥現任北平師范大學政教處主任,在行政樓接待了余和音。余和音簽了聘書,梅遠馥鄭重其事地將聘書收好。
“學生們半個月后才開學,你可用這段時間備課,不必太過著急。”梅遠馥笑著說,“初秋的校園極美,你要是無事,可游覽一番。只可惜我有個會議,不能陪你了?!?/p>
余和音連忙道:“師兄有事去忙,我一個人也可以的?!?/p>
正說著,有人敲門,梅遠馥說了“請進”,進來一道頎長的身影,颯颯然如月下青竹。
四目相對,余和音驚喜道:“是你!”
來人卻像是沒認出她來,神色之間滿是疑惑。
余和音連忙道:“你不記得我了嗎?上個月在維多利亞港,我們見過一次,你還幫我撿了耳釘。”她有些遺憾,今日出門沒有戴那對珍珠耳釘。
“啊,原來是你。”眉宇終于舒展開來,笑意在眼角蔓延。
梅遠馥哈哈大笑:“原來你們認識,那真是太好了。沈老師,你待會有沒有工作?若是沒有,便陪咱們新上任的法語老師游覽一下校園吧?!?/p>
他沒有拒絕,向她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沈庭?!?/p>
“你好,余和音。”他掌心溫熱,有些干燥,余和音想,這大抵是一個溫暖的人。
沈庭是個十分盡職的導游,每到一處都會細細講解,而且聲線溫和,讓余和音覺得如果不認真傾聽都是對他的一種褻瀆。
他們在校園一角的湖邊停下,如梅遠馥所說,初秋的北平師范大學極美。尤其是這湖邊的銀杏林,染了輕輕淺淺的黃,秋風拂過,有葉子落進湖里,激起了細小的漣漪。
“現在尚不是銀杏最美的時候,金秋十月,落葉鋪滿道路,燦然一片,十分美麗,不少外地人都會慕名來校園欣賞?!鄙蛲バχ榻B,“后勤主任朱先生每每看見攢動的人群卻不能收門票時,便扼腕嘆息。校長先生曾說,別人當這是美景,朱先生卻把它們當成了搖錢樹?!?/p>
余和音失笑:“后勤處嘛,每一處都要花錢,朱先生如此想,這是人之常情。”
沈庭:“朱先生知道你這么說,怕是要把你列為知己?!?/p>
“你這么說,我倒是十分期待和朱先生的會面?!庇嗪鸵粽f完,心念一動,道,“沈老師,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請講?!?/p>
“我在想,沈老師在學生面前肯定很受歡迎吧?”
“為什么會這么說?”
“因為沈老師長得很好看啊?!庇嗪鸵衾碇睔鈮训?。
沈庭有些驚訝于她的單刀直入,稍微頓了一下,似乎有些無奈道:“如果僅用外表衡量,余小姐一定會比我更受歡迎?!?/p>
(三)
余和音是哼著小曲兒回家的,但還未進家門,便聽到了二哥的咆哮。
“您不用說那些不相干的話,總之,不管我干什么,都入不了您的眼,都比不過死去的余鳴希!”
余和音猛地止住了腳步。
門從里面被人拉開,余鳴夫一臉怒氣地沖出來,看見余和音站在那里,愣了一下。
“二哥?!庇嗪鸵艚兴?,“即便你有天大的怨氣,也不該拿大哥說事兒?!庇帏Q希是她的大哥,死在了十五歲那年。那是父母的隱痛,怎能用作借口?
余鳴夫僵硬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轉身大踏步離開。
因為父子吵架,余老爺舊疾又犯了。余太太心里犯堵,不愿意照顧余老爺;周姨娘倒是殷勤,可惜余老爺不待見她。所以,余和音這個女兒便頂了上去。
下午,余老爺睡了,余和音出門抓藥。
她按著藥方抓了藥,提著一大包藥材出了藥店。天色有些陰沉,路上行人匆匆。一個半大小子從身后跑過來,她躲閃不及,被撞了個趔趄,身側有人伸出手,一把扶住了她。
“欸,小心?!?/p>
熟悉的聲音傳來,余和音猛地抬頭:“沈老師!”
還未等她感慨好巧,她發(fā)現自己的包不見了??梢娔莻€孩子是故意撞她的,趁機割斷了包帶子,把包搶走了。
余和音跺腳:“我的包!”
沈庭按住余和音的肩膀:“等一下?!?/p>
然后在余和音的驚呼中,沈庭拔腿追了上去。大概過了六七分鐘,沈庭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將手上的包遞給她。
“看看少了什么沒有?”
余和音簡單地翻看了一下,東西都在,她感激地看向沈庭:“謝謝你啊,沈老師?!?/p>
其實包里沒有什么太貴重的東西,只是有一張她和大哥余鳴希的照片。若是丟了,她一定會很難過的。
“客氣什么,應該的?!鄙蛲ゲ辉谝獾馈?/p>
雖是初秋,但北平的氣溫仍舊不低,又因為奔跑,沈庭的額頭上全是汗水。余和音從口袋里掏出一方小小的手帕,遞給他:“沈老師,給你?!?/p>
姑娘用的手帕,帶著淺淺的香味。沈庭接過來,抹去額頭的汗珠,將手帕收起來:“等回頭洗干凈了,我再還給你?!?/p>
“沒關系?!庇嗪鸵魮u搖頭,又問他,“沈老師怎么會在這里?”
“我去報社見個朋友,恰好經過這里?!鄙蛲ヒ娝稚咸嶂帲瑔?,“家里有人生病了?”
“我父親有些不舒服,所以過來抓點藥?!庇嗪鸵艚忉?。
“這個地方不好叫車,我陪你到前邊?!鄙蛲フf著,將她手里的藥接了過去。
兩人并肩而走,余和音側眸偷偷地看他,側臉清俊,令人沉醉。她只顧看他,卻沒注意在看不見的地方,他伸手悄悄打了個手勢。
五分鐘后,有個孩子笑嘻嘻地走到一輛黑色的轎車前面。車門打開,里面有人給了他兩塊大洋。如果讓余和音看見,她一定會覺得驚訝。因為那個孩子,就是搶她包的人。
(四)
為了感謝沈庭的仗義援手,過了兩天,余和音請沈庭喝咖啡。沈庭拒絕不了,選了一家英國人開的咖啡廳。
沈庭把洗完的手帕鄭重地還給余和音,那上面有清淺的皂角味道。
其間,兩人聊天,沈庭問余和音怎么會到北平師范大學任教。余和音便把與梅遠馥的相識告訴了沈庭。
末了,她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勝任教師一職,但總覺得,若是能以我所學,讓更多的年輕人愛上語言,再通過語言去了解不同的文化、了解世界,是一件莫大的幸事。”
沈庭眼睛里閃過激賞:“我覺得,你有這種想法,就已經具備當教師的資格了?!?/p>
“謝謝?!庇嗪鸵舻念a邊飛上一絲紅暈,瑩潤生輝,光彩奪目。
正說著,余和音的視線停留在玻璃窗外的幾個人身上,眉毛動了動,她遽然起身,急道:“不好意思啊,沈老師,我突然還有事,先走了。”
余和音追出去,那幾個人已經上了一輛轎車,留給她的,只剩下了一串尾氣。而隔著一扇玻璃窗,咖啡館里的沈庭望著這一幕,眼底有流光飛過。
晚上回家,余和音等到快深夜,才等到她二哥余鳴夫。
“二哥最近在做什么生意?”她去法國四年,家里的事情過問得很少。二哥余鳴夫開了家洋行做生意,據說效益不錯,周姨娘沒少炫耀。
但他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余和音竟一直都不知道,今天回家旁敲側擊地問父親母親,竟然都不甚清楚,她隱隱覺得不對。
“就是些普通生意,你問這個干什么?”余鳴夫不耐煩道。
余和音繼續(xù)發(fā)問:“二哥的生意伙伴里有日本人嗎?”
余鳴夫手上的動作一頓:“是有幾個,怎么了?”
“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但我覺得還是少與他們來往為好?!?/p>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庇帏Q夫敷衍似的揮揮手,停止這個話題,舉步上了樓。
看著他的背影,余和音心底蒙上了一片陰影。
轉眼便到了開學的日子,余和音正式步上講臺,成為北平師范大學的法語老師。她年紀雖然輕,但學問深厚,再加上容貌姝麗,性格平易近人,很快就獲得了學生們的喜愛。
深秋時節(jié),北平師范大學要組織一場舞會,學生們鄭重其事地給余和音送了一張?zhí)?。下班的路上,余和音捏著帖子一路走,一路覺得頭痛。
舞會好參加,舞伴落誰家呢?
因為太投入,沒注意到臺階,差點被絆倒。好在旁邊有人手疾眼快地拉住了她,她一臉驚魂未定。
“還好,還好,沒有摔到?!碧а垡豢?,她笑了,“沈老師啊,謝謝你啊?!?/p>
沈庭甚是不贊同地看著她:“余老師在想什么,想到連臺階都沒有看到?!?/p>
余和音將帖子往他面前晃了晃:“還不是因為這個,學生們邀請我參加周末的舞會,但是我孤身一人,沒有舞伴,怎么參加?!”
沈庭的目光輕輕滑過,落到她的眼睛上,說:“你覺得我怎么樣?”
余和音看向幽深如海的眼睛,心頭泛起漣漪:“好啊?!?/p>
這一場舞會,在以后的很多年成為北平師范大學眾學子心中的白月光,每每回憶起來,都會回味無窮。
那日,余和音穿了件杏黃色的收腰洋裝,那樣挑人的樣式,卻襯得她瑩潤生光、艷麗無雙。
她跳舞并不出挑,沈庭也并非舞蹈大家,可兩個人在一起,卻像尋到了靈魂伴侶一樣,只能用契合來形容。
最后一個音符滑下的時候,爆發(fā)出了激烈的掌聲。余和音微揚了頭看沈庭,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五)
舞會結束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沈庭發(fā)揮紳士風度,送余和音回家。北平師范大學門口沒有黃包車等著,所以他們倆決定一邊,走一邊等,所以回家的時間便晚了些。
正巧余太太著急于女兒還沒回來,站在門口等,一眼就看到了陪女兒回家的沈庭。他一表人才,令她兩眼放光,熱情地邀請他到家里坐坐。
余和音無奈了:“媽,已經九點多了,沈老師還要休息的?!?/p>
“九點還早著呢,夜晚才剛開始?!庇嗵那钠碎|女一把,含笑看向沈庭,“你說是吧,沈老師?”
盛情難卻,沈庭只能點頭:“是?!?/p>
也怪不得余太太心熱,之前女兒一直在讀書,沒有時間戀愛,現在身邊好不容易出現個青年,單看長相就足以讓她心動了。再加上她了解女兒的性子,若非女兒覺得沈庭不錯,也不會讓他送到家門口的。如此,怎么能讓她不心動?
沈庭在余公館喝了兩杯咖啡,吃了三塊蛋糕,終于得以放行。實在是已經太晚了,所以余和音讓家里的司機送他回家。
姑娘很惆悵,對沈庭道歉:“對不起啊,沈老師,我媽媽可能太熱情了?!?/p>
沈庭摸了摸明顯凸起的小肚子,搖頭:“沒關系,你們家的蛋糕挺好吃的?!?/p>
余和音覺得沈庭真的是太善良了:“你放心吧,我會和我媽媽好好談一談,以后盡量不讓她這樣。”
事實證明,余和音還是太單純了,她根本阻止不了余太太的熱情。
過了沒兩天,余和音下班,余太太拿了一個精致的飯盒給她,讓她給沈庭送去。
余和音都呆了:“媽,沈老師有飯吃的?!庇貌恢屗芡人惋埌?。
余太太哼一聲:“什么叫有飯吃,沈老師一個人住,平日里不是吃食堂里的飯,就是下館子,對身體好嗎?叫你去,你就去,還說是同事呢,一點都不關心人家?!?/p>
“我去,我馬上就去!”余和音投降。
沈庭住的地方離余公館并不遠,司機上次送過沈庭一次,這次也是輕車熟路。老式四合院,門口一株大槐樹,落了葉子,枝丫將天空割裂得支離破碎。
沈庭站在門口等她,與朱門相襯,有種長身玉立的美感。
“麻煩你跑一趟?!鄙蛲ズ苁遣缓靡馑?。
余和音搖頭:“關心友愛同事,是我的職責?!?/p>
兩個人都笑起來,有種被余太太打敗的惺惺相惜感。沈庭接過飯盒,問:“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好呀。”
說是要請喝茶,坐下以后才發(fā)現沒有熱水了,沈庭去燒水,怕她一個人無聊,讓她去書房找本書先打發(fā)一下時間。
書房就是正屋東側的耳房,三面書柜,南邊的窗戶下擺了一張寬大的書桌,上面零散地擺著不少東西。余和音看了一眼,大多是學生的作業(yè)。
她被他的書柜所吸引,他涉獵眾多,許多書舊得厲害,許是他看了很多遍。抬眼間,她看到一本袁枚的《子不語》。小時候父親也曾給她講過里面的故事,她伸手去夠。
忘了自己個子太矮,即使踮腳,她也只能夠到一個邊角,正想放棄之際,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繞過她的頭頂,將書抽了出來。
“喜歡這本書?”
沈庭的聲音從頭頂響起,余和音轉身,忘記了他在身后,將自己撞進了他的懷里。
日暮西垂的傍晚,夕陽的暖意通過玻璃窗照進來。她的身后是書櫥,身前是他,這一方狹小的空間里,她聽到了自己激烈的心跳聲。
沈庭低頭看著她。她就在自己身前,因為羞澀,連耳垂都紅起來。反應過來,他的手已經觸碰到了她柔軟的耳朵。
余和音小兔子似的抖了一下,他才如夢方醒,壓抑下眼睛里翻滾的情緒,刻意保持冷靜:“過來喝茶吧?!?/p>
余和音并沒有待太久,北平的冬日,白天短得厲害。沈庭送她出門,已經是日暮時分,起了風,有些涼。
余和音沖他揮手:“沈老師回去吧,我先走了?!?/p>
沈庭站在夜晚的黑色里,神情仿佛都被隱藏了:“好,到家給我打個電話。”
“嗯?!庇嗪鸵舸饝?,轉身離開。
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子里,風愈來愈大了,吹得老槐樹的枝丫簌簌作響,沈庭在原地站了很久。
良久,有一道身影緩步而來,啞聲道:“這位余小姐很好,可是,你別忘了你的身份?!?/p>
沈庭身體猛然收緊,冷聲道:“不用你提醒。”
身影喟嘆一聲,又緩緩地消失在黑暗里,仿佛從未出現過。
(六)
這一夜,余和音失眠了。白天在書房發(fā)生的事,一直在腦海中回放。
第二天,她在學校遇到沈庭,他卻神色如常,仿佛之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這讓她覺得很氣餒。
月底模考過后,余和音難得有了個周末。她早上陪余太太出門,回來后睡了個午覺,下午四點多才起來。趿拉著拖鞋下樓,她看到了坐在客廳里和父親一起喝茶的沈庭。
她驚訝不已:“沈老師,你怎么在這里?”
沈庭沖她舉了舉茶杯:“伯母請我來吃飯?!?/p>
余老爺看著她,一臉不贊同:“當著客人的面衣衫不整,成什么樣子,還不趕緊去換衣服?!?/p>
余和音這才反應過來,紅著臉沖回了樓上。
她再下來已經是十五分鐘后了,父親已經不在客廳,倒是侄子余澄正纏著沈庭。二嫂見她下來,抱著侄子上了樓。
余和音帶著沈庭到了院子里。已經是冬季,庭院里一片枯黃。天邊有烏云席卷,空氣中也能聞到濕潤的味道。可能,北平要迎來一場冬雨了。
“你想和我說什么?”沈庭的聲線依舊溫和。
余和音看著腳尖,說:“沈老師,你是不是永遠不會拒絕人?”
沈庭:“什么意思?”
余和音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比如你并不喜歡我,卻無法拒絕我母親的邀約,所以此刻你會站在這里。其實我認為,你不必勉強自己?!?/p>
如果不拒絕,我會覺得你對我來說不是癡心妄想,而是觸手可及。但這句話,余和音沒有說出口。
她承認她動了心,可每當她想進一步,沈庭便退后一步。而她不動,他便站在原地與她保持著恰到好處的關心。這種關心讓她覺得痛苦,她討厭這種若即若離的感覺,像法國那連綿不絕的夜雨,黏糊膩人。
“和音?!彼兴拿郑瑤е`綣的味道,“我從不勉強自己的?!?/p>
余和音愣了,她想追問幾句,母親卻在喊他們去吃飯了。
外面下起了雨,直到晚飯后都沒停,甚至還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家里的車壞了,放在車行修理。余太太說,讓沈庭留下來住一夜,反正家里有的是房間。
一夜無夢,等到再醒來時已經是云銷雨霽,冬日的暖陽燦爛,十分溫暖。
沈庭還在,和余太太在庭院里打羽毛球。見她出來,余太太把球拍給了她,說約了朋友,得去收拾一下。
余和音球技不錯,她在法國的時候還和同學一起打過比賽。顯然沈庭也深諳此道,余和音竟然連輸了好幾個球。
你來我往,當沈庭一個用力發(fā)球之后,羽毛球順著半開的窗戶直直地飛進了二樓。
余和音拄著球拍,笑:“發(fā)球失誤。”
沈庭也笑:“現在發(fā)球失誤已經不重要了,無球可發(fā)才是重中之重?!?/p>
可不是,余和音打量了一下,發(fā)現球是飛進二哥的書房里了。她回到二樓,才發(fā)現門鎖著,問家里的用人,誰也沒有鑰匙。找了半天,她在后院找到一架梯子,沈庭順著窗戶爬了進去。
等了一會兒,還不見他下來,余和音扶著梯子喊:“怎么樣,找到了沒?”
“找到了。”片刻后,沈庭在窗口沖她招手,然后順著梯子下來,“卡在后面的書架上了,一時間竟然沒找到。”
“找到了就好?!庇嗪鸵艚舆^球,問他,“繼續(xù)?”
“不了,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回家了。”沈庭溫聲道。
余和音愣了一下,點頭:“也好?!?/p>
余和音沒有想到,在這一天之后,她有很長的時間沒有再見到沈庭。學校說他請了假,家里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她去了他家,大門緊閉,沒有人。
他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余和音惴惴不安了許久,直到那一天來臨。
那天極冷,頭一天北平下了一場大雪,第二天銀裝素裹,如琉璃世界般美好。她記得很清楚,大概是早上十點鐘,她和二嫂陪余澄在院子里堆雪人,父親在書房看書,二哥難得沒出門,也在家里。母親在打電話,周姨娘在廚房指揮著用人做甜點。
一切都靜謐美好得剛剛好,有人按了門鈴,然后呼啦闖進一大群人。
為首的那人如此眼熟,卻又如此陌生——不見了往日的溫然雅致,卻是冷冽如這十二月的寒風。
(七)
時隔多年,余和音依舊能記起當時每個人的反應——父親的驚怒,母親的迷茫,二嫂的驚恐,周姨娘的暴躁,余澄的茫然。
至于她自己,則是覺得冷——冷到骨子里,徹頭徹尾地冷。
眼見二哥被帶走的瞬間,周姨娘失去了最后的稻草,向余和音撲過來,嘴里罵的都是她這顆掃把星,引狼入室才讓沈庭把二哥帶走了。
臉上有些刺痛,然后有溫熱的液體落了下來。余和音想,她的臉應該是破了??伤櫜坏眠@些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她一把拽過沈庭,把他推進了離他們最近的房間。
“你究竟是誰?”余和音死死地盯著他。
“北平警察局特殊案件組,沈遇槐?!彼袢仗みM余公館,就沒了隱瞞的理由了。
連名字都是假的,余和音冷笑,卻又強迫自己冷靜:“我有幾個問題,請你回答我?!?/p>
“好?!?/p>
“從一開始,你就是故意接近我的,對嗎?”到這個時候了,余和音已經沒有任何期待了,她只是想要一個答案。
“在香港不是,但在北平是?!鄙蛲ィ?,沈遇槐說。
余和音疲憊地靠向書架:“為什么?為什么是我?”
“因為一起煙土走私案,所涉甚廣。我們查到余鳴夫是其中重要的一環(huán),但他個人警惕心極強,鮮少有人能接近。但——”
沈遇槐沒有說完,余和音接了過去:“但他有一個剛從國外回來的妹妹,正好可以利用。所以,從北平師范大學再見的那一刻,我就掉進了你設下的圈套里。什么導游、什么舞會都是為了更好地接近我。是不是藥店門口的小偷也是你們的手筆吧,以便讓我更信任你?”
沈遇槐艱難地開口:“是。”
“拿到關鍵證據,是打羽毛球那天吧?”
“是?!?/p>
怪不得那天他著急要走。余和音直起身子,望進他的眼睛里:“最后一個問題,你做這些事的時候,有沒有一刻,哪怕一秒,想過我?”
沈遇槐張了張嘴,沒有開口。
余和音哂笑一聲:“原來沒有啊?!?/p>
痛到極致,原來就是麻木。她開門出去,迎接外面的喧囂。她知道,在這個冬天,不止她的愛情死掉,還有她世界的崩塌。
而她背后是沈遇槐蒼白到無力的面龐。
短短三個月,卻是滄海桑田般的變化。
余鳴夫涉嫌巨額煙土走私、非法拘禁和殺人,被判處死刑,余老爺聽到消息后急火攻心,在去醫(yī)院的路上不治身亡。
辦完了喪事,她去監(jiān)獄見了余鳴夫,告訴他父親去世的消息。
二哥老了很多,知道父親去世的消息,他號啕大哭。他說他原本就是想讓父親多看他一眼,卻不想,就這樣一路走偏,偏到再也回不了頭。
當年周姨娘跟父親跟得并不光彩,因為這件事,母親還差點和父親離婚。所以,后來,父親對周姨娘母子并不上心。即便是后來大哥意外去世,父親依舊對二哥十分冷淡。周姨娘母子是父親的心結,可二哥的心結,也從此產生。
此時此刻,物是人非,已經無須再問對錯。
余和音出了監(jiān)獄以后,沒有回家,徑直去了市政府。她說,愿捐出余家所有家產,償還余鳴夫所造罪孽之萬一。
此事一出,一片嘩然。眾人議論紛紛,余家也炸開了鍋。
(八)
二嫂沉默不語,她原本就是個柔弱的女人,沒什么主意。周姨娘卻是罵余和音瘋了,她失去了兒子,難道還要讓她失去優(yōu)渥的生活嗎?她說什么也不肯。
余太太沉默半天,把余和音叫進了屋,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余太太并非柔弱的女子,心智之堅,非常人所能比。余和音也不瞞著,說:“二哥與我說,煙土走私案,他只是個中間掮客,背后還有日本人。他在監(jiān)獄里咬緊了牙沒說,但他知道日本人絕對不會放過他,也不會放過咱們全家。畢竟,斬草除根才能永絕后患。要想活命,就必須把咱們全家放到眾人的視線下,否則,就會無聲無息地丟了命。我想了想,只有這條路可走了?!?/p>
余太太聽完,咬牙:“那個孽障到底是做了一件好事。把錢捐出去也好,這些黑心錢用著虧心?!?/p>
有余太太支持,周姨娘即便跳腳,也成不了什么氣候。只是余和音實在沒想到,周姨娘還會逃跑這一招。她卷了這些年攢下的錢,直接來了個消失不見。
周姨娘走了也好,沒人掣肘,余和音便有條不紊地開始捐贈事項,順便勸了二嫂回娘家。余家雖然倒了,可二嫂還年輕。
三月花開的時候,舉行了盛大的捐贈儀式。余家大小姐余和音,將全數家私捐贈,以備民生之用。
至于其后的去向,在捐贈儀式上,余和音說,要帶著母親和侄子回安徽老家。
民國二十九年四月初一,余和音帶著母親、侄子啟程。從北平出發(fā),但是中途行至山東,他們便悄悄下車,然后轉乘前往南京,再經上海去香港,最后乘船前往法國。
船從維多利亞港離開,一路前行,大約半個月以后,余和音與余太太閑談。余太太感慨一聲,不管前頭吃了多少苦,好歹還算順利,只希望后面也能順順利利的。
被當頭一棒,余和音開始細細回想這一路的行程,是啊,雖然轉乘多次,但是每次都很順利。但是,是不是也太過順利了?
她悄悄觀察了一段時間,在到法國的頭前一天,趁著夜色,一個人離開船艙,然后在一個拐角處猛地摔倒。
一個身影從陰影處跑出來,把她扶起來,焦急地問:“怎么樣,你沒事吧?”
余和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我就知道是你?!背鯐r惶惶,未曾深思,如今想來,這一路也太過順利。想來,是有人一路沿途保護。
沈遇槐這才明白,余和音是故意的,就是為了引他出來。他想離開,可已經晚了。
“梅師兄沒有把東西給你嗎?”那是二哥交代給她的,他藏下的有關煙土案的背后是日本人的證據。有了那些,可以將他們一網打盡。
“給了?!鄙蛴龌闭f。
“那你為什么在這里?”那個案子告破,足以讓他聲名大噪。
“那不重要?!?/p>
余和音看著他,他滿面風霜,胳膊上還有傷,想來,為了保護他們,沒少吃苦頭。突然一瞬間,余和音沒有了恨,只余下無限的悵惘。
“沈遇槐,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我謝謝你沿途護送?!庇嗪鸵綮o靜地看著他,說,“之后我會在法國好好生活,過去的一切都讓它過去。今日就當分別,以后再也不必見了?!?/p>
沈遇槐痛苦地閉上了眼:“和音?!?/p>
“再見。”余和音微微一笑,轉身離開。這一生有的人遇上了是幸運,有的人遇上了是劫難。而沈遇槐就是她渡不過的劫.
身后傳來沈遇槐近乎哀戚的聲音:“和音,過去種種,我不辯解,也不奢求你的原諒。未來,請你保重?!?/p>
余和音拭去眼角的淚:“你也是?!?/p>
此時生離,于二人來說,亦是當作死別。
(九)
1964年1月27日,中法建交。
這一年的十月,法國巴黎,余和音在家里接待了一位來自祖國的青年。他姓沈。
沈姓青年將一封信交給他,鄭重道:“伯父終身未娶,前年已經去世。臨去之前,他囑咐我有朝一日定要將這封信交給您,如今,終于算是不負所托?!?/p>
青年走了,余和音在夕陽下打開了這封信。信上,只有短短七個字:你好,我是沈遇槐。
這一晚,余和音做了個夢。夢里回到了秋意正濃的四九城,師范學院行政樓,有人推開了門,她猛地回頭,是個極其好看的年輕人。
“你好,我是沈遇槐。”
“你好,我是余和音。”
大夢一場,夢里山河無恙,情人兩雙。夢醒淚沾枕巾,滿目寂寥。
編輯/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