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翔

三叔是趁夜色回楊樓的。

夜晚，我們在堂屋案桌上的油燈下掰棉桃摘棉花。聽到別人家的狗叫，我腳邊的阿黃也汪汪著躥了出去;自行車呼呼啦啦的聲音近了，阿黃卻不叫了。

“噓——噓——”是三叔回來了，阿黃搖著尾巴跟著。

三叔來了，父親低頭掰著棉桃，沒有和三叔說話。母親問三叔：“吃飯了不？咋回來了？”

三叔說：“沒吃哩，俺想帶點(diǎn)面?！?/p>

進(jìn)灶屋端出一碗面條，母親還拿了兩個饃。堂屋西窗戶上掛有一串串大蒜，三叔伸手拽下一骨朵;剝了皮，三叔把蒜瓣都撂進(jìn)碗里，挑一筷子面條吸溜進(jìn)嘴，再咬一口饃。三叔吃完了一碗面條兩個饃，我才掰了五個棉桃。三叔又倒了一碗開水，一口氣喝了。家里剛打了一缸面，我和妹妹撐著袋子，父親一瓢一瓢地?fù)壷?，百十斤的袋子快裝滿了。在自行車后架上墊個破袋子，父親把面袋子搭好，三叔用繩子拴緊了。

“老三，少回來，缺東西到河塢說，我?guī)н^去?！备赣H說。

“嗯！嗯！”三叔點(diǎn)點(diǎn)頭。

三叔騎上自行車走了。村子里又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狗叫聲。

摘完棉花，天空升起彎月，我們也要睡了。父親從堂屋里抱出一條被子，放在堂屋檐下的竹床上。豬圈里的豬養(yǎng)大了，院子里還有三只羊，父親睡在外面看著。

清晨，母親很早就起來做飯。父親在河塢開個理發(fā)店，今天逢集人多，母親也要去幫忙。妹妹非要跟著母親去，讓她坐在自行車的橫梁上，她也不嫌硌得慌。牛拴在屋后的樹林里，羊系在豬圈北邊的棚子里，母親讓我中午給牛羊飲點(diǎn)兒麥麩子水，給圈里的豬喂食。母親說面條已經(jīng)搟好了，讓我中午下面條。母親讓我在家里好好看書，不要亂跑。母親說什么，我都嗯嗯著點(diǎn)頭?？梢豢吹礁赣H騎車走過楊紅旗家的宅子，我立馬拿著釘耙去豬圈南邊的糞堆刨蚯蚓，一會兒，就刨了一塑料瓶蚯蚓。看書哪有釣魚好玩！鎖上堂屋門，將鑰匙塞進(jìn)竹床下的一只鞋里，我拿著釣竿，掂著水盆，去喊楊紅旗釣魚。阿黃也跟著我，和楊紅旗家的黑子耍在一起。

楊紅旗連早飯還沒吃哩，我懶得等他。聽我吹口哨，阿黃撇下黑子，跟我來到村后的池塘?？恐靥吝叺囊豢昧鴺洌掖向球?，剛把魚鉤扔進(jìn)水里，浮漂就被拉沉了，我一提魚竿，乖乖，一條巴掌大的鯽魚。鯽魚在地上亂跳，我端著水盆去池塘里搲水，阿黃卻汪汪地叫起來。原來，對岸的村路上駛過一輛面包車。那是一輛白色的面包車，呼呼地叫著，由北向南疾駛而過，在村路上卷起一溜煙塵。

清晨的魚兒愛咬鉤，不到三分鐘，水盆里已游著三條鯽魚。中午才不吃面條哩，喝魚湯多美。我正愉快地等著第四條魚兒咬鉤，楊紅旗卻呼哧呼哧跑來了。楊紅旗沒拿魚鉤。楊紅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亮子，快——快回家，村支書去你家了?！?/p>

“你騙人！王子光上俺家干啥？”我看了看楊紅旗，又盯著浮漂。

“騙你是狗，王子光真來了，面包車就停在你家門口?！睏罴t旗走過來，抓住我的胳膊。

想起剛才那輛白色的面包車，楊紅旗又不像說瞎話，我收起魚竿，楊紅旗端著水盆，向村里走去。阿黃也跟著我們，一眨眼它就跑下村路，折進(jìn)村里。

果然，我家宅子里停著一輛白色的面包車。面包車旁，除了看熱鬧的四個小孩，還有三個大人。一個滿臉橫肉的光頭小伙站在車旁吸煙，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坐在我家的椅子上，還有一個就是我們的村支書王子光了。他高瘦的身子、微駝的腰、板寸的發(fā)型、瞇縫的細(xì)眼，讓我們過目不忘。家里來了陌生人，阿黃汪汪地叫著，可那三個人并不怕狗。那個光頭彎腰撿起半截磚頭，悄悄走過來，一磚就砸在阿黃的腿上。“汪——汪——”阿黃發(fā)出凄慘的叫聲，瘸著腿夾著尾巴跑了。

我看著光頭說：“你砸狗干啥？它又不咬人?！?/p>

光頭不搭理我，笑瞇瞇吸一口煙，噴了一股霧。王子光卻瞇著眼盯上了我。

“你是胡一民的兒子？”

“嗯?！?/p>

“你爹哩？”

“去河塢剃頭了?！?/p>

“你娘哩？”

“去河塢了?！?/p>

“你三叔昨黑是不是回來了？你三叔都兩個女孩了，是不是還想生？你嬸子躲哪兒啦？”

“不知道?！?/p>

“我們沒吃飯就來了，計(jì)生辦的賈主任親自來了，你爹咋走恁早？你爹是不是躲出去了？”

“王書記，你和他說恁多干啥！小孩兒，把門開開！”那個光頭說。

“沒鑰匙?！?/p>

“沒鑰匙？”

“不信，你搜。”

光頭瞪著大眼盯著我，終于沒過來搜我，看著我又笑起來。他笑得有點(diǎn)兒疹人。光頭四處看了看，走向糞堆，伸腳一挑，就把釘耙抓在手里，大步走到堂屋門口。光頭舉起釘耙，把一根釘齒穿過鎖眼，朝下使勁一按木柄，撬開了鎖。光頭取下鎖扔到地上，摘下鐵鏈，推開門，進(jìn)了屋。王子光也進(jìn)了屋……

撿起地上的爛鎖，我還沒走到門口，光頭和王子光就從屋里出來了。他們看起來有點(diǎn)兒失望。不過，光頭馬上又看到棚子里的羊。他走到棚子旁，彎腰解下拴羊的繩子。那是一只小母羊，羊兒咩咩地叫著，朝后縮，還是被光頭拽到車旁，抱起來扔進(jìn)車?yán)?。羊兒被拴在座椅上，還在咩咩地叫著。

“放了俺的羊！”我站到面包車前，舉著手中的鐵鎖喊。王子光一伸手就把我拽倒了。

王子光說：“你爹回來，讓他去大隊(duì)里牽羊。”

光頭坐進(jìn)了駕駛室。王子光和戴眼鏡的賈主任迅速鉆進(jìn)了面包車。

“噠噠噠——呼——”

面包車如受驚的兔子一樣飛出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