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禎

1

那個夏天，人人都說太熱了。大家躲在辦公室、咖啡館，甚至是家里，吹著空調(diào)，啃著西瓜，抱怨著悶熱的天氣。那一天，是個閑暇的周末，但是，很少有人走出家門。因此通往四惠地鐵站出口處的那條寬闊的馬路上，只有兩個瘦削的影子。

他們一前一后，亦步亦趨地走著，其中一位叫方寸，另一位叫金浩文。兩個人看起來都沒什么精神，對于天氣，他們倒是沒有過多的抱怨。雖然金浩文已經(jīng)大汗淋漓。讓他們感到不適的是四惠地區(qū)的房價。用金浩文的話說，簡直是絕望。他一個月的工資都負(fù)擔(dān)不起一套一室一廳房子的租金。

金浩文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剛剛?cè)肼殻滦皆谒那ё笥?。他留著一頭披肩的長發(fā)，左耳朵打著一枚銀光閃閃的耳釘，不論是春夏秋冬，他總是喜歡穿一雙CAT的靴子。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名電影導(dǎo)演，拍一部金浩文版的《驚魂記》，他經(jīng)常跟方寸提起希區(qū)柯克，希望方寸能夠為他寫一部能夠載入史冊的懸疑片。方寸是金浩文的大學(xué)同學(xué)，精瘦，個頭不高，他一笑起來，臉上就布滿褶子。他現(xiàn)在是某工作室的一名編劇。兩個人剛剛拿到工資，就準(zhǔn)備合租一套房子?？墒?，北京城的房價太貴了，除了地下室，他們什么也租不起。兩個人坐在地鐵站里的椅子上，唉聲嘆氣，下一站究竟去哪兒，他們一時拿不定主意。

要不咱們搬到通州吧，方寸提議。

他們在朝陽區(qū)四惠附近上班，按照地鐵線路圖顯示，通州區(qū)離他們工作的地方最近。通州位于五環(huán)開外，因而房價要比其他區(qū)便宜很多。于是，兩個人最終把目的地選在了八通線的終點站———土橋。

土橋地鐵站正對面，有一座新建了沒多久的小區(qū)。這座小區(qū)里種植著大片的草皮，房子個個十層樓高，籃球場、網(wǎng)球場，各種娛樂設(shè)施應(yīng)有盡有，不但距離地鐵站近，而且附近遍布著商場。他們對這座新建的小區(qū)頗為滿意，可是，內(nèi)心里打起了退堂鼓（這一天下來，他們并不是沒有找到比這更好的小區(qū)，只是，因為高昂的租金，接連被拒之門外。有一次，保安看到他們的衣著，誤以為他們是發(fā)傳單的，直接把他們驅(qū)趕了出去）。兩個人站在小區(qū)的門口，探著腦袋向里面張望，就是不敢踏進(jìn)去。

要不去別的地方看看？

就這里了。

他們是從早上四點出發(fā)的，現(xiàn)在是下午四點半，為了找到一處安身之所，他們圍繞著朝陽區(qū)整整轉(zhuǎn)悠了一天。金浩文又累又餓，已經(jīng)走不動了，只想把房子趕緊定下來。方寸猶豫不決。他臉皮薄，不想再吃閉門羹。他想找一位租戶打聽一下小區(qū)的房價，但環(huán)視了小區(qū)一番，在這個大熱天，竟沒有看到一個人。他正在考慮接下來怎么辦，金浩文已經(jīng)撥通了中介的電話。方寸這才注意到，在刻有小區(qū)名字的石碑上，張貼著一層層租賃房屋的小廣告。

一位穿著白色襯衫、腳踩著劣質(zhì)皮鞋的青年進(jìn)入了他們的視野。此人二十出頭，曬得黝黑，靦腆、害羞又不失熱情，一看便是剛從農(nóng)村出來，步入社會不久的青年。方寸的情況與他相仿，他也是農(nóng)村來的，因此對青年的言談舉止感到相當(dāng)親切。打過招呼后，三個人朝著小區(qū)走去。青年詢問他們要租什么價位的房子。方寸不好意思開口，不知道他心底的價位與這座小區(qū)的房子能否匹配；金浩文一邊催促趕緊走一邊說，先看了再說。青年以過來人的身份說道，看你們也是剛來北京吧。北京的房價貴，寸土寸金，不如先租個單間住著。我們這里的單間又便宜又干凈。

一個單間多少錢，金浩文問。

1600。

方寸心動了，這個價位比他預(yù)期的還低，他們興奮地來到3單元2號樓502室。當(dāng)青年打開門，方寸和金浩文大失所望。那是一間沒有客廳的80多平方米的房子，客廳被隔板分隔成三間臥室，除了三間臥室和一間衛(wèi)生間，能夠容納人走路的通道不到半米寬。方寸感覺像是進(jìn)入了下水道，跟隨著青年，他們朝著一間臥室走去。那間臥室有15平方米，正中間擺放著一張床，靠窗戶的位置倚靠著一張柜子，配套的桌椅立在床的斜對面。幸好臥室還算干凈，方寸暗自思忖。他靠近窗戶，往外望去，正好能看到外面的廣場。此時已是傍晚，廣場上熙熙攘攘起來，人們陸續(xù)涌入，雖與廣場相隔有1000米，但也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熱鬧氣息。

能不能便宜一些？金浩文問。

“我們這里分一年的合同和半年的合同，簽半年的合同月租1600元，簽一年的合同每個月能便宜200元?！?/p>

雖然是小了點，總比睡地下室舒服吧，金浩文征求方寸的意見。他剛買了一臺相機(jī)，沒有多余的閑錢花在租房上面了。這時，青年誠懇地看著方寸，希望他們能夠把這間臥室租下來。方寸沒有說話。“即使你們租個比這個更大的地方不也是用來睡覺的嗎？”青年說，“你們可要盡早決定。這可是畢業(yè)季，這種便宜的房子很搶手的，你們今天不租，說不定明天就沒了?！?/p>

金浩文和方寸當(dāng)天就租下了那間臥室，簽訂了一份一年的租賃合同。房租一個月1400元，三個月一交，加上1400元的押金，一共5600元，兩個人分?jǐn)傁聛恚銖?qiáng)能夠應(yīng)付。當(dāng)天，他們沒有回地下室，兩個人都累了，直接在新租的臥室里住了下來。

晚上，金浩文在附近的一家菜館請方寸大吃了一頓。一是慶祝喬遷之喜，另一方面，他的家境比方寸好，三個月的租金大部分卻是方寸出的，他感到有些難為情。他向方寸吹噓，等著他慢慢混起來，成了國內(nèi)一線廣告導(dǎo)演，他首先要在四惠買一套別墅，就是靠近通惠河畔，保安把他們驅(qū)趕出來的別墅，然后兩個人搬進(jìn)去夜夜笙歌。借助酒精的作用，金浩文滿面紅光，越說越興奮，一向沉默寡言的方寸，也被金浩文的情緒帶動起來，一邊應(yīng)和，一邊在腦袋里暢想著未來的美好生活。兩人喝到深夜十二點鐘，桌子上杯盤狼藉，菜館里除了他們兩個，沒了客人。服務(wù)員開始打掃衛(wèi)生，老板站在柜臺附近，不時沖他們瞄上幾眼。金浩文醉了，重復(fù)著昔日的話題，那部金浩文版的《驚魂記》，那部在大學(xué)時期他要求方寸撰寫的劇本。他懇求方寸抓緊完成，到時他是不會虧待他的。這時老板走了上來，菜館要打烊了。金浩文站起來，想要說幾句，一個跟頭栽在了桌子上。方寸嘆了口氣，匆忙付完錢，架著金浩文朝著新住處走去。

2

在搬進(jìn)新居的第二天，方寸要求金浩文另買一張床。金浩文打趣道，咱倆睡得好好的，你還怕我非禮你不成。他想不明白為什么，臥室的那張床足夠兩個人睡，即使再睡上一個人，他也覺得一點不成問題，為什么要白白花錢呢。他用手比畫了一下臥室的空間說，要是再買一張床，臥室里可一點活動的空間都沒有了。

什么？

你再說一遍。金浩文沒有聽清楚。

我有神經(jīng)衰弱。方寸重復(fù)了一遍，他稍微提高了音量，好像這是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方寸的耳朵在晚上，尤其是深夜，特別的靈敏。任何細(xì)小的聲音都能準(zhǔn)確地捕捉到。金浩文睡覺不打呼嚕，不磨牙，不說夢話，但是，有一個小小的毛病———喜歡翻身。有時候，方寸剛剛有了一絲困意，金浩文突如其來的一巴掌就拍在了他的臉上。晚上，方寸不但時時刻刻提防著金浩文的巴掌，而且，金浩文在睡眠的過程中，不斷無意識地向方寸靠攏侵占著他的“領(lǐng)地”。清晨，金浩文起床看到睡在地板上的方寸，他不明白，有好好的床不睡，為什么非要睡地板呢。

現(xiàn)在，金浩文豁然開朗。他向方寸道歉，甚至伸出巴掌做出抽打自己耳光的手勢。當(dāng)晚，他花了將近一百塊錢，在淘寶買了一張折疊的行軍床。不過，那張床沒睡幾天，他就把它拋擲在了廁所。

轉(zhuǎn)眼間，半個月過去了。他們租住的臥室雖然小，但是，其他兩個房間沒有人居住，門上又沒有上鎖，金浩文就打起了另外兩間臥室的主意。起初，方寸擔(dān)心被中介發(fā)現(xiàn)，要是再交一個房子的錢，他是無法承受的。金浩文膽子大，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大不了人來了，我提前搬走。方寸拗不過他，金浩文就單獨搬到了另一間臥室。這樣一來，兩個人終于不用擠在一間屋子里睡覺了。沒有人打擾方寸休息，他也沒再多說什么。金浩文早上七點起床，坐一個多小時的地鐵趕往四惠上班。晚上，他們買一些蔬菜和肉制品回來，兩個人輪流做飯。方寸呢，作為一名編劇，是不需要上班的。他沒談過戀愛，卻是一個愛情劇的編劇。他白天待在家里，憑空捏造幾個凄美決絕、動人心魄的愛情故事，用在他們工作室投資的青春偶像劇中。在這段時間，他精神狀態(tài)特別好，為工作室寫出了十幾個愛情故事的橋段，全部通過了。在他想不出愛情橋段的時候，他什么事也不做，一連幾個小時盯著窗外。他瞧著天空，瞧著廣場上的建筑，瞧著來來往往的人們，看累了，就跑到外面，在土橋的大街小巷漫無目的地散步。自從搬到了這里，他們的生活過得相當(dāng)舒心。

3

那天傍晚七點多鐘，天氣很好，太陽還沒有落山。好像有人妒忌這么好的天色，故意在天上放了一把大火，西邊的天空熾烈地燃燒了起來，漂浮著大片大片的赤色云彩。方寸剛剛寫完一個愛情故事，發(fā)到了老板的郵箱。他坐在椅子上，看了一會兒云，休息了片刻，就準(zhǔn)備去超市買菜做飯。金浩文還有一個多小時就要下班，剛好夠他做完兩道菜。那一天，金浩文提前回家了，和方寸在門口相遇，他看起來相當(dāng)興奮，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方寸，可是，他太興奮了，站在方寸面前，手舞足蹈，急得面紅耳赤，就是不知道從何說起。方寸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沉著。他很了解金浩文，一有什么事發(fā)生，金浩文總是做出大驚小怪的樣子。他就雙手搭在金浩文的肩膀，讓他冷靜下來。

慢點說，你慢點說。

我……我……成“角兒”了。

原來金浩文所在的公司派他去西藏為某品牌汽車拍一則廣告片。他是一名新人，平常在公司主要干一些雜務(wù)，比如說購買拍攝用的道具、聯(lián)系拍攝場地、在拍攝現(xiàn)場為劇組人員購買水和食物等等?，F(xiàn)在，他們公司的導(dǎo)演突然抱病在家，去不成西藏，公司里臨時沒有人手，汽車公司那邊催得緊，公司的領(lǐng)導(dǎo)只能派金浩文頂替。這是金浩文進(jìn)公司以來接到的第一單導(dǎo)演的活兒，他要領(lǐng)著七八個人的攝制團(tuán)隊，拉著一貨車拍攝器材，趕往西藏拍攝兩個星期。因此，兩個人決定去一家菜館好好慶祝一番，在走出小區(qū)的時候，金浩文停了下來，望著西邊天上的火燒云，不由得贊嘆道，吉兆！

第二天，金浩文出發(fā)了。方寸枯坐在桌前，正在為一對年輕的男女設(shè)計愛情橋段，他坐了整整一個上午，一個橋段也沒有想出來。他突然覺得他的腦袋就像一間糧倉，愛情是儲存在里面的一袋袋糧食，一個月過去了，儲存的糧食全部被搬運干凈了，他再也想不出一個合適的橋段。他十分苦惱，草草吃了個午飯，就跑到外面去了。他沿著一條河岸散步，河岸上零星站著兩三個正在垂釣的老頭。他探著身子，往水中瞧了瞧，河水不深，還算清澈，一眼可以看到底。但是，他沒有看到什么魚。附近種植著一些垂柳，再往后是一條寬闊的馬路，一輛輛汽車堵塞在馬路上，排起了長隊，一眼望不到頭。這時，方寸的手機(jī)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是老板打來的———老板約他晚上吃飯。

晚上，方寸提前半個小時趕到了約定的菜館。那是一家安徽菜館，位于三環(huán)內(nèi)，是一座建造考究的仿古樓閣。他第一次在這種地方吃飯，還沒有走進(jìn)去，心臟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地狂跳起來。在服務(wù)員的帶領(lǐng)下，他來到了一個包間。老板和其他三名編劇早已到了，正在跟兩名陌生人閑聊。這兩名陌生人正是老板提起過的投資方。

方寸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拘謹(jǐn)，盯著桌子一角，一言不發(fā)。為了活躍氣氛，討好投資方，老板拿方寸打趣，指著方寸說，他是我們公司專門請來的啞巴，不信，你們可以問他幾個問題。一位投資方微微一笑，隨后問道，你叫什么。方寸看了一眼老板，不知道該不該回答。屋子里頓時響起了響亮的笑聲。

那一天，老板說，你可以當(dāng)個啞巴，但是，必須陪我們的金主喝好。他酒量不行，幾瓶啤酒下肚，漸漸喪失了意識。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關(guān)于那一天在安徽菜館里的經(jīng)歷，他完全記不清了。等他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他只記得做了一個夢，一對年輕的情侶鉆進(jìn)了他的腦袋，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就像蒼蠅一樣一整夜揮之不去。女的說，你把我騙到北京就是讓我住這種地方嗎，這個臥室還沒有我家的豬圈大。男的辯解，我可沒叫你來，你怎么不打聲招呼就來了。女的說，你為什么不回我信息。男的說，我忙。女的說，跟我回老家。男的說，現(xiàn)在房子都租了，我還怎么回去……諸如此類的談話等等。方寸頭疼欲裂，雙手捂著腦袋，不想回憶那個夢。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就走出了臥室?，F(xiàn)如今，這套三室○廳的房子里，只住著他一個人。他來回打量了一遍各個房間，突然產(chǎn)生了一絲惆悵。等著上完廁所，他準(zhǔn)備訂一份外賣，當(dāng)他打開手機(jī)，微信上顯示有十幾條消息。都是老板發(fā)來的，他還沒有上交昨天和今天的愛情故事橋段，老板正在催促。

方寸寫完愛情故事，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桌子上放著一份黃燜雞米飯。他打開包裝袋，飯菜已經(jīng)涼了，而且又腥又膩他沒吃幾口，就擱置在了一邊。他躺在床上，準(zhǔn)備好好休息一番，等著醒來，再解決吃飯的問題。

隨后，那個夢又鉆進(jìn)了他的腦子。還是那對年輕的男女，他們還是像蒼蠅一般無休止地爭吵著。不過，這次方寸醒了過來。這時，房間里昏暗無比。窗外廣場上的燈光投射進(jìn)來，他勉強(qiáng)能夠看到斜對面桌椅的輪廓。四周寂寥無聲，偶爾有一輛車從馬路上駛過，他聽得分外真切。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才意識到一天沒吃東西了。他準(zhǔn)備打開燈，去廚房做飯，這時玻璃杯掉落在地，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他伸向臺燈開關(guān)的手停在了半空。方寸的心緊縮著，下意識地看向斜對面的桌子他的玻璃杯完好無損地立在幾本愛情小說旁邊。雖然房間十分昏暗，他還是能看清里面泡的紅茶。

不是他房間發(fā)出的聲音，難道是隔壁的臥室？方寸的心跳加快，首先想到的是，屋子里進(jìn)了賊。他打量著臥室，沒有找到一件能夠用來防身的武器。他后悔當(dāng)初沒有聽金浩文的建議，在家里放置一把刀或者一根木棍，以備不時之需。這時隔壁的房間里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方寸的思緒重新定格在隔壁的房間，他蜷縮在床上，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就在他考慮要不要打電話報警時，隔壁的房間里傳來了一對青年男女的爭吵聲，跟他夢境中的聲音如出一轍。方寸安穩(wěn)了下來，虛驚一場。原來隔壁昨天晚上搬進(jìn)來一對租戶。他趁著去廚房做飯之際，走出臥室，悄悄地朝隔壁的房間里打量了一眼。房門半敞開著。方寸看到里面站著一對二十五六歲的男女，女的大概有一米七左右，穿著素色的裙子，雙手叉腰，氣鼓鼓地瞪著她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穿著格子短袖襯衫，身上背著黑色的電腦包，他也以同樣的方式回敬著她。屋子里陳設(shè)十分簡陋，除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具，別無他物。因為方寸看到床上除了一床被子，上面床單都沒有鋪。他沒好意思接著看下去，就朝廚房走去了。沒走出幾步，激烈的、刺耳的、難聽的辱罵聲又在那座狹小的臥室回響了起來。

那一晚，方寸沒有睡好。屋子的隔音太糟糕了。他看了幾頁書，辱罵聲剛剛消停，喘息聲又起，這些聲音沖擊著他，攪得他徹夜未眠。他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有了困意，想睡上一覺。隔壁房間的鬧鈴聲響了起來。男的起床，刷牙，洗臉，做飯，隨后又是一波激烈的爭吵。方寸臉色蒼白，雙眼發(fā)黑，簡直叫苦不迭。他把頭蒙住，強(qiáng)迫自己睡過去，可是，老板又發(fā)來了消息。方寸寫的愛情故事沒有通過，老板命令他必須在12點前寫出幾個新的愛情故事。他只好硬著頭皮起床，喝了兩杯咖啡，強(qiáng)撐起精神，重新寫了起來。那一天，方寸枯坐了十幾個小時，也沒有能夠想出一個不錯的故事。

一連兩天，方寸都沒有睡好，愛情故事更是毫無進(jìn)展。他萎靡不振，雙眼布滿血絲，等候著年輕情侶下班。他要跟他們好好談?wù)劊髁罱顾麄冊谏钜範(fàn)幊?。等著到了下午，他稍稍打了個盹，眼睛不自覺地就合上了。他睡了大概三個小時，雖然時間短暫，但已是這兩天以來，他唯一一次安穩(wěn)的睡眠。等到他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五十了，那對年輕的男女馬上要回來了。這一覺睡下去，他在腦子里排練的與他們的對話場景完全忘光了。鑰匙聲插進(jìn)鎖孔，在里面扭動的聲音傳到了臥室。方寸局促不安地在臥室里走來走去，不是碰到桌子下面的垃圾桶，就是腳尖不小心撞上床腿，似乎一切都在跟他作對。應(yīng)該怎么開口跟他們說呢？是現(xiàn)在，還是等他們吃完飯再說？方寸的思緒紛飛，拿不定主意。門口傳來了對話聲，男的抱怨居住條件糟糕，如今竟淪落到租住合租房的境地。女的勸誡他，壞日子總會到頭，他們新開的餐館會使他們東山再起。緊接著是行李搬運進(jìn)另一間臥室磕磕碰碰的聲音。原來又搬進(jìn)來一對租客。方寸長舒了一口氣，好像他們搬進(jìn)來就能解決他的問題似的。那一天，方寸沒有和那對年輕男女交談。他相信在和他們談話之前，這對新搬進(jìn)來的租客會提前找他們談?wù)劦?。在北京生活太累了，誰不需要良好的睡眠呢。

新搬進(jìn)來的租戶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五十多歲，他穿西服，打領(lǐng)帶，全身都是名牌貨。此人有一個習(xí)慣，白酒一滴不沾，卻酷愛洋酒。他一邊囑咐輕點，輕點，里面的酒很貴的；一邊跟隨著兩位搬家工，把紅木做的酒柜抬進(jìn)了臥室。女的應(yīng)該與他年齡相仿，但保養(yǎng)得很好，她化著淡妝，穿著落落大方，如果不仔細(xì)看，是察覺不到她眼角的皺紋的。

他們租下了這個房子里最大的一間臥室，空間有20多平方米，向陽，有落地窗，與方寸租住的臥室一墻之隔。家具剛收拾妥當(dāng)，男的就打起了電話。他打了兩個多小時的電話，好像北京城里所有的有錢人都是他的哥們兒，他和他們談?wù)撝羧盏臉s光，問他們什么時間有空，大家敘敘舊，小酌一杯。大家都以忙為借口推辭掉了。于是，他越打越氣，干脆不再客套，直接開口向這幫北京的哥們借錢。但是沒有人能夠借給他。方寸聽到，手機(jī)摔在地板上，發(fā)出了“啪”的一聲。

“別喝了?！?/p>

“給我！”男的怒斥。

“你別著急，過幾天，家里的老宅子就可以賣掉了，咱們就有錢了。”

一記清脆的耳光聲像刀子般的寒風(fēng)，洞穿墻壁，直接刮到了方寸臉上。他左臉發(fā)紅，眼睛大睜，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不久后，那對年輕的夫婦回來了。他們加入了爭吵，從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執(zhí)到回老家的問題。兩個臥室里亂成了一鍋粥，方寸的臥室夾在中間，猶如身處大海的漩渦，爭吵聲如同海浪向他匯聚———又是一個難眠的夜。

4

在這對中年夫婦搬進(jìn)來后，方寸神經(jīng)衰弱的毛病奇跡般地康復(fù)了。即使隔壁兩個房間爭吵得再激烈，他也能夠安穩(wěn)地睡過去。而且，他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趴在墻壁上偷聽。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隔壁兩個房間里的對話總是吸引著他。有時候這兩對住戶同時回家，為了不錯過任何一場精彩的內(nèi)容，他只能在這面墻壁聽一會兒，又躡手躡腳地跑到另一面墻壁去偷聽。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像個賊正在竊取別人的秘密。這讓他感到既害怕又驚喜，但還是忍不住去一窺究竟。他悄悄地走到了中年夫婦的墻壁前，半邊臉趴在了墻壁上，極其享受地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