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琪 西安交通大學(xué)
這個人不茍言笑、口拙又慎行,一旦上了書法理論的講臺,卻又滔滔不絕;這個人理性固執(zhí),言行上又犀角獨怪、評議學(xué)術(shù)往往幽燭獨照,他自稱這是書生意氣。他的好友?高亮說他是“執(zhí)拗的讀書人,不為世俗所搖,不為利害所動,孤注一擲地堅守讀書人的理想品格”,又說他“是一個敢于對世俗說不的人,敢于堅持真我的人”。這里,有兩個吳振鋒在互釋:書法理論家的理性固執(zhí)和書法創(chuàng)作上的力劈世俗。
最新出版的吳振鋒書法作品集《書生意氣》就是證明。
小時候在山里,他驚嘆于崖層搓動折縫的蒼老與遒勁,又癡迷于老根古藤在石隙間的自由伸展,琢磨那是一種什么力的圖式?窺探這些生物何以把悲壯當(dāng)快活?春晨的萬丈燦爛和冬夜的陰冷酷寒,于巖石、于老藤、于古松,是捉弄四季的笑談?還是苦役寒暑的勞作?
待到華山三友結(jié)了盟,待到金石氣息入了肺腑,待到摩崖隸刻浸入了骨髓,他便攀上東秦嶺的主峰,捶山高叫、拋衣而歌:“擬古容易出古難,追慕自然書路寬。忽得云?云舒意,橫掃千張我為仙!”一時間,漢魏的朗逸和六朝的風(fēng)神鑄就了他后半生的骨骼和精神。
讀他這批書作,時而淺吟低唱、時而激烈雕刻,那是無時無刻不在的“質(zhì)古”風(fēng)華。隸之靈魂,于他則升華到陶劃簡帛和瓦當(dāng)磚紋的尚古境界,雖說那是工匠刻寫,但在文明初萌時期,工匠們手工制作的從無到有,即便如魚尾的線跡劃痕,在文明史上也有開辟鴻蒙意義,他們之于當(dāng)時,其價值無異于當(dāng)今時代的大科學(xué)家、大藝術(shù)家的貢獻。因而,吳振鋒的書寫一直在向藝術(shù)史的上游攀援,要獲得人文初孕時的元動力,他用四十年的時間撿拾仰韶文化秦漢書刻的藝術(shù)落英:摩崖隸書的豪放雄強,簡帛隸書的自然天放,磚文、瓦當(dāng)、印文、陶瓶之意趣天成,這就是吳振鋒的《書生意氣》——一部遠(yuǎn)古之光與秦漢之影組成的精神畫面。
他書寫材料的率意擷取,強化了這種連續(xù)畫面的稚拙和高古,陶器、磚瓦、報紙、舊信封、一塊老墻皮、半片朽木頭,都是他的書寫對象;一旦他的墨跡鑄了上去,這些廢殘古朽立即容光煥發(fā),藝術(shù)的生命在此別開新艷。往深里欣賞,能讀出來的內(nèi)容更與《周易》《尚書》同哲共構(gòu),延伸開來即是《詩經(jīng)》《楚辭》《黃帝內(nèi)經(jīng)》楚辭漢賦……傳遞出的是文化源頭上的智慧和先賢的脈搏。吳振鋒一直在尋根探源,又一路在順流修復(fù),這條河一百多年前就斷了,為了尋找積貧積弱背后的因素,幾代人硬是誤把他鄉(xiāng)當(dāng)故鄉(xiāng),硬是拆廟砸店,硬是認(rèn)錯了祖先拜錯了神,硬是抬錯了棺材哭錯了墳……
在中華文化源頭,吳振鋒收獲了自己的心得:人文源于天文,人道源于天道,人德源于天德,人序源于天序,人時源于天時,人則源于天則……天人合一的基本立場使他的書寫向自然靠攏,向天地致敬,向古圣求助。中華文化百多年前的自我斷流,并沒有改變國家貧弱,更沒有救民于水火,相反卻丟失了我們法天則地的自然觀、打碎了前賢時空物三位一體的世界觀、破壞了祖先天人合一的系統(tǒng)論、異化了四大發(fā)明“取象比類”“觸類旁通”的方法論和“尚象制器”的創(chuàng)造精神,甚至連道器并重、力智同源的思想方法也丟棄了,這就是吳振鋒為什么固執(zhí)地要探源尋根、為什么要堅定地懷仁格古,為什么苦心找尋秦篆漢隸之“質(zhì)”。因為他的書寫已經(jīng)離開技藝層面而直奔文化精神;他主動續(xù)接的是中華民族的人文骨骼,那是先秦道法自然、復(fù)歸于樸的中華審美品格,而不在間架點劃上的花拳繡腿,不在書法之“法”上尋情鉆眼,他不玩小姑娘的“跳皮筋”或村小子的“斗雞腿”,他走的是大格,望的是天地自然。
所以他說:“我的選擇在外面,在酒桌的外面,在潮流的外面,在圈子的外面,在時髦的外面,在各種潛規(guī)則明秩序的外面,既然格格不入,就索性待在外面?!?/p>
一位憨實誠善的訥言者,一個如此決絕地“外面人”,他以心血薦軒轅,中華文化有了此類人,不怕斷橋不能修復(fù),不怕斷河不再奔流,書法,繪畫,音樂,文學(xué),各界的“外面人”匯成了洪波巨瀾,那時才可能真正是復(fù)興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