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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人生最美記憶排行榜中,童年時代父親領(lǐng)工資那天,絕對排名靠前。每逢那一天,父親就會蹬著他那輛飛鴿牌自行車,從一百多里外的單位回家,車龍頭上一定掛著一塊兩斤重的豬肉,后座上則綁著一個大蘿卜和一大捆蒜苗,這是他當(dāng)時經(jīng)濟條件允許的最奢華上限了。
肉洗凈,加水、加姜和花椒上爐,不一會兒,便煮出滿屋香氣。父親用筷子捅一下肉皮,如果能插進去,就撈出鍋,放到案板上。我的旁邊站著弟弟,弟弟旁邊站著鄰家的狗,都盯著案板上的肉吞口水。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覺得,切肉是世界上最酸爽美好的事。粉嫩的肉皮,潔白的肥肉和淡紅色的瘦肉,都閃著一層暖暖的油光,鋒利的刀切下去,它們就顫顫悠悠倒成整齊的片,每片上面,都散發(fā)著絲絲縷縷的熱氣。這肉自然還是半生的,只有表皮熟了。趁父親不注意,我和弟弟伸手各抓了一片,囫圇含入口中,一股油爆爆的肉香,瞬時炸開在口鼻之中,還沒等久不見葷腥的牙和舌頭反應(yīng)過來,便已滑入喉中,一路暖暖地沖下肚去。如果父親發(fā)現(xiàn),一定會及時制止說:“還沒熟呢!”我們瞬間會覺得后悔,但這并不妨礙我們下一次再伸手。兩斤肉切開,是很大一堆,再加上摘好洗凈的蒜苗,足以炒出一大盆回鍋肉。大蘿卜,自是在切肉之前,已變成了一堆小塊,乒乒乓乓滾入鍋中,不一會兒就變成乳白湯鍋里漂著的一塊塊軟玉,迎面一場蔥花雨,便異香撲鼻。
香味是藏不住的,一家炒回鍋肉,不說香半座城,至少大半條街,都聞得著香氣,特別是我住的這條小街上,絕大多數(shù)時間,空氣都像是齋戒過的一樣。肉湯煮蘿卜,已是香得讓人牙癢癢的了,更何況是蒜苗和肉的那番頗具侵略性的香味,足以讓左鄰右舍投來極為復(fù)雜的表情,那時我就無師自通地知道什么叫羨慕嫉妒恨了。
用小碗給外婆和近處幾家親密的鄰居送去幾份之后,盆里還有一半多油色紅潤香氣撲鼻的回鍋肉。我們?nèi)覈谧肋?,用盡力氣吃,這是我們難得的敞開肚子吃東西的記憶。
通常,這個時候就是父親給母親交家用的時候,也是最有儀式感的時候。父親總是把不多的一疊錢拿出來,像過家家一樣念叨著如何分配。母親則耐心地聽著,并接過錢來點一點看一看,這些錢在她那里只是匆匆過客,她必須在它們離開前,細(xì)細(xì)地看看它們,盡量把記憶留深一些,待它們遠(yuǎn)去時好作念想。
這個場景,于我的一生都有意義——父親作為一家之主把一個月辛勤勞動的收入交給妻子,既小有成就感,又有感覺數(shù)量不多而略帶的歉意。母親作為一家主婦,收到丈夫的血汗錢,既有一種主權(quán)宣示的得意,又有一種左支右絀的短缺和無奈感。這兩種表情,足以促使父親更加勤奮,不時帶點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賣給單位的同事,或趁著節(jié)假日去打魚或做凳子賣,收到錢之后,風(fēng)雨無阻地騎一百多里車回家。
母親說:“發(fā)工資那天,就是天上下刀子,你爸也會回來?!彼牢覀兌枷矚g這個難得的富足安樂的日子。父親的行為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我,讓我在之后的大半生里,每逢領(lǐng)工資那天,一定要買上許多平日舍不得買的好東西,一路哼著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