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廣冉
導言:晚明王朝迅速衰敗,滿清政權入主中原,漢族士大夫在家國情感遭受重創(chuàng)的同時開始反思亡國之痛,進而引發(fā)了清初的學術自覺。清前期書法發(fā)展的兩條線路,主線為帖學行至高峰,輔線為碑學理念的濫觴。從政治到學術再到藝術,三者呈現出互動、交叉、遞進的關系,而書法領域的各種嬗變同樣裹挾在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及學術背景之中。
面對明清易代的家國淪喪之痛,一批以顧炎武、黃宗羲為代表的漢族學者開始反思亡國之痛。他們認為家國滅亡的重要原因在于學術思想上的空談務虛,不切實際。顧炎武言:“君子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詩文而已,所謂雕蟲篆刻,亦何益哉?某自五十以后,篤志經史,其于音學深有所得,今為五書,以續(xù)三百篇以來久絕之傳?!盵2]顧炎武心中當世之務于讀經學史,志在明道救世。黃宗羲亦推崇陽明心學,但批判了“四無之教”“鏡花水月”主觀唯心論虛無蹈空的一面,而強調了陽明“知行合一”積極的一面,從而揭示出陽明“理氣為一”合乎實際,期于致用的宗旨。[3]而反觀宋、元以來理學家關于心性、天理、人欲及致知格物的務虛空談,顯然顧、黃之言論更能撫慰重創(chuàng)的亡國之痛,并能為漢族知識分子提振士氣。因此,政治上的家國淪喪為一批學者提供了學術反思的機會,國難當頭,匹夫有責,他們將個人命運與國家走向緊密地貼合在一起,鑄就了漢族知識分子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因此,求實證,棄空談,“經世致用”的學術精神成為清初學術思潮的重要特征。
身為清初學術界執(zhí)牛耳者,顧炎武在其《金石文字記敘》中言:“余自少時,即好訪求古人金石之文,而猶不甚解。及讀歐陽公《集古錄》,乃知其事多與史書相證明,可以闡幽表微,補闕正誤,不但辭翰之工而已。比二十年間,周游天下,所至名山、巨鎮(zhèn)、祠廟、伽藍之跡,無不尋求……其可讀者,手自鈔錄,得一文為前人所未見者,輒喜而不寐。”[4]此外,黃宗羲著有《金石要例》、朱彝尊著有《曝書亭金石文字》、郭宗昌著有《金石史》等,這些學者對金石碑版的尋訪、著錄、研究等,對推動清初金石學的復興產生了積極的影響。而朱彝尊和郭宗昌具有學者與書法家的雙重身份,朱彝尊曾言:“余從云中轉客汾晉,歷燕齊,所經荒山廢縣,殘碑破冢,必摩挲其文響拓之,考其與史同異?!盵5]顯然,朱彝尊對秦漢碑版搜羅并研究,長此以往,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影響了自己的書法創(chuàng)作。而隸書自兩漢高峰之后,筆法式微已久,雖書家言稱隸追漢碑,但此時的隸書創(chuàng)作亦然寂寂無聲。朱彝尊隸書主要取法《曹全碑》,筆畫飄逸縱長,結構沉穩(wěn)有致,寫出了《曹全碑》的秀美姿態(tài),這昭示著隸書朝經典回歸的趨勢。劉恒先生言:“(朱彝尊)以一個學者的成熟修養(yǎng)和敏銳的理解能力,對漢隸的整體審美意韻有著準確的體會和把握,故其所作平和秀雅,古意盎然。其隸書所達到的水平,標志著清代書法家對于金石碑刻的借鑒與取法已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盵6]郭宗昌亦善書,尤以隸書示人。他的好友王弘撰言:“征君分法,直逼漢人,不知有魏,無論唐、宋。王孟津嘗稱為三百年第一手。先生于書法各臻其妙,其昌名漢隸,當與昌黎文起八代之衰同功?!盵7]顯然,王弘撰對郭宗昌的書法評價極高,不僅于此,他同周亮工將郭宗昌所著《金石史》在南京刊發(fā),為郭做學術宣傳。除上述朱、郭二人外,顧炎武后半生活動于豫、魯、晉、陜幾省,他與當時的晉陜書家學者如傅山、朱彝尊、王弘撰等人多有交往??梢?,在清初,學者與書法家保持了密切交往,并且一些學者又身兼著書法家的雙重身份,這樣一來學術界發(fā)現的新資料、新理念可以在第一時間為書法界的創(chuàng)作活動提供學術養(yǎng)料。因此,學術風氣的轉變成為清初金石學復興、隸書古法回歸的重要引導。正如嘉、道時期書家錢泳所言:“國初有鄭谷口始學漢碑,再從朱竹垞輩討論之,而漢隸之學復興。”[8]顯然,政治上明清易代,引發(fā)清初學術自覺,進而帶動了清初金石學的復興,并由學者與書家的互動為清初隸書的復蘇打開了缺口,從這一脈絡來研究清初隸書的創(chuàng)作具有厚實的史學及學術依據。
對于從小深受儒家修齊治平教育的文人士大夫來說,滿清異族統(tǒng)治是難以接受的。不同于普通的老百姓遭受戰(zhàn)爭苦難所帶來的顛沛生活,他們遭受的是更重要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人格理想的破滅。當清軍的鐵蹄一次次踏破江浙一帶反清復明的起義時,擊垮了他們重建家國理想的最后希望。這時,在士大夫的人生路口出現了多種抉擇:倪元璐以身殉國,王鐸、錢謙益投靠新主,傅山甘為遺民。說傅山甘為遺民,一點都不為過,傅山本人醉心學術研究,在康熙十八年(1679)被舉薦做官,然其以病假為由,決心不仕,一時間在漢族士大夫圈中成為士林風標。傅山曾言:“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隨他巧妙雕鉆,為狗為鼠已耳?!盵9]在傅山看來,氣節(jié)與人格的完美是士大夫安身立命之本,這是堅決不允許缺失的??梢姡鎸π轮?,傅山強化了其骨子里的清高,將其孤傲磊落的人格形象發(fā)揮到了極致。前文提及,在由學者、書家、金石家所組成的山西學術交流圈中,傅山便是重要的一員。因此,在清初學風丕變的時代,傅山與顧炎武、黃宗羲等人在哲學思想上是一致的,即反對宋明理學的綱常禮教與空談心性,主張回歸經世致用。而反映到傅山本人的書法理論上則更突顯了“人格”問題。一言概之,氣節(jié)成為傅山思考書法理論的靈魂。
傅山最著名的書法理論便是廣為流傳的“四寧四勿”,是其晚年在《作詩示兒孫》中所論。傅山在回顧自己學書歷程時承認學過董、趙,他言:“貧道二十歲左右,于先世所傳晉、唐楷書法,無所不臨,而不能略肖。偶得趙子昂、香光詩墨跡,愛其圓轉流麗,遂臨之,不數過,而遂欲亂真?!盵10]傅山毫不避諱地談到青年時期尚處在董、趙傳統(tǒng)帖學的籠罩之下,但董、趙之風粗淺易學,沒多久便能以假亂真,這時的傅山還僅僅就書法的本體展開客觀的論述。但是,話鋒一轉,他言:“始復宗先人四五世所學只顏魯公,而苦為之,然腕雜矣,不能勁瘦挺拗如先人矣。比之匪人,不亦傷乎……然又須知趙確是用心于王右軍者,只緣學問不正,遂流軟美一途。心手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傅山認可趙書出王羲之一脈,但其徒于柔美的根源在于學問不正,而學問不正則暗指趙身為宋室后裔卻因改換門庭而造成人格氣節(jié)的缺失。所以,趙書和忠臣顏真卿一比較,魯公書法則有君子氣概。最終,傅山為了突出追求氣節(jié)的人格理想,在結尾拋出了“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這一著名論斷。
“四寧四勿”之論并非傅山一人獨創(chuàng),也有其重要的理論淵源?!独献印氛摗按笄扇糇尽?,意為最靈巧但好像是笨拙的,用于藝術評價便是巧到極處,便能不露痕跡,而此時藝術形象所呈現出來的“拙”,其實是自然萬物所造化的“大巧”。北宋詩人陳師道在論詩文創(chuàng)作時言:“寧拙毋巧,寧樸勿華,寧粗毋弱,寧癖毋俗。詩文皆然?!盵11]同時代的黃庭堅也主張作書要“拙多巧”。顯然,傅山的“寧拙毋巧”是直接承接陳、黃二人,“直率”與陳師道“樸”對接,“寧丑毋媚”和“寧支離毋輕滑”則是在“寧拙毋巧”的基礎上加以拓展。傅山“四寧四勿”的筆鋒是直指“董趙書風”流行的弊端(巧、媚、輕滑、安排)予以正面的抨擊。
誠然,傅山“四寧四勿”論調是以發(fā)揚士大夫人格氣質為內質,以鞭撻書壇“董趙書風”之秀媚為表象,歸根結底是重塑文人風骨,樹立人格形象,將人格問題當作書法藝術生命的真諦。因此他又言:“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綱常叛周禮,文章不可補。誠懸有至論,筆力不專主。一臂加五指,乾卦六爻睹。誰為用九者,心與腕是取。永真溯羲文,不易柳公語。未習魯公書,先觀魯公詁。平原氣在中,毛穎足吞虜?!盵12]自北宋以來,書法與人品的關系成為一個重要議題,傅山顯然承繼了重視人格氣節(jié)修養(yǎng)的論斷。傅山崇尚的是如顏真卿、柳公權般具有剛正不阿的氣節(jié),氣節(jié)不保,書法的品格則無從談起,回望傅山生活的年代,在明末清初社會大變革期間遭受切膚之痛的每一位漢族士大夫都應捫心拷問,傅山在那個年代的論斷則顯得合情合理。古代有諸多書家極重人品與書法的對等,如清代的朱和羹《臨池心解》言:“書學不過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關頭。品高者,一點一畫,自有清剛雅正氣;品下者,雖激昂頓挫,儼然可觀,而縱橫剛暴,未免流露楮外?!盵13]但是就書法的實踐而言,顯然有失偏頗。書法學習的首務是必備精湛的書寫技術,沒有技術的支撐,書法就會變得毫無價值。而品高是對古代士大夫的道德、氣節(jié)、人格的修養(yǎng)與約束,因為在道德的自律和修為過程中,藝術審美的能力(包括認知、接受、鑒別、創(chuàng)造等)并不能天然地附帶和擁有。[14]所以,道德修養(yǎng)高尚并不能直接轉化為書法家的實踐訓練。總體來講,傅山的“四寧四勿”及“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的論斷,一則表現了其崇尚質樸、率真的藝術旨趣,二則發(fā)揚及樹立了文人士大夫高貴的人格精神與人格形象。這種人格形象一旦被確立,就超越了書法藝術本身的價值,書法便成了文人士大夫的人格外化。明朝政權倘若能夠繼續(xù)維護,沒有了明清易代家國淪喪的切膚之痛,傅山可能還會沉浸在趙、董書風的籠罩之下,也不會成為批董斗趙的急先鋒,同樣,他那振聾發(fā)聵的藝術言論亦不會這么快地降臨。所以,以傅山為代表的明代遺民在易代之時用學術研究與詩文書畫創(chuàng)作為工具,撫慰和維系重創(chuàng)的民族情感,在他們的藝術思想上表現出強烈的政治色彩,呈現出鮮明的個體形象。
金石學肇始于宋代,研究對象以古代金屬器物及石刻為主,宋歐陽修《集古錄》揭研究金石之大幕,后學相繼不斷,鄭樵《通志》、趙明誠《金石錄》、洪適《隸續(xù)》等。其中,鄭樵在《金石略》中明確將金石設為專門學問,近代學者馬衡在言:“以金石別列一門,儕于二十略之列。而后金石學一科,始成為專門一學,卓然獨立。”[15]金石學在元明兩朝式微不振,到了清代重振學風,研究金石的學者或考訂修正歷史訛誤,或碑版著錄以助書藝實踐,一時間金石學在清代成為一門顯學。而清代金石學興盛的背后有深層的社會背景及學術影響,它的興盛直接引領了篆隸書法的復興,并同時拓展了書家的審美趣味,為清代碑學的揭幕營造了學術氛圍。
政治層面,作為封建專制主義的王朝,清朝在入關之初政權尚未穩(wěn)定,一方面用軍事武力鎮(zhèn)壓各地漢族的起義,一方面采用“懷柔”之策,吸引優(yōu)秀的明朝官員入仕,在一定程度上為清朝的接盤提供了較為穩(wěn)定的外部環(huán)境。然,漢族士大夫面對江山易代,內心強烈的民族自尊心遭受重創(chuàng),重振山河、回歸故土是漢族士大夫修齊治平的使命,但事實上他們時刻威脅著滿清政權。因此,清朝統(tǒng)治階級對漢族依舊心存戒心,并時刻提防漢族起義造反,唯有加強中央集權,特別是對漢族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鉗制,方可鞏固政權,駭人聽聞的文字獄由此成為清代重要的政治事件之一。文字獄一興再興,尤以康、雍、乾三朝突出,多達上百起。清代文字獄大體可分三種:一是因民族忌諱而興,二是因政治忌諱而興,三是因學術思想而興。[16]其中,較為著名的有康熙朝“莊廷龍《明史》案”和“戴名世《南山集》案”,雍正朝“呂留良案”,乾隆朝“尹家圳案”和“胡中藻案”。如“胡中藻案”中,胡中藻于乾隆十三年(1748)任廣西學政時,在科考試卷中出題有“乾三爻不象龍說”?!褒垺迸c“隆”為諧音,卻被荒謬地認為這是在詆毀乾隆年號,另有句“老佛如今無病病,朝門聞說不開開”,被認為在嘲諷乾隆朝的門不開,不能虛心納諫,意在指向乾隆帝的剛愎自用,就此胡中藻被殺。像諸如此類并沒有反清思想,或僅僅對當朝制度有點滴不滿,或抒發(fā)對明朝故土的鄉(xiāng)愁,都極有可能在字、詞、句上被斷章取義,這類“文字游戲”的案件尤其是在乾隆朝屢見不鮮。因此,在皇權高度至上的政治體制和高壓文網的逼迫下,清代的政治空氣高度緊張凝重,群臣動輒因言獲罪,重則丟掉性命,為求明哲保身,人人噤若寒蟬,有關時政的問題皆不敢涉獵,生怕觸犯時禁。顯然,清初由顧炎武、黃宗羲所領銜的“經世致用”之說在清中期稍有不慎就能成為奪命的禍根。學者們?yōu)榍竺髡鼙I?,偏離了“經世致用”的傳統(tǒng),走向了純學術化的道路。清中期最重要的學術流派—考據學,便由此而生,成為與兩漢經學、宋明理學相并列的學派,代表人物有惠棟、戴震、王念孫等。此外,帝王統(tǒng)治階級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清代金石學的發(fā)展。如乾隆朝編纂《四庫全書》,前后歷經十年之久,數量達七萬九千多卷,可謂卷帙浩繁。全書的編纂匯集了全國珍貴的書籍,編撰者對每一本書籍都要考證其版本、評價其優(yōu)劣。這是對全國典籍的大整理,同時對清代學術研究工作有重大的推進作用。雖然學術上有關文字獄對催生考據學的闡論有異同,如錢寅認為清代考據學的發(fā)達雖與文字獄相關,但在過往的談論中無意將文字獄的影響夸大,從事考據學并不是理想的避難方式,而清代考據學之興盛主要是由于政治、社會和經濟條件的正面影響,在多種外界因素與考據學本身之間的不斷互動中,考據學才于清代中期走向了輝煌的巔峰。[17]但是,清代文字獄與高壓的文化政策對學者思想上的鉗制是毋庸置疑的,從梁詩正言“從不以字跡與人交往,即偶有無用稿紙,亦必焚毀”[18]便可一窺。
學術層面,清代乾嘉時期考據學以追求精微的名物訓詁為指向,將大批學者推向搜羅金石并加以考訂的學術運動之中,由此清代考據學的興盛直接帶動了金石學的復興。一批金石學者探訪鐘鼎墓志、殘碑斷碣、摩崖石刻、瓦當錢幣、青銅璽印等,對其進行著錄、考證、補佚及臨池實踐,代表人物有畢沅、王昶、錢大昕、翁方綱、黃易、阮元等人。其中,畢沅輯《秦漢瓦當圖》,昭示著民間磚文、瓦當等開始被吸納進金石學家的研究視域;王昶編撰《金石萃編》,一百六十卷收錄從秦至宋末的碑刻及銅器銘文,該書集著錄、考評、釋讀等,成為金石學科領域的皇皇巨著;錢大昕著《金石文跋尾》《續(xù)刊金石文跋尾》,時間跨度上承秦漢,下接宋元,所作跋文八百多篇;翁方綱著《兩漢金石記》《漢石經殘字考》等,其學風偏重考據,在考證經史脈絡的同時,闡論點畫之秋毫差異,追溯體勢之流變軌跡;黃易以魯、豫為主要訪碑區(qū)域,撰《嵩洛訪碑日記》《武林訪碑錄》《岱巖訪古日記》等,其收藏石刻拓片三千余種,成為搜訪金石碑版中最活躍的書家之一;阮元編《山左金石志》《兩浙金石志》,在浸淫金石的同時撰《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為清代碑學的發(fā)展奠定了理論基礎,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陀^地說,清代金石學在經歷了元、明式微之后重煥生機,其研究的規(guī)模、成果、影響等超越任何時代,更為重要的是清代金石學的發(fā)展為金石學者孕育了新的審美旨向,并深深地影響了書法界。
其一,馬宗霍先生言:“雍正、乾隆間,文字之獄甚嚴,通人志士,含毫結舌。無所慮其志意,因究心于考古。小學既昌,讀者群藉金石以為證經訂史之具。金石之出土日多,摹拓之流傳亦日廣。初所資以考古者,后遂資以學。故碑學之興,又金石學有以成之也。”[19]康有為也言:“碑學之興,乘帖學之壞,亦因金石之大興也?!鼻宕鹗瘜W的繁榮為碑學興起鋪墊了學術依據并日漸引領了雄強樸茂的審美旨向,這種旨向發(fā)軔于阮元的“二論”,阮元認為“長于啟牘”的南派書法在清代靡弱至極,師法“長于碑榜”的北派書法才能“振拔流俗”,一掃帖學的靡弱。其首倡“尊碑”,這時的“碑”主要指北碑楷書(墓志、造像、題記等),由包世臣的鼓吹,再經康有為“尊碑抑帖”甚至“卑唐”等學術理論的跟進,清代碑學才完成了最后學術理論體系的建構。其二,隸、篆復興。金石學者在不斷給碑學提供學術關照的同時還兼任書法家的身份,他們將手頭的金石碑版轉換為臨池取法的對象,深深地影響并帶動了書法界的創(chuàng)作。因此,伴隨著金石學的復興,涌現出了一批嗜好碑版并以隸書創(chuàng)作見長的書家,如金農、丁敬、桂馥、黃易、鄧石如、伊秉綬等。而反觀清初隸書創(chuàng)作,雖有鄭谷口、朱彝尊等首開隸書之風,但是風格屬怪異一路,格調尚不高,而乾嘉時代的金石書家將師法漢碑作為隸書創(chuàng)作的不二法門,并進行了深入研究,他們超越了對漢碑簡單地模仿再現,將主體的審美、個性滲透到作品之中,呈現了隸書承古開新的創(chuàng)作局面,這其中尤以鄧石如為突出。鄧石如的隸書根植漢碑,但不囿于其中,用筆爽利自然,充分發(fā)揮了毛筆的書寫特性。劉恒先生言:“他(鄧石如)在領悟和把握漢隸技法的基礎上,透過刀刻墨拓的掩蓋和長久風化的侵蝕,發(fā)掘出漢隸的精神所在,在保持厚重堅實的同時,將遒勁豪放的書寫之趣作為表現內容,強調點畫的完整性和運動感,從而在舉世描摹漢碑形貌的風氣中脫穎而出,卓然特立?!盵20]不僅隸書,篆書也在乾嘉時期重煥生機。篆書的發(fā)展依托文字學,而文字學同樣也是金石學發(fā)展的題中之義,二者互為表里。清代考據學者將小學列為讀書治經的必修課,因此有關《說文解字》的考證、闡釋、研究等在清代著述頗豐,如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桂馥《說文解字義證》等,即挖掘了清代文字學的研究深度。同時也出現了擅寫小篆的學者書家如錢坫、洪亮吉、孫星衍等,亦有純粹的職業(yè)書家鄧石如。他們將唐、宋以來荒疏沒落、謬誤林叢的篆法在清代重新振興。
可見,政治干預影響了從“經世致用”到考據學風的轉變,極大刺激了清代金石學的振興,并通過金石學者身兼書家的雙重屬性,帶動并影響了書法界對于隸、篆書體的復興。那些或質樸或厚重的金石碑版被發(fā)掘并經過書法家獨特的心手“運算”被呈現。一方面雄強奇崛的審美旨向對帖學語言進行解構,另一方面,經碑學理論家的鼓吹,碑學的語言體系被逐級建構起來。
書法家僅僅是古代士大夫多重身份的一種,更多的書家亦是高官、學者、布衣等身份的代表。因此,書法藝術的嬗變就不可避免地與社會的政治、學術風氣等黏合在一起。我們從明清易代、政治上失節(jié)、學術圈與書法界的互動所帶來清初隸書的復興,在此背景下以傅山為代表的遺民發(fā)出以突出士大夫人格氣節(jié)的書法論述,政治上對清金石學的推進及其對書學的影響這三個部分,闡述了書法藝術與政治、學術的關系脈絡。但,這三者并非孤立存在,它們之間存在著交叉、互動、遞進,并進而形成一個有機整體。因此,辨析書法風格特征除了討論書法本體的語言樣式外,更應該將書法還原到史學維度,方能開掘出書法研究的新高度。
注釋:
[1]許慎.說文解字.第15(卷上)[M].北京:中華書局,1978:314.
[2]顧炎武.亭林文集(卷4)[G]//四部叢刊景清康熙本(中國基本古籍庫 本文編輯:閆繼祥電子版):134.
[3]謝國楨.明末清初的學風[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26.
[4]顧炎武.金石文字記序[G]//亭林文集(卷2).四部叢刊景清康熙本(中國基本古籍庫電子版):100.
[5]朱彝尊.曝書亭集(卷35)序[G]//四部叢刊景清康熙本(中國基本古籍庫電子版):347.
[6][20]劉恒.中國書法史(清代卷)[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20,173.
[7]震鈞.國朝書人輯略(卷1)[M].清光緒三十四年刻本(中國基本古籍庫電子版):4.
[8]錢泳.履園叢話(卷11)上[M].清道光十八年述徳堂刻本(中國基本古籍庫電子版):161.
[9][12]傅山.霜紅龕書論[G]//崔爾平點校.明清書法論文選(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457.
[10]傅山.霜紅龕書論[G]//崔爾平點校.明清書法論文選(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451-452.
[11]陳師道.后山詩話[M].明津逮秘書本(中國基本古籍庫電子版):6.
[13]朱和羹.臨池心解[G]//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740.
[14]鄭曉華.書法家的修養(yǎng)與創(chuàng)作[N].文藝報,2016-5-12(6).
[15]馬衡.凡將齋金石叢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7:2.
[16][17]錢寅.社會控制與秦朝考據學興起的相關性[J].內蒙古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9).
[18]清代文字獄檔[G]//故宮博物院文獻館.民國本(中國基本古籍庫電子版):52.
[19]馬宗霍.書林藻鑒[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