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男
清晨,青灰色的天空中沒有一朵云,它們好像都商量好了似的,誰都沒來。畢竟,入秋的山里,早上和晚上總是涼颼颼的,那些云朵可能也嫌這里太涼了吧。不過微風(fēng)倒是時不時地會來光顧一下,但它也總是悄無聲息地來,悄無聲息地去。最后,只是或多或少地留下些許涼意,以此為證。
三面環(huán)繞著的矮山坡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換上了黃綠相間的秋衣,毛茸茸的,看起來好像很暖和。山下有幾處小白房子和一處較大的廠房,遠(yuǎn)遠(yuǎn)望去好像幾塊大小不一的積木。不知是哪個大小孩曾在這里玩耍過,他一屁股坐在山坡上,一腳踩在山下,一腳搭在山頂上,逍遙自在而又玩世不恭,隨手一撲拉,幾塊積木就那么東一個西一個,不規(guī)則地躺在了那里。
東邊的那扇小門打開,一個小人兒走出來,他趿拉著鞋邊提褲子邊走,先是朝南走了幾步,之后又繞到北面,他緊走幾步,選好地方,趕緊扯開褲子,隔了一夜的唰唰聲終于被釋放了出來,隨著這清脆的聲音,幾棵小草被澆灌得看上去鮮嫩了不少。他心滿意足地提好褲子,系緊褲腰帶,可是抬腳剛走了幾步遠(yuǎn)的時候,突然又噼里啪啦地解開腰帶,脫掉褲子就往地上那么一蹲,這次他沒來及選址,應(yīng)該是身體內(nèi)部反應(yīng)太激烈了。
片刻之后,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手里摶著一把衛(wèi)生紙罵罵咧咧地走出來,她繞到房子后面繼續(xù)嚷嚷著,抱怨著心中對男人的不滿。
男人把手機(jī)揣回褲兜,然后又從另一個褲兜里拿出一包煙,取出一支叼在嘴上,問:“冬梅,我的打火機(jī)拿了吧?”
女人把衛(wèi)生紙團(tuán)扔過去,“下次再不拿紙就用石頭去吧?!?/p>
男人嬉皮笑臉地說:“你看這兒哪有石頭啊?!?/p>
女人沒好氣地丟了一句“沒石頭就用草去”,轉(zhuǎn)身回去。男人還想吼住女人,女人卻連走帶跑地就離開了。男人不死心,又吼了幾聲,回應(yīng)他的只有關(guān)門聲。男人還不死心,兩個褲兜又摸了一遍,連個打火機(jī)的影子都沒摸到,他煩躁地將雙唇間的那支煙吐了出去。倍感無聊的男人向旁邊挪了挪,看著快要升起太陽的天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哼唱著小曲兒,“日出呀日落,一天又一天……”
“喲……腿麻了?!?/p>
男人自言自語著收拾完殘局正要準(zhǔn)備起身的時候,看到女人向他走來,他又樂了起來,“怎么,又心疼了吧?打火機(jī)給我?!?/p>
“福子,一會兒記得叫老賀來吃飯啊?!?/p>
“這女人真夠狠的”,說著男人起身提好褲子,“怎么就不懂得心疼心疼自己的男人???哎!我就這命啊!”
女人瞪了男人一眼,把打火機(jī)扔給男人,男人一把接住打火機(jī)嘿嘿笑了笑。
“我做飯去了,一會兒你不好意思跟他說,我說。”
男人的臉略沉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什么,但隨即又點了點頭,踱著小步子慢慢朝西邊的小屋走去。
屋內(nèi)的老賀仰躺在床上,他的鼾聲此起彼伏,半條被子搭在自己身上,半條被子搭在地上的小黑身上。小黑伸長脖子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床上的老賀后又把頭重新搭在兩只前爪上,眼睛半閉,睫毛忽閃忽閃著,乖巧可愛。忽然,小黑隱約中聽到一陣腳步聲,它立馬警覺地坐了起來,兩只耳朵繃得直挺挺的。接著,外面“哎呀”一聲,圓睜兩眼的小黑朝老賀汪汪直叫。老賀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小黑翻身繼續(xù)睡,任憑小黑怎么叫嚷,老賀就是紋絲不動。小黑仔細(xì)聽了聽外面,沒有什么動靜,隨即也安靜了下來。?
啊……嗚……啊……嗚……啊……嗚……
一陣嘶啞的驢叫聲再次打破了剛恢復(fù)的寧靜。
這次,老賀不等小黑汪汪叫就一骨碌從床上坐起,著急忙慌的他連衣服都顧不上穿,跳下地踩上鞋就趕緊開門出去,小黑也興匆匆地從被子里奔出來跟在后面。
門外不遠(yuǎn)處,福厚坐在地上,膝蓋處擦破了皮,他在傷口旁邊吐了一口新鮮的唾沫,用食指指背輕輕涂抹均勻。
“福子,你這是咋了?”
“剛才絆了一跤。賀叔,你怎么穿著背心兒和秋褲就出來了?!?/p>
“那驢又叫了,我得趕緊看看去,怕是要下駒子了?!?/p>
老賀三步并作一步,朝驢棚小跑去。
驢棚里,站著的,臥著的,吃著料的,聚在一堆兒,唯獨那頭白色的孤高自傲地站在墻角里,它的肚子圓鼓鼓的,拽得它都快直不起背了。即便如此,它依然伸直了脖子,生怕人們看不到它那張潔白而又漂亮的臉蛋兒。
老賀走進(jìn)驢棚,幾頭驢向他走來,他大手一揮徑直朝他日夜掛念的白美人兒走去。白美人兒撒嬌地用頭在他肩膀上蹭了蹭,老賀撫摸著它的后背,仔細(xì)地觀察了一番。一旁的小黑圍著白美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這個一直和它爭寵的大家伙。
“白美人兒啊,你真是想急死我這個老頭子?。 ?/p>
白美人兒好像明白了老賀的擔(dān)心,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深情地看著眼前這個六旬老人。這兩天,它的胃口好像越來越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快到臨產(chǎn)期的原因。
福厚走進(jìn)驢棚,和老賀商量是否有必要去城里找獸醫(yī)看看,老賀毫不猶豫地就決定要去。福厚不放心一把年紀(jì)的老賀,堅決不讓他去。老賀也是一個倔脾氣,兩人各說各理,互不相讓。就在兩人爭論不休的時候,冬梅的大嗓門兒又響了起來:“吃飯啦!”
福厚拉著老賀的胳膊,說:“叔,咱先去吃飯吧?!?/p>
“那說好了,我去,我這老胳膊老腿還能跑,你也別白養(yǎng)著我?!?/p>
福厚略帶尷尬地笑了笑,沒再說什么。
兩人前后腳走出驢棚,這時太陽已經(jīng)露出了半邊臉,紅彤彤的,像個害羞的,蒙了半臉紗的小姑娘。
老賀走在前面,福厚慢慢地跟在他后面。老賀問福厚的傷要不要緊,福厚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老賀停住腳步,回頭等福厚,福厚稍微快走幾步追上老賀,他沒等老賀說什么就率先開了口。
“賀叔,還是我開車去吧。”
老賀沒再說什么,繼續(xù)向東邊的屋子走去,冬梅一直在門口等他們。老賀在門口的洗臉盆里洗了洗手,然后走進(jìn)屋里。冬梅把福子拉到墻邊小聲囑咐了幾句,福厚先是點了點頭,然后擺了擺手就走。冬梅一臉不滿,小聲嘟囔著走進(jìn)屋里。
“怎么了?”福厚問道。
“前幾天,我給了老賀侄子轉(zhuǎn)了五千塊錢?!?/p>
“什么時候,你怎么自作主張,也不和我商量一下?”
“說是先給老賀找個地方住?!?/p>
夫妻兩沉默了片刻,不再說話。
最后,福厚先打破了這片靜默,說起了前一陣子,中元節(jié)的時候,他和老賀去半山坡上燒紙的事。
當(dāng)時老賀一邊燒紙一邊哭,他哭的不是他早已去世多年的爹媽,哭的是他自己,還拜托福厚以后別忘了順便給他也燒點兒。他到現(xiàn)在還惦記著那個女人,還惦記著她肚子里的孩子,不知道她有沒有把那個孩子生下來。不過即便是生下來,他也不知道誰是他親爹。老賀抹干臉上的老淚,自我安慰,希望那個孩子能活下來,那樣也算是自己生命的一個延續(xù)。
福厚本想安慰他幾句,可是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畢竟,沒有子女的凄涼不是誰都能體會的。
老賀自顧自地說著,那一晚他比平時任何一個時候都健談。他知道他自己的病情,中風(fēng)說不嚴(yán)重也不嚴(yán)重,說嚴(yán)重也是真的很嚴(yán)重,人很有可能說沒就沒。他說他什么都不怕,反正人早晚都得死,只是真有點舍不得。這幾年他過得很舒心,孩子要是能在他身邊的話,也有福厚這么大了。他感謝共產(chǎn)黨讓他吃飽肚子,感謝共產(chǎn)黨給他買驢。在他看來,驢不是驢,而是他的第二次生命。老賀說了很多,沒喝酒說的話比醉酒后的話還要真切。
冬梅嘆了口氣,問:“他真不要驢了?”
“不要了?!?/p>
“十頭驢就是十萬塊錢?!?/p>
“老賀說,如果他需要住院就花這個錢,如果不需要住院,這個錢就隨意處置吧?!?/p>
“唉!之前怪我,怕這怕那的,可我真不是那種沒心肝的女人?!?/p>
“我知道,不然中午我怎么會給那兔崽子打電話呢?”
“誰?”
“還能有誰,老賀那損侄子唄?!?/p>
“你,你怎么不告訴我?。俊?/p>
“告訴你,你還能讓我給他打啊?”
“在哪兒打的,我怎么沒聽到?”
“山上?!?/p>
冬梅拿起枕頭就打,福厚一把抓住枕頭,“你這瘋婆子,快別打了,有這力氣還不如生個孩子呢。瞧瞧那損侄子,還有損外甥,再怎么喂他們,你都別想指望。還是自己生的更靠譜,你說是不是???”
冬梅一把推開朝自己壓過來的福厚,憤憤不平地吵吵著,“我怎么就生不出個孩子呢?你是不是有病啊?”
福厚扔掉枕頭,嗔怒道:“你才有病呢。”
“那我們要不也做個試管嬰兒吧?!倍氛f。
“要什么試管嬰兒,我要自然嬰兒?!闭f完,福厚吻住冬梅的嘴唇,兩人緊緊纏繞在一起。
啊……嗚……啊……嗚……啊……嗚……
一陣驢叫聲刺破深夜的寂靜。
西邊的小屋最先亮起了燈,門“啪”的一聲打開,從里面跑出兩個人,一人拿著手電筒,一人緊跟在后面。接著,東邊的小屋也亮起了燈。
在獸醫(yī)的幫助下,白美人終于生下了它的小駒子,和媽媽一樣,它也是一個白美人兒。
“你看它多漂亮?。 倍凡唤潎@道。
“是啊,有時候有病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鲍F醫(yī)說。
“啥?你說它啥?。俊崩腺R和福厚幾乎同時反問道。
“白化病啊?!?/p>
“啊?這個病嚴(yán)重嗎?”冬梅問。
“不嚴(yán)重,只是毛是白色的而已,你看它這不好好的嘛?!?/p>
驢棚里,幾個人有說有笑,給這靜謐的夜晚增添了不少味道。
老賀抬頭看著外面的天,一輪凸月吊在空中,它離人那么近,看起來那么亮。
“不知不覺中,這月亮又快要圓了?!?/p>
老賀感嘆著,心里不由自主地默默重復(fù)著獸醫(yī)的那句話,“不嚴(yán)重,你看它這不好好的嘛。”
在這個月缺之夜,白美人和它的孩子還沒等到月圓之日就團(tuán)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