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

作者有話說：這篇文寫到最后，耳機里剛好是五月天的《盛夏光年》。我相信每個人的青春都會有一個夏天，能讓你銘記到永遠。

十八歲遇見的那只蟬，永遠留在了那年夏天。

1

清水河的夏天總是漫長又炎熱。

過了晌午，鎮(zhèn)子上的人大部分都回家休息了。從南到北的一條大路上，只有莫子依一個人蹬著自行車的身影。烈日下，她的劉海被汗水打濕，有些狼狽地粘在額頭上。

夏蟬聒噪，空氣燥熱。但她的內(nèi)心像是剛吃了一塊冰鎮(zhèn)西瓜似的，清涼又舒爽。

她剛從鎮(zhèn)上的小網(wǎng)吧查成績回來。滿腔的激動使她不自覺地從車座上站了起來，一下一下用力地蹬著腳蹬，恨不得下一秒就飛回家里，告訴媽媽這個好消息。

“哧——”

家門口，急剎車使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傾，隨即她單腳撐地，有些驚訝地看著大大咧咧地坐在她家小鋪子里吃西瓜、看電視的陸無量。

“嘿，依依?！?/p>

陸無量自然而然地打了個招呼，然后就繼續(xù)仰頭和她母親看起了電視。

莫子依放好自行車，抬眼就看到電視屏幕里莫子湘化了精致妝容的臉。

屬于莫子湘的特寫一閃而過，接著畫面中就出現(xiàn)了一排打扮得亮眼的年輕女孩。單獨看起來漂亮又出塵的莫子湘，擠在這些女孩子中間，馬上沒了存在感。

這是時下一檔選秀節(jié)目的重播。自從第一期播出后，她的媽媽就開始在店里不間斷地循環(huán)播出，恨不得讓清水河鎮(zhèn)所有的居民都知道：看，我的女兒是明星，我的女兒在電視上。

莫子依垂著眼簾走進雜貨店，不知怎么，心中的喜悅就被沖淡了一些。

“大中午的，你去做什么了？”媽媽遞過來一瓣冰鎮(zhèn)西瓜，望著她額角的汗水問。

“查成績?！蹦右罌]接西瓜，而是從冰柜里拿出一瓶汽水。她午飯后告訴過媽媽要去哪里，但那時，媽媽大概沉浸在莫子湘的歌聲里，沒有注意。

媽媽一怔，問：“多少分？”

“六百零七分?！?/p>

“哦……”

媽媽臉上瞬間浮現(xiàn)復雜的神情。這與莫子依想象的激動到落淚的畫面不同。

陸無量看起來都比她驚喜。只見他扔掉西瓜皮，對莫子依豎起了大拇指：“好樣的，比哥哥姐姐們強！”

莫子依懶得回應他的夸贊，只是打開瓶蓋就準備回二樓自己的房間。半路，她還聽到陸無量和媽媽的對話。

“依依真厲害，這分數(shù)肯定能上好學校?！?/p>

“是……好學校……是不是越好的學校，學費越貴？欸，來了，來了，湘湘要唱了……”

莫子依放慢了腳步，聽到莫子湘用清澈又美妙的嗓音唱《冬季到臺北來看雨》。

不知怎的，她想起在網(wǎng)絡上搜索莫子湘時，偶然看到的一句不起眼的評論——

“穿成這樣來比賽，要不要這么寒酸。”

2

一年前，十七歲的莫子依還穿著又肥又大的藍白校服為高考奮戰(zhàn)時，她的姐姐莫子湘已經(jīng)一腳踏入半個娛樂圈。

彼時，莫子湘在音樂學院讀大二，在外兼職唱歌時被一家小傳媒公司選中，作為女團成員。

那個女團從名字到風格都像是一場笑話似的，發(fā)了一支浮夸又可愛的歌，在商業(yè)場合表演了幾次，就從此銷聲匿跡。甚至小公司也面臨倒閉的風險。

這時候，女團里的兩位成員被選中去參加一場選秀節(jié)目，其中就包括莫子湘。

公司再也拿不出錢來包裝她們，莫子湘更沒有錢。母親靠一間雜貨鋪供養(yǎng)兩個女孩，有多拮據(jù)，她也知道。所以，從讀大學起，她除了學費，很少問家里要錢。

節(jié)目里，她初次登臺穿著一條舊裙子就上去了。這在一群打扮時髦的女生中間格格不入，難免被一些刻薄的網(wǎng)友出言諷刺。

莫子依趴在床上瀏覽著關于莫子湘的負面評論，心中夾雜著同情又漠然的復雜情緒。

她想起小時候，她和莫子湘在自家的雜貨鋪偷糖果吃。媽媽發(fā)現(xiàn)后，不由分說就拽起她的胳膊，打她的屁股。

莫子依哭喊著申辯：“莫子湘偷的！”

可是媽媽不聽：“你姐姐不愛吃糖，肯定是你調(diào)皮！”

這種被人不由分說地指責，不分青紅皂白地誤解的滋味，莫子湘也終于嘗到了。畢竟，她二十年來都過著眾星捧月般的生活。

莫子湘比莫子依長得好看，還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這就注定了她會走區(qū)別于一般人的道路。

莫子依就是一般人。她從小填資料最怕填的就是特長一欄，因為不管她如何絞盡腦汁，自己仍然是沒有任何閃光點的平凡女孩。

于是，在歷經(jīng)無數(shù)差別對待后，她從最開始的敏感、酸澀，到后來已經(jīng)能淡定地面對一切，只把所有的嫉妒和不甘投身于學習，咬牙想從她不擅長的地方來超過莫子湘。

她扔下手機，翻了個身，看向自己書桌上下堆滿的教科書、習題冊，想起很多個挑燈夜戰(zhàn)的晚上……

“咚?！?/p>

有什么東西敲到了窗戶上，莫子依一個激靈坐起來，跑到窗前看到葡萄架下的陸無量。

“嘿，依依，你剛剛看起來心情不好。考得這么好，走吧，哥哥帶你玩?！?/p>

她趴在窗欞上，問他：“去哪？”

“你定?！?/p>

“游樂場?！蹦右缼缀跏敲摽诙?。

C市幾年前在郊區(qū)建造了一座大型游樂場，剛好離清水河很近。開業(yè)的時候，陸無量他們班一些男男女女就相約來玩了。

莫子湘帶著莫子依去了。只不過那時她是跟在姐姐后面的小跟屁蟲。

而現(xiàn)在，巨大的摩天輪上，莫子依吃著陸無量買的冰激凌，和他并肩坐在一起。

她不由得想起第一次坐時，她捧著和今天同樣口味的抹茶冰激凌，孤零零地望著前面轎廂內(nèi)陸無量和莫子湘肩膀靠著肩膀的樣子……

“子依?！?/p>

陸無量忽然出聲叫她的大名。她回過頭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樣子，一下就明白了他單獨帶她出來的原因。

“她沒打電話回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樣了?！蹦右缆柭柤?，實話實說。

陸無量卻不是輕易放棄的人：“那你現(xiàn)在給她打一個？”

“你怎么不自己打？”

“她從很早之前就不接我電話了。”

陸無量說這話時，語氣淡淡的，可莫子依還是從他的黑眸中讀出了一絲落寞。

于是，她心一軟，掏出了手機。撥號一欄里，她往下滑了許久，才找到莫子湘的名字。自從莫子湘去外地讀書后，她們姐妹倆很少聯(lián)系對方。

莫子依撥出電話后，那邊過了很久才接起來。

“喂，怎么了？”莫子湘一貫悠揚的嗓音此刻有些沙啞，語調(diào)里還透著疲憊。

莫子依看了陸無量一眼，開口說：“沒什么，問問你怎么樣了?！?/p>

“挺好的?！?/p>

莫子湘原本就是不喜與人交談的冷清性子。莫子依便生出掛電話的想法，但陸無量急忙又用唇語給她示意了幾句話。

吃人甜筒，替人辦事。莫子依只好耐著性子，將他的意思轉(zhuǎn)化成一句句關懷。

“你吃得好嗎？住得好嗎？累不累？有沒有人欺負你……”

她一連串的問話終于結(jié)束，那邊卻沒了聲音。她以為信號不好，疑惑地問：“喂？聽得到嗎？姐姐？”

一聲“姐姐”話音剛落，莫子依便捕捉到電話那頭一絲極細微的抽泣聲。

莫子依的心一沉，頓時有些無措地看向陸無量。

“她哭了。”

3

莫子湘哭的原因有很多。

比如錄節(jié)目壓力大，一晚上只睡了三個小時;比如偶然聽聞有家境優(yōu)渥的女生暗地里嘲諷她見識少，穿衣土;比如她帶著夢想，一腔熱血地來，卻被現(xiàn)實摧殘得體無完膚。

第二期節(jié)目馬上播出，全國觀眾都會知道，一個叫莫子湘的女孩，排在最后一位。

那天下午，莫子依和陸無量坐在樹蔭下的小木馬上，聽莫子湘說了很多心里話。

莫子湘講的是莫子依從未見識過的另一個世界。很多時候，莫子依只能沉默，或者回應她一兩個字。

講完心中曲折的莫子湘心情舒朗了許多，最后對妹妹說：“媽媽大概把所有存款都打給我了。不過，沒關系，等我成名，會還給她……”

所有存款……

莫子依覺得大腦“嗡”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掛斷電話后，一旁的陸無量站起來，有些急躁地對莫子依說：“子依，你再發(fā)信息問問她地址?！?/p>

莫子依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當中，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我要去看她?！标憻o量說。

不知道為什么，莫子依忽然想笑。他是這樣，媽媽也是這樣。

她站起來，看都沒看陸無量，就朝游樂場的出口奔去。她心中那片原本平靜的湖泊，在此刻掀起了滔天大浪。她一路狂奔回家里，不顧周圍有沒有人，就大聲質(zhì)問媽媽：“你把錢都給了莫子湘？”

媽媽回過神來，聽她語氣篤定，也不再隱瞞：“對?！?/p>

“那我的學費呢？”莫子依的眼睛里聚集起一圈搖搖欲墜的淚水，仿佛誰此刻碰一碰她，眼淚就會一顆顆被釋放。

“媽媽知道有一種師范生……”

“我不要當師范生！我要去政法大學，你知道的！”

“依依！你姐姐現(xiàn)在是當明星的關鍵時期，媽媽支持她一下，不應該嗎？”

“所以，她的夢想就是夢想，我的夢想就是垃圾！我討厭你！討厭你們！”

莫子依后退著走出雜貨鋪，撞進了緊跟她回來的陸無量的懷里。她轉(zhuǎn)過頭，一顆淚珠毫無預兆地滑落，順著臉頰留下長長的痕跡。

她望著他，眼里的湖泊掩蓋住曾經(jīng)的天真、稚氣，只余絕望與憤怒。

她很快推開他，一個人跑向未知的地方。

陸無量被她的眼淚鎮(zhèn)住，正欲追過去時，頹然地坐在凳子上的莫媽媽開口：“小陸，這段時間，阿姨還是沒有辦法給你家還錢。幫阿姨跟你媽媽說一說，好不好？”

陸無量聽出莫媽媽語氣里的哀求，不由得也放柔了語氣：“不著急，阿姨，先緊著兩個女孩?！?/p>

莫家的事在清水河眾人皆知。莫爸爸前幾年籌資建廠，沒想到賠了個血本無歸，欠了親朋好友一屁股債不說，還突發(fā)腦溢血過世了。

于是，高額的債務和生活的重擔全都壓在了莫媽媽的身上。陸無量其實這個時候才真正明白，莫媽媽對莫子湘成名的期望，還有那種想分攤生活壓力的無奈。

可是……

“可是，阿姨，還是要讓依依自己選擇她想去的學校啊。如果有困難的話……”

陸無量頓了頓。他自己也只是個大三的學生，家里還常常指著莫家趕緊還債。他又怎么能為她提供幫助呢？

于是，他只能沉默。

那天莫子依從外邊回來已是夜幕降臨。

她的神色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仿佛白天的爭吵不曾發(fā)生似的，像往常一樣沉默著幫媽媽將飯菜擺上桌。

電視里的廣告過了一個又一個，她們盤里的菜也慢慢見底，但就算如此，誰也沒有離開飯桌。直到八點的鐘聲響起，電視里傳來那檔綜藝節(jié)目歡快的主題曲。

這才是第二期，競爭也還未到最激烈的時候。莫子湘的鏡頭格外少。如果莫子依不是因為認識她，幾乎不會注意到這萬花叢中普通的一朵。

最后每個人的票數(shù)出來，莫子湘果然是所有參賽選手中的最后一名。

莫子依望著那個低到有些刺眼的得票數(shù)，久久沒有移開視線。直到節(jié)目換到下一幀鏡頭，她的眼前好像仍然飄著那個數(shù)字。

晚上睡覺前，莫子依特意定了早上五點鐘的鬧鈴。

這個暑假于她來說，注定奔忙。

4

陸無量是在游樂場找到莫子依的。

幾天時間不見，他已經(jīng)是少年宮的游泳助教，而莫子依看起來更狼狽一些。

陸無量發(fā)現(xiàn)她時，她正盛裝坐在一片樹蔭下優(yōu)哉游哉地吃棒棒糖，鮮紅的嘴唇因為天氣炎熱而起了干皮，裸露在外的皮膚也有些曬黑了。

“嘿，白雪公主，可以跟你合影嗎？”

陸無量邁著長腿徑直朝她走過來。

莫子依手一伸，面無表情地說：“一百塊?！?/p>

陸無量嘴角微微勾起，伸手在她的額頭輕輕一彈：“剛?cè)ツ慵艺夷?，聽阿姨說你又偷拿糖果?！?/p>

莫子依側(cè)過頭看他，目光澄澈而坦然：“吃我家里兩根棒棒糖，怎么就成偷了？”

“哦？我看阿姨那生氣的架勢，不像是兩根吧?！?/p>

莫子依翻了個白眼，將剩下的糖果嘎嘣嘎嘣咬碎，站起來拍拍屁股，含混不清道：“我去工作了。你自己玩吧，不要過來影響我！”

她說話時，一股微酸的草莓味順著風飄進陸無量的鼻子里。他有些好笑地看著孩子氣十足的她提著圓滾滾的裙擺走向人多的地方。

她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在人群里走來走去，等著別人找她合照。但她似乎趁老板不注意開發(fā)出了新的生財?shù)缆贰?/p>

大燈籠似的裙擺暗藏玄機，像魔法一樣變出一根又一根棒棒糖，然后她眉眼彎彎地朝路過她的每個人推銷糖果。

陸無量視線追著她，慢慢就斂去了笑意。女孩子本該是溫室里嬌養(yǎng)的花朵，她卻在剛剛成人的年紀，就不得不去為生計努力。

然后，他發(fā)現(xiàn)，在那些曾經(jīng)他眼里只有莫子湘的歲月里，自己從未真正注意過這個永遠默默地跟在姐姐身后的小妹妹。

她們在外表上不盡相似，性格里卻有一種同樣的韌性。

想到這里，陸無量不由得又擔心起遠在他鄉(xiāng)無依無靠的莫子湘。她自尊心強，也愛逞強。得了最后一名，她一定不會輕易放棄，哪怕拼盡全力，哪怕消耗身體。

他想起他偷偷關注的莫子湘的微博小號里，她對一條香奈兒裙子表達的渴望。

裙子的價格也剛好是他兼職一整個暑假的全部所得。

他正陷入自己的思緒旋渦中，這時從遠處傳來一陣騷動。

陸無量站起來，透過人群看到地上紅藍相間的裙子。他心中一個咯噔，快步跑了過去。

“白雪公主暈倒了！”有小孩發(fā)出童言無忌的驚嘆。

陸無量很快抱起莫子依，在保安的指引下來到了員工休息室。

她很輕，陸無量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到床上，總覺得一用力，她就會像個外表堅固其實不堪一擊的瓷娃娃般，碎成幾瓣。

她面色潮紅，額頭是不正常的溫度，明顯是有些中暑。

工作人員拿來了藿香正氣水，他扶起她，對準她的嘴唇，剛將那小瓶深色的液體灌進去一點，她就咳嗽著醒了過來。

她緊緊地擰著眉，嘴巴癟成向下的弧度，有些迷糊地說：“什么東西？”

“你中暑了。來，喝掉它?！?/p>

陸無量就像一個沒有感情的喂藥機器，手中的藥水傾斜的角度都沒有偏過。莫子依很快回過神來，在暗戀的人懷里這件事讓她一秒紅了耳朵。她輕輕從他手里奪過藥水瓶，一口氣喝了個干凈。

她的利落、不矯情也讓陸無量有些意外。他本以為還要多費些口舌。

“能走嗎？我送你回家?！?/p>

“能走。”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卻在邁步的一瞬間伸手抓住了陸無量的胳膊。

他看到她緊閉的雙眼，有些無奈地蹲在她的身前：“走吧，我背你?！?/p>

大腦里還在天旋地轉(zhuǎn)的莫子依這時候也忘了矜持，乖巧地爬上了他寬闊結(jié)實的后背。

他背她去取自行車的路上，需要穿過半個游樂場。熙攘的人群，歡聲笑語。她趴在他的肩頭，耳際的蜂鳴和孩童的嬉笑交織在一起，讓她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她微微掀開眼皮，望著陸無量充滿男子氣概的俊朗輪廓，囈語般呢喃——

“陸無量，我喜歡你?！?/p>

5

哲里木路是清水河通向C市的唯一大道，游樂場就被修在路旁。

莫子依二分之一的夏天，都騎著自行車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地奔波。她總在晨光熹微時出門，又披星戴月地歸來。

而陸無量自那天將她送回家后，就再也沒有露面。

莫子依其實沒有多失望，畢竟她原本就沒有期望過。

于是，她仍然我行我素地奔波在為自己攢學費的路上。

只是，那點兼職的工資實在微薄，她又多干了一份發(fā)傳單的工作。她和媽媽的冷戰(zhàn)依然在持續(xù)，雖然她每天回家都能在房間看到一碗冰鎮(zhèn)綠豆湯。

再次見到陸無量是在一個下午，他大概下了游泳課回家，而她正在一棵大樹下乘涼。

她剛結(jié)束了游樂場的兼職，準備在這里消磨一會兒時間，就去下一個兼職地點。

陸無量一個急剎車停在她的面前。她抬頭看他時面色沉靜，仿佛前幾天那場無意識的告白只是他一個人的錯覺。

陸無量走過去和她并肩坐在林蔭路的長椅上。

樹林蔭翳，蟲鳴陣陣。莫子依抬頭望著緩慢移動的流云，等它們聚集成下一個形狀后，終于開口打破沉默說：“節(jié)目還在錄制，地點必須保密。抱歉，沒能替你問到。”

陸無量點點頭，對這樣的結(jié)果并不意外。隨即，他側(cè)過身，從書包里掏出一瓶防曬霜。

“我媽買多了一瓶。我覺得你們女孩子會需要?！?/p>

莫子依十八年來都沒用過防曬霜這樣精致的東西。她猶豫著要不要接，陸無量已經(jīng)自作主張地塞進了她的書包里。

然后，他以自己沒事兒為理由，陪著她去發(fā)傳單。

一塊兒兼職的同學看到陸無量，眼神曖昧地打趣了莫子依幾句。陸無量就坦然地接過話頭：“我來幫我家小妹。”

莫子依看著地面，心中有一束光徹底隱沒于黑暗中。她抬頭朝同學緩緩地彎起嘴角，說：“嗯，這是我哥哥?！?/p>

接下來的幾天，他只要有空，都會來給她幫忙，陪她一起騎著自行車走過哲里木大道，給她帶冰鎮(zhèn)可樂，打趣她再黑一點，大學就找不到男朋友。

她也總是笑著回擊他的玩笑，像個真正的妹妹一樣接受他給出的正常范圍內(nèi)的好意。

就這樣，時間不知不覺地到了莫子湘新一期節(jié)目播出。

那天，他們做完兼職，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陸無量找了家燒烤店，拜托老板將電視調(diào)到有莫子湘出現(xiàn)的頻道。

隨著時間流逝，節(jié)目快播到最后，莫子依的一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緊張地咬著筷子尖，直到屏幕上出現(xiàn)所有人的分數(shù)。

莫子依快速捕捉到莫子湘的名字，看到她的排名提升了十幾位，不自覺就咧著嘴笑了。

陸無量看起來更淡定一些，他舉起啤酒杯，碰了碰莫子依的酸奶瓶：“來，慶祝你姐姐擺脫最后一名?！?/p>

莫子依卻拿起陸無量的啤酒瓶給自己倒了一杯。

“干杯！”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投入酒杯的冰塊一樣，純粹又透明。一整杯酒下去后，她的臉頰浮現(xiàn)淡淡的紅暈。接著，她借著酒勁，給莫子湘撥了過去。

“喂，我剛看完節(jié)目，你的人氣漲了好多……”

莫子依的聲音里是壓抑不住的興奮，莫子湘卻依然冷冷的，似乎對此并沒有絲毫喜悅。

當然沒什么好喜悅的。他們看到的只是她微不足道的一點點進步，卻不知她已經(jīng)在被淘汰的邊緣掙扎許久。

為了不讓妹妹發(fā)覺什么，莫子湘很快掛了電話，但莫子依還是聽出了她語氣里的隱忍。

莫子依心中疑惑，陸無量卻似乎早有預料：“成名哪有那么容易?！?/p>

莫子依望著他眼中的暗涌，終于問出困擾她許久的問題：“你們?yōu)槭裁礇]有在一起？”她分明見過莫子湘對陸無量笑的樣子，可他們漸行漸遠，走向殊途。

“大概對她來說，愛情并沒有那么重要?！?/p>

那天晚上陸無量送她回家，在家門口給了她一樣東西。

月亮在烏云后若隱若現(xiàn)，莫子依捏著厚厚的信封，只略微思索一番，就猜出了他的意思。她舉著信封沒有動：“要給她，你自己給。”

誰知陸無量搖搖頭，目光鎖定她的眼睛，堅定地說：“我預支了全部的工資?？斓侥銏笾驹傅娜兆恿?。你拿著，不要有任何壓力，去選擇你最想去的學校。”

莫子依震驚得說話都不能連貫：“給……給我？為什么？”

陸無量笑了，眸中溫柔與皎皎的月光交相輝映——

“我們依依也應該有追夢的權(quán)利?！?/p>

6

莫子依漫長的假期快要接近尾聲時，莫子湘回來了。

她回來得很突然，也很低調(diào)，只把給媽媽和妹妹買的禮物放下，就獨自進了房間。

莫子依的兼職也因為姐姐的歸來徹底停止。她想問姐姐的有很多，然而姐姐像是終于找回殼的蝸牛一樣，縮進自己的小堡壘里，再不跟人多說什么。

回來的第二天，莫子湘給了莫子依一張卡，并且告訴她：“我只花了一半。記起你馬上要去讀書的，肯定用得到。”

莫子依攥著卡，許久都沒有從上帝跟她開的玩笑中回過神來。

后來，陸無量得知莫子湘回來，就常常來看她。他了解她的喜好，熟知她的性格。而現(xiàn)在正好又是她最脆弱的時候，所以在他的陪伴下，她很快重新露出了笑容。

莫子依就常常站在自己的房間，看陸無量帶著莫子湘出去散心。她品嘗著捏碎了檸檬般的酸澀，心中卻為他們高興。

真好，繞了一大圈，他們又找回了彼此。他沒能給她一條裙子，卻給了她最長情的陪伴。不知道她這次會不會珍惜。

人類世界有時就是這樣荒誕，某人棄之如敝履的恰巧就是另一人的求之而不得。

莫子依就這樣每日思考著人生，在腦海中正直小人和陰暗小人的斗爭中，默默地等待著錄取通知書。

莫子湘新一期的節(jié)目播出時，莫子依和媽媽像最忠實的粉絲一樣，守候在電視機前，莫子湘卻沒有下來看。

大概因為這是莫子湘被淘汰的那一期。

節(jié)目里，她換上了第一次唱歌時穿的那條舊裙子，神色卻再不似前幾期那么堅定，眸中也肉眼可見地失去了所有的光芒。

她平靜地接受了被淘汰這件事，平靜地和所有人告別，像個成熟的大人，不露任何端倪。

大概只有莫子依，在深夜聽見過她的哭泣。

莫子依不知所措，也無能為力。直到她偶然間看到了莫子湘床頭柜里的焦慮癥診斷書和退學申請書。

她不敢告訴媽媽，只好去找陸無量幫忙。

陸無量來時，她照常對他笑得寧靜，像個未曾夜夜失眠的正常女孩。

他坐在她的身邊，輕聲說：“不是說好了嗎？就當是你人生中一次難忘的旅程。結(jié)束了就是結(jié)束了。正常的生活軌跡還是要繼續(xù)的。”

莫子湘斂去笑容，語氣變得漠然：“我不會再唱歌了，根本沒有人會喜歡我?！?/p>

“是你太過在意別人的評判，甚至都忘記了自己喜歡唱歌的初心是什么?！?/p>

這兩句話顯然觸到了莫子湘的逆鱗，她瞬間像奓毛的貓一樣跳起來：“你有什么資格這樣說我！”

陸無量將躲在門外的莫子依拉進來，低頭望著有些失控的莫子湘，一字一句道：“我沒資格。但她有?！?/p>

“那些不會讓你感到驕傲的珍貴的票數(shù)，都是她給你的。是她，用無數(shù)次彎腰和無數(shù)顆糖果換來的?！?/p>

7

莫子依做了一個夢。

夢里，她不知道為什么一直在哭。黑暗中，莫子湘輕手輕腳地走過來，然后將藏在懷里的一大罐糖果放到她的面前。

“依依不哭，給你糖吃。”

然后，她嘴里含著糖，不知不覺睡著了，莫子湘就在她耳邊輕聲哼歌。

莫子湘的聲音像一雙溫柔的大手，撫平她所有的緊張、恐懼、不安，就像現(xiàn)在一樣。

莫子依睜開眼，車窗外掠過大片金黃色的田野，耳邊是莫子湘參加比賽時唱的《冬季到臺北來看雨》。

她正獨自坐在駛向遠方的火車上。

同一時刻，陸無量從莫媽媽手中接過了一筆錢。那是莫子依托媽媽在她走后還給他的。

一切塵埃落定。莫子依終究還是沒能去自己心之所向的大學。而是像母親說的，去讀了師范大學。

她奔波了一個假期，不過攢了一半的學費。她終于認清十八歲的自己的天真和弱小，最后把那些錢都給了媽媽用來補償糖果的花銷。

她也不怪莫子湘遲到的關懷，一切從一開始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師范大學，師范大學也好，至少在未來的幾年都能讓媽媽減輕一些負擔。

她走后，莫子湘也鼓起勇氣回了學校。

流言蜚語仍有，但她也學會抬頭面對別人的眼光，然后等待時間稀釋所有傷害。

在這期間，她專注于學業(yè)，總結(jié)之前在綜藝節(jié)目中自己表現(xiàn)出來的不足，努力提升唱歌水平和音樂鑒賞能力。

慢慢地，她重新出發(fā)了，陸續(xù)參加了一些歌唱比賽和活動。

而陸無量在大學畢業(yè)后，成了跨國企業(yè)的工程師。能得到那家公司的offer（錄取通知書）的都是青年才俊，只不過需要天南地北地出差。于是，莫子依與他的聯(lián)系也越來越少。她只知道他和姐姐最終還是沒能在一起。

直到莫子依大四時，陸無量來到了她的城市。

那天剛好是12月31日，2017年的最后一天。過完了新年，她便要去一個陌生的小鎮(zhèn)當人民教師。

許久未見，陸無量戴上了眼鏡，面貌比從前成熟，行動間也更加穩(wěn)重。

他望著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孩，那年夏天陪她騎著自行車一遍遍走過哲里木路的事情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

“依依終于變白了?！?/p>

他嘴角噙著如那時一般的溫柔笑意，莫子依望著他，眼中像有一片遼闊的草原，風起云涌，但安寧、靜好。

“是你的防曬霜管用?！?/p>

飄著小雪的城市透著微涼，莫子依將臉埋進層層纏繞的圍巾里，帶陸無量逛遍大街小巷，笑著講述她大學生活里的趣事。

“怎么沒找個男朋友？”他朝她眨眨眼，戲謔道。

“沒見過比你好的?！蹦右乐敝钡赝?，長大讓她說這樣的話，再也不會像小時候一樣羞紅了臉。

他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過完元旦，我就去非洲了。”

城市中央，倒計時的鐘聲響起。周圍的人群漸漸聚集，沸騰。莫子依吸進肺里一大口冰涼的空氣，想填滿那一瞬間心里的空曠。

“嗯，注意安全，要帶特產(chǎn)哦。好好幫助我們的非洲朋友……”

她絮絮叨叨的幾句無關緊要的叮囑漸漸淹沒在周遭的呼喊聲中。

“五！四！三！二……”

“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未來，為什么那時候沒有收下我的錢？”

“新年快樂，陸無量?！?/p>

8

“小莫老師！有你的郵件?！?/p>

“好！”

一張明信片，一封郵件。

穿白襯衫的年輕老師一邊走，一邊翻看著盧旺達的街景，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淺淡的笑容。

回到宿舍后，她先順手打開了電視機。上面還是她昨天晚上看的綜藝節(jié)目的重播。屏幕上，氣質(zhì)溫婉沉靜的女歌手再不見當年的怯懦，而是端莊大方地看著鏡頭，正在講獲獎感言。

“最后還要感謝我的媽媽和妹妹，感謝她們曾給予我的支持。我知道，就算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討厭我，也還有她們愿意聽我唱歌……”

莫子依彎唇聽著姐姐的聲音，順手將新的明信片夾到墻上的繩上。那里不知不覺已經(jīng)掛了許多張五顏六色的異國風景照。

這些風景陪她度過了很多個挑燈奮戰(zhàn)的深夜。直到現(xiàn)在，她在鄉(xiāng)鎮(zhèn)學校服務期滿，也順利考上了政法大學的研究生。

她一邊拆郵件，一邊想，要找時間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一封紅色的信件掉了出來，這充滿喜氣的顏色讓她怔了怔，隨即緩緩地展開卡片——

陸無量先生和林曉靜女士……

喜結(jié)良緣。

她輕輕合上卡片。夏蟬的聒噪透過紗窗驚擾她的思緒。窗外綠樹陰濃，麗日當空。

十八歲遇見的那只蟬，永遠留在了那年夏天。

9

2018年1月2日。

飛機上，陸無量在關機的前一秒收到了一條信息。

那是莫子依在新舊交替之時沒有回答他的——

“我不想欠你。我要用干干凈凈的一顆心，喜歡你。”

“一路順風，陸哥哥?！?/p>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