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成奎
那時我還是個十多歲的少年,時常跟著父親在家鄉(xiāng)的湖中捕魚。我和父親白天捕魚,夜晚就住在漁船上。那天,我們捕獲了大半個魚簍的魚,有三十多斤。父親把裝魚的魚簍掛在船舷外面,魚簍的上端口,用繩索牢牢固定在船舷上,魚簍的大部分浸沒在湖水里,這樣魚簍中的魚可以在水中保持鮮活。
由于經(jīng)過一天的捕撈很疲憊,我躺在床鋪上,很快就進入夢鄉(xiāng),直到被“咯吱咯吱”的響聲驚醒。
我用手輕輕推了推睡得正香的父親,父親醒了。
我輕聲說,你聽魚簍里什么聲音?
什么東西在吃魚?父親小聲說。
父親慢慢抬起身,從身下的船艙里,抽出一截紅麻秸稈,在懸掛魚簍的船舷邊敲了一下。“咯吱”聲戛然而止,月光下,一只動作靈敏的白色動物“嗖”地從魚簍里躥了出去,“啪”的一聲落在水中,水面上濺起一朵很大的水花。
是一只銀狐!它趁著我們睡著了偷魚吃呢。父親判斷出,剛才從魚簍中逃走的是一只狐貍。
偷魚吃的是一只白色的狐貍,家鄉(xiāng)人把白狐貍稱為銀狐。這只銀狐趁著我們熟睡時,游到魚簍中大快朵頤。
父親準備了一個漁網(wǎng)兜,他讓我先睡覺,他準備躺在船艙里,假裝睡著了,等候那個偷魚賊再進入魚簍偷魚的時候,用漁網(wǎng)兜把它捉住。
父親半靠在船艙里,等了大約一個小時,也沒有看到偷魚的狐貍再回來。我感到睡意漸濃,就在我上下眼皮打仗的時候,父親輕輕碰了碰我說,你看岸邊。
月光下,岸邊立著一大一小兩個小黑影和一個銀白色的影子,毫無疑問,那只白色的銀狐就是逃走的偷魚賊,那一大一小應(yīng)該就是它的妻子和孩子了。這次是它們一家三口都來了。
狐貍一家并排站在岸邊張望了一會兒,在確認我們船上沒有動靜之后,銀狐跳到水中,迅速向著我們的小船游來,平靜的水面立刻劃出了一道傘形的波浪線。那兩個小黑影,立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地向水中張望。
銀狐游到船舷邊,一個躍起跳進魚簍里,緊接著就聽到它在魚簍中抓魚弄出的“嘩啦啦”的水聲。
父親悄悄拿起那個準備好的漁網(wǎng)兜,迅速轉(zhuǎn)身把網(wǎng)兜扣在了魚簍上,銀狐受到驚嚇,猛地往上一躥,沒有逃脫,緊接著又是一躥,鉆進了網(wǎng)內(nèi)。
父親迅速把漁網(wǎng)口收緊,銀狐被困在漁網(wǎng)內(nèi),扎緊網(wǎng)口之后,把銀狐吊在船舷邊泊船的竹竿上。被困在漁網(wǎng)中的銀狐掙扎了幾次,感到逃脫無望,蜷縮在漁網(wǎng)內(nèi)不再動了。
我用手摸了摸它潔白如雪的皮毛,柔軟而光滑,因為剛從水中出來,它的皮毛上帶著水珠,身體不知因為恐懼還是寒冷,正在瑟瑟顫抖。它兩只眼睛看著我,月光下它的眼神中,露出驚恐的神情。
岸邊,那一大一小兩只狐貍,見此情形,跑到水邊一蹦一跳,同時發(fā)出哀婉凄厲的鳴叫聲。在寧靜的夜色中,那叫聲可以傳出很遠,聽著很瘆人。
放了狐貍吧。它們一家三口也許是餓急了,不然銀狐也不會這么冒險來偷魚。父親跟我說。
那它再來偷魚怎么辦?我說。
我們把魚簍用漁網(wǎng)罩起來,狐貍就偷不到了。父親說著把吊狐貍的網(wǎng)袋子取了下來,放在甲板上,此時銀狐不知道我們下一步要怎么處置它,它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
我們捕魚也不容易,你這樣不勞而獲把魚咬死的咬死,偷走的偷走,我們一天的辛勞不是白費了嗎?這次放了你,希望你不要再來偷我們的魚了,明天我們會丟些小魚在岸邊給你們吃。
父親一邊說著,一邊打開網(wǎng)袋口,銀狐重獲自由之后,并沒有馬上逃走,它看著父親,月光下,我看到它的眼中閃著晶瑩的光亮。它站起身,一個躍起跳進水中,很快就游到了岸邊,與它的妻兒會合后,三只狐貍轉(zhuǎn)眼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第二天,我們賣魚時,把魚簍中一些已經(jīng)死了的小魚挑了出來,丟在了岸邊的草地上,到了晚上,銀狐可以帶著一家老小來吃魚。
第二天,湖面上是上百只漁船組成的大圍捕。圍捕是家鄉(xiāng)四方湖中特有的捕魚方式,幾十只,甚至上百只漁船,組成的一個很大卻排列有序的圓形圍捕圈,初始的圍捕圈,是一個很大的圓形,隨著圍捕的進行,圓形的半徑由大逐漸變小,所有的船只,由外逐漸向中間收攏,船只沿著圓周做螺旋有序移動,相互密切配合,邊圍捕邊收攏,最后所有的漁船擁擠在一起。圍捕的場面,遠遠看去,仿佛在湖水中間的一個浮動島嶼。
參與圍捕的漁船,都會有喜人的收獲。我們那天的收獲比前一天更大,不僅捕的魚多,還捕到了幾條七八斤重的大鯉魚,把魚簍幾乎裝滿了。
那天晚上,我們把船停在距離岸邊大約有五十米遠的湖面上。我們把魚簍放在湖水中,掛在船舷上之后,父親用漁網(wǎng)把魚簍上端口牢牢罩住,做好了防范。
那天的晚飯,除了紅燒蘿卜、炒青菜和一盤炒青蝦,父親還特地挑了一條兩斤多重的大鳊魚,雖然小漁船上紅燒鳊魚的條件很簡陋,不過四方湖里的鳊魚肉質(zhì)細嫩,放入油鹽簡單燒熟之后,就是一道誘人的美味。吃飯的時候,父親把船艙里紅麻秸稈下的一瓶白酒拿了出來,船艙里酒香四溢。
父親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然后把酒碗給我,那天我破例喝了好幾口酒,我和父親邊喝酒邊吃菜,偶爾閑聊兩句。碗里的酒喝完,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吃飽喝足之后,父親又檢查了一下漁網(wǎng)罩住端口的魚簍,在確保萬無一失后,父親說,我們睡覺吧,明天還要早起把魚賣給魚販。父親說著就在船艙里睡下了,很快就響起了均勻有力的呼嚕聲。
那晚的月亮沒有前一晚明亮,一輪昏黃的秋月掛在夜空,月光下的湖面和岸邊一片寧靜。
我緊靠著父親的腳邊躺下,在父親均勻的鼾聲中,也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在深沉的夜色中,我和父親猛然被隱約傳來的“嗷嗷嗷”的叫聲驚醒,仔細一聽,聲音來自岸邊。父親說,那是狐貍的叫聲。
狐貍急促的鳴叫聲,一聲接著一聲,我趴在船舷往岸邊看,三只狐貍并排站在岸邊,一起對著我們的船在鳴叫,顯然我們是被狐貍的鳴叫聲吵醒的。我抬頭看那一輪昏黃的秋月,正懸掛在正南偏西的天際,此時已近午夜。我心想,狐貍真狡猾,吃不到魚,就吵得我們睡不好覺。
不好,趕快起來,要起風了。父親急促地對我說。正在此時,原先還風平浪靜的湖面上,突然刮起了一陣風,緊接著天空陰云密布,很快就遮住了月光,風越刮越大,吹得小船搖搖晃晃,烏云開始翻滾,遠處傳來滾滾的雷聲,一場大雨眼看就要來臨。
狐貍一家預(yù)感到一場大雨將至,它們是在向我們報警,叫我們趕快上岸呢,父親說。
我們急忙起身,迅速收錨,小船必須盡快靠岸。我知道,大風大雨突然來臨,小船很快就會被風雨傾翻,漁船傾翻在大雨的湖水中是十分危險的。
黑暗中,我們迎著大風,拼命把船往岸邊劃,剛到岸邊把小船停穩(wěn),狂風中大雨滂沱。黑暗里依稀看到岸上不遠處一個白色的東西,我知道那是銀狐。狐貍一家看到我們上岸,“唧唧”叫了幾聲,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它們也要去躲避狂風暴雨了。
大雨一直下到了天亮,才慢慢變小,風也弱了下來,湖面逐漸恢復(fù)了平靜。
后來想想很后怕,如果不是銀狐一家極力叫醒我們,我們在湖中就不能及時上岸,等到狂風暴雨來臨,小船頃刻間就會被風雨傾翻,那樣的話,后果不堪設(shè)想。猛然來臨的暴風雨是湖中打魚人最怕遇到的。
毫無疑問,是銀狐一家及時為我們報警,才使我們平安無事。
多年來,和銀狐相遇的情景,一直深刻地留在我的記憶中。幾年前,四方湖已經(jīng)進行了旅游開發(fā),銀狐生活的荒灘早已不復(fù)存在,充滿靈性的銀狐一家,最終歸于何處,不得而知,但愿它們在自己的世界里依然快樂地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