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剛
結束晨練準備洗澡,父親來電話:“搭了個順風車到銀行辦點事,是不是還得戴口罩?走得急忘戴了。”末了,還怯怯地“呵呵”一聲,像在掩飾他的“過失”。
距銀行開門還有倆小時,我只得又穿戴整齊,騎車到城西接他。矮小瘦弱的父親躲在空闊的街角,瑟縮著,雙眼盯著我來的方向??吹剿木綉B(tài),我生氣了:“來這么早,也不提前打電話?不知道疫情吃緊呀,還往縣城跑?我?guī)湍戕k不行???添亂!”
父親不敢看我,瞅著稀疏的行人、車輛,喃喃道:“村里你大叔工地趕早,我就搭他摩托來了,你工作忙,沒打電話麻煩你;醫(yī)??ǜ拿艽a,必須本人,得來呀!”我自覺言重了:“來了就回家吧,吃早飯?!备赣H慌了神:“不不不,不餓,辦完就回,這一身土兩腳泥。”我又“生氣”了:“我家不是你家呀!”父親慢慢站起,塌著腰,右手緊握著提兜,左手扶著車座,右腿邁了三次,坐了上來,左手又緊緊抓住了我的衣襟。
搓了幾搓鞋底,父親進了電梯;又搓了幾搓鞋底,進了家門。我嗔怪:“哎呀,不用搓啦!”父親只顧搓,不理我。妻子已把飯盛好,父親在飯碗間小心翼翼地放直提兜,慢慢提出一塑料袋雞蛋:“還不賴,沒打碎!”這一路顛簸,父親得多經(jīng)心呀,我的氣又來了。盛了滿滿一碗面條,加一個荷包蛋、兩根油條,父親吃了個精光;又加一碗,我逗他:“必須吃完??!”父親順從地“嗯”了一聲。
父親坐在偌大的沙發(fā)里,更顯小,且只坐了個沿兒,雙手局促地在腿上、沙發(fā)上搭來搭去。我遞給他一杯溫開水,手才放定。問我娘,問莊稼,問鄉(xiāng)親,問樹,問雞……我問啥,父親應啥。我慌了:原來那個事事由他拿主意的一家之主哪去了?那個問學習,問交友,問婚姻,問工作,連珠炮般他問我答、說啥是啥的嚴父哪去了?
父親倒是慢慢輕松下來,說著家里村里的情況,可怎么感覺都像是在向我匯報,且眼神躲閃,沒有絲毫他年輕時、中年時面對我的厲聲厲色。反而,我卻時不時地厲聲厲色起來。
父親說那天到村頭大槐樹下與鄉(xiāng)親們扯閑篇兒,聽說醫(yī)保卡改密碼的事……我急了:“不是告訴你們了嗎?疫情期間,別扎堆兒,別扎堆兒,誰知道誰接觸了什么人,咋不聽呢?”父親沒底氣地說:“沒事!沒事吧?”
父親又說,辦完事給我娘買點兒餅干。我又急了:“千萬別買甜的,她血糖高!”父親低下聲:“可她就想吃甜的呢。唉,年輕時,你娘哪舍得吃呀,有啥好吃的都緊著你們、緊著我。七十來歲的人了,想吃就吃點兒。我聽了她一輩子話,依著她吧!”又心酸,又好笑,又擔心:“那一定少吃,記得吃降糖藥,聽到?jīng)]?”父親:“哦。”
父親又說,那天花十塊錢找人捎著買了張小漁網(wǎng),從大河里撈了些小魚,收拾干凈,凍在冰箱里,等我回家炸著吃。我更急了:“大河水急,你不小心側歪到河里咋辦?即便你心里有準兒,可身體沒準兒了呀,不能冒險!”父親弱弱地說:“老張頭兒比我大一歲,還……”“那也不行!”“哦?!?/p>
越聊越“有氣”,怎么覺得父親做啥都不對呢?不再說話,我去洗漱,他默默喝水,一杯,再一杯。我邊刷牙邊心慌:此刻坐在沙發(fā)里的父親怎么那么像被他訓得貼墻站的兒時的我?父親真的老了,真的變小了,小到被他老兒子訓得唯唯諾諾,毫無主張。恍惚間,父親成了兒子,我成了父親。
其實,對我的“訓”,父親還是很“聽話”的。我“訓”他“上房頂摔著咋辦”,他就再沒上房晾曬過東西、掃過雪;我“訓”他“少種些地,累著咋辦”,他就不舍地撂荒了許多較遠的地塊兒,只揀村中的小塊水澆地種些紅薯,小菜地種些蔬菜;我“訓”他“沒事練熟我給你抄了譜子的那首板胡曲”,他閑下來就練,待我回家拉給我聽;我“訓”他“冬天生爐子,晚上一定蓋好爐蓋,窗戶留條縫兒”,他就每天晚上檢查好幾遍……
可即便如此,還是時?!靶″e”不斷,招我“生氣”。這不,又訓了父親一早上。訓完,我也很自責。聽母親說,父親從小沒了爹娘,營養(yǎng)跟不上,長得很瘦小;拉扯我們兄弟仨,下過煤窯,干過包工隊,土里刨食,日子緊巴巴。我還一度怨這個家,怨父親沒給我堅強厚實的靠山,害我一直自卑地、自食其力地苦拼到今天??筛赣H又談何容易?
我偷偷瞟了一眼父親,還坐在沙發(fā)沿兒上,端著水杯,兩眼瞅瞅窗外,瞅瞅洗手間方向……眼前騰起一團霧,我迅速打開水龍頭猛洗臉。完畢,拿出嶄新的口罩,拉父親起來,給他戴好,又塞了一包到提兜。出門,上街,領他辦業(yè)務,買東西,送他回家。其間,又“訓”他過馬路一定跟緊我,一定抄好密碼,有事一定跟我說……
中午有個應酬,我打電話給妻子。女兒接過電話,劈頭一句:“不準喝酒,你酒精過敏不知道嗎?”我“呵呵”一聲:“知道了?!甭牭脚畠耗沁吅退龐屨f:“放心,我又訓了我爸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