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蘭
2010年12月,為了幫助昆明市某區(qū)農(nóng)民解決耕地被毀壞、強征的問題,88歲的楊維駿帶著農(nóng)民代表,坐上政府配給他的黑色奧迪A6專車,駛進省政協(xié)大院。隨著這起著名的“公車上訪”事件引發(fā)輿論熱議,作為云南省政協(xié)原副主席的楊維駿走到臺前。
三五年后,他致力舉報的白恩培、仇和等一干在云南任職的官員先后落馬。盛名之下,楊維駿創(chuàng)造了中紀委實名舉報人中年齡最大、職務最高的紀錄。
2019年10月21日下午四時半,97歲的楊維駿剛輸完液,從昏睡中醒來。因為半年前摔倒受傷,他每隔一陣就要到醫(yī)院掛水。
幾個小時前,楊維駿和老伴吵了一架。老伴兒王婉琦身體也不好,她提到自己生病都是因為楊維駿反腐害的。就這么一句,觸到了楊維駿的“底線”。他說,不和“反對我反腐的人”回家。老伴慪氣走了。
一覺醒來,楊維駿仍未消氣,他梗著脖子,“大是大非問題,我怎么能退讓,說我反腐錯了?”
身為云南省政協(xié)原副主席,楊維駿也是憑著這股倔強,成了云南官場的“異類”,繼而為大眾所知。
“快一百歲了?!北M管行走困難,右眼幾近失明,口齒也不再伶俐,楊維駿沒有就此停歇。收集材料、寫舉報信、更新博客,他的長矛始終對向不公和貪腐。用友人的話來說,他還是那個不知疲倦的“堂吉訶德”。
據(jù)楊維駿的“助手”馮清(化名)回憶,五六年前,楊維駿腿腳還靈便,常常下到云南各個州縣了解民情。馮清在某國企就職,七八年前楊維駿替失地農(nóng)民維權(quán)時兩人結(jié)識。
以前,楊維駿每隔一周就要到小區(qū)1號門左側(cè)的打印店,請店員打印材料,再幫忙發(fā)在博客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但這兩年,衰老不容許他再做這樣耗損精力的事了。
2010年12月,楊維駿家的三層小樓突然涌進了許多記者。此前不久,剛剛發(fā)生了讓楊維駿聞名的“公車上訪”事件。
當年12月17日,已經(jīng)88歲高齡的楊維駿,坐著政府專配給他的黑色奧迪A6轎車,領(lǐng)著兩輛破舊的面包車,駛進了云南省政協(xié)的大院。他帶著昆明市西山區(qū)福海社區(qū)的12個失地農(nóng)民,準備向政協(xié)信訪處上訪,但領(lǐng)導辦公室人去樓空,只好空手而歸。
楊維駿事先得知,由于時任昆明市委書記仇和強推“全域城鎮(zhèn)化”,福海社區(qū)三千多村民世代耕種的1800畝良田被政府強占,房屋遭強拆,不少無家可歸的老人租房受阻,只能住到豬圈,一個92歲的老嫗不堪煎熬跳魚塘自殺。此事始終沒有得到處理結(jié)果。
楊維駿帶著村民上訪的消息在政協(xié)大院傳開后,第二天,政協(xié)老干處的處長就跑到他家質(zhì)問,不想被楊維駿反將一軍:“難道公車只能用來游山玩水,不能用來為民請命?”這一幕被一旁的記者記錄下來后,楊維駿一下成了網(wǎng)友心目中“最可愛的官員”。
早在這起事件之前,楊維駿就是云南官場上出了名的“刺頭兒”。最為人所知的,是他對云南原省委書記白恩培的舉報。
2001年,白恩培從青海調(diào)至云南任省委書記時,楊維駿已經(jīng)從云南民盟離休三年。本該是頤養(yǎng)天年的年紀,但白恩培上臺后力主的“一湖四片”造城運動,挑起了楊維駿緊張的神經(jīng)。2014年接受采訪時,楊維駿回憶,當時中央提倡“又好又快發(fā)展”,白恩培卻主張“快速發(fā)展是第一要務”。
楊維駿屢次勸諫未果,還因為“黨外人士”的身份,被剔除出了每年兩次的省老干部座談會的名單。
2013年,白恩培早已離開云南,調(diào)任全國人大,但楊維駿并沒有停止反映白恩培的問題。那年夏天,借到北京治療眼疾的機會,楊維駿直接把舉報包括昆明福海案、賤賣礦案及省銀監(jiān)局和省政法委共設陷阱的“金座”詐騙案在內(nèi)的云南“六大要案”的材料,遞給了中紀委。在賤賣礦產(chǎn)的問題上,他把矛頭直接對準了白恩培。
2016年10月9日,因受賄、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案,白恩培被判處死刑,緩期2年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chǎn)。
被告人白恩培在法庭上接受審判。
伴隨舉報而來的,是威脅。
楊維駿曾向中紀委舉報過云南省紀委的一位時任領(lǐng)導。后來一個“好心人”寫信給他,說這位領(lǐng)導公開放話,要讓他“永遠閉嘴”。
楊維駿有游泳的習慣。幾年前,某個駕駛員傳出話來,說有人準備在他去泳池的途中制造車禍。
但楊維駿似乎對此不以為意,“我想到的就是,不管什么樣的大官,他違反黨紀國法,我就是站在維護黨紀國法這邊?!?h3>風雨一生 堅如磐石
楊維駿在云南大學政治系就讀期間,和同學建立學生自治會,加入新成立的民主青年同盟,畢業(yè)后又成為中國民主同盟的盟員。1949年,成功策動云南省政府主席盧漢起義后,楊維駿仕途坦蕩。1951年1月,云南省第一次各族各界人民代表會議結(jié)束后,不到30歲的楊維駿被委任為云南省政治協(xié)商委員會專職副秘書長。
1958年,楊維駿因不愿揭發(fā)被打成右派的費孝通,也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他被分去放牛,牛安靜吃草時,他就拿出馬恩文選,這一讀,讓他一下“看到了光明”:“我覺得人類社會總是要前進的,不可能有什么力量阻止人類前進,受挫折是暫時的,不可能永遠?!?/p>
被打成右派的二十年,也是楊維駿的一雙兒女長大成人的二十年。即便楊維駿后來徹底摘掉了右派的帽子,恢復了在云南省政協(xié)的職務,兒女也并未因為父親的身份沾過什么光。
兒女各自奔著前程遠去后,就只剩楊維駿和妻子王婉琦“相依為命”了。面對比自己還要衰老的丈夫,王婉琦不時感到照顧的疲累。她說,自己不是貪圖享受的人,丈夫人品好,一生為國為民,在這方面她敬重他,但“負擔太重了”。
“反腐不付出代價,怎么反腐?”楊維駿說,贊賞他的人很多,卻還“沒看到有哪一個效仿我”。他不強求每一個人都像他一樣,只是他越來越感到時間的緊迫了。
“我快一百歲了?!睏罹S駿又把這句話提起。雖然從未動搖過反腐,但相比從前,話語間,楊維駿似乎多出了不少困惑。
他說,2014年白恩培落馬后,自己的舉報再沒有過什么大的成績。說到失地農(nóng)民因上訪被非法拘留,楊維駿本就嚴肅的語氣又立馬急促起來:“農(nóng)民就是靠土地生存,你把農(nóng)民的土地搶掉,農(nóng)民還活嗎?不能輕描淡寫,說限制人身自由?!?/p>
馮清解釋,在老人家看來,云南的貪腐問題,歸根結(jié)底是土地等公共資源被強占后的權(quán)錢交易問題,“所以老人家想解決的最終還是歸到土地問題,而不僅僅說把一個人抓掉處理就完了?!?/p>
有時聊完了正事,楊維駿也會和馮清拉些家常,說自己到了這個年紀,放心不下的事有兩件,一是云南的貪腐和土地問題,二是反腐文集的出版,“如果能有一個結(jié)果的話,他也能瞑目了”。
“老百姓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干部是公仆,這種思想在我腦子里根深蒂固。我現(xiàn)在待遇不低可以安度晚年,但如果眼睜睜看著老百姓受苦不聞不問,好吃好穿又有什么意義?人生百歲終須死,活著的時候要問心無愧……”
(參考資料:《楊維駿自傳》《楊維駿爭鳴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