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艷如
讀《老子》第二十章有種“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受,再細(xì)讀,又與屈原《卜居》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又不完全相似。道家學(xué)說是先秦楚文化的核心,屈原筆下的《卜居》表現(xiàn)了他順應(yīng)自然,于順應(yīng)中找方法、于自然中覓出路的道家處世之道。對讀這兩篇短文,一方面可以更好地理解老子的價值觀和甘守淡泊、澹然無系的生活態(tài)度,另一方面又可以追尋屈原與老子對于道家思想的不同理解之處。
《老子》第二十章曰:“絕學(xué)無憂。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畏畏?;馁馄湮囱朐?!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我獨泊兮其未兆,若嬰兒之未孩,乘乘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忽兮其若晦,寂兮似無所止。眾人皆有以,我獨頑且鄙。我獨異于人,而貴求食于母?!?朱謙之:《老子校釋》,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49頁)
從文體上來說,《老子》第二十章比較類似于抒情詩式的《卜居》,在情感上最象是老子的內(nèi)心獨白?!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中關(guān)于老子有“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guān),……乃修書上下篇”的記載,在這一章中,確實能夠體現(xiàn)出這一點。在老子看來,貴賤善惡、是非美丑種種價值判斷都是相對形成的。一般意義上,順意為美,逆心為惡。但事實上,在一片呼喊聲、應(yīng)諾聲、斥責(zé)聲中,好人壞人、善良丑惡似乎也難分彼此,而且隨著時代的不同,人們的價值判斷也會因為環(huán)境的改變而發(fā)生變化。因此,老子感慨地說“相去幾何”、“相去何若”!也許在當(dāng)時的周王朝,世俗的價值判斷已經(jīng)被混淆,老子離開周王朝不僅是“見周之衰”,或許也是受到小人的排擠,才有“荒兮其未央哉”的感嘆。處在政治邊緣地帶的老子,他的內(nèi)心是孤獨的。
二百年后的屈原也在詩中反復(fù)抒寫他內(nèi)心的孤獨,《卜居》中略帶幽怨的語氣并沒有掩蓋屈原的失望與孤獨:“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復(fù)見。竭知盡忠,而蔽障于讒。心煩慮亂,不知所從。乃往見太卜鄭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決之。’詹尹乃端策拂龜曰:‘君將何以教之?’屈原曰:‘吾寧悃悃款款,樸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寧誅鋤草茆以力耕乎,將游大人以成名乎?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將哫訾栗斯,喔咿嚅唲以事婦人乎?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絜楹乎?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將泛泛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跡乎?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此孰吉孰兇?何去何從?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詹尹乃釋策而謝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shù)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湯炳正、李大明、李誠、熊良智:《楚辭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94頁)
有學(xué)者考證說,《卜居》并不是屈原所作,而是出自楚國具有道家思想的隱士之手,但此說并沒有得到學(xué)術(shù)界的普遍認(rèn)可。因此,按《楚辭今注》所述,屈原被頃襄王流放三年,對于楚國讒佞得意、忠賢遭禍的現(xiàn)實愈益憤懣,所以對太卜鄭詹尹提出了一正一反八對問題,以闡述自己心中的不平之情。
參讀《卜居》,《老子》第二十章與《卜居》有諸多相似之處。首先,二者都表達(dá)了作者的孤獨感。在仕途末路,老子與屈原都感受到了善惡、美丑界限的模糊,都有被排擠的苦楚。其次,兩篇短文都運用了樸素辯證法的認(rèn)識論?!独献印芬宰髡咦约汉汀氨娙恕?、“黨人”作比較,用五對正反例子辨證地說明自己和世俗價值取向的不同。他認(rèn)為,世俗的人熙熙攘攘,縱情于聲色貨利,他把眾人看得鄙俗,把自己看得比誰都高明;但老子在字里行間卻流露出貶低自己的意味,把自己說的無能、糊涂,其實是從反面來提高自己,貶低社會上的一般人。老子說:“我獨異于人,而貴求食于母?!崩献涌粗貙で蟮赖淖甜B(yǎng),甘守淡泊,澹然無系,但求精神的提升?!恫肪印分斜M管屈原對善惡、美丑、忠奸的問題問卜于鄭詹尹,但屈原心中早有答案,“詹尹乃釋策而謝”的答屈原問卜之辭 ,雖然表達(dá)出對屈原高潔廉貞品格和正道直行精神的肯定,卻也反映出“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的道家樸素辯證法認(rèn)識論。
二者不同之處在于:其一,《卜居》通過正反八對問題,表達(dá)了屈原對美善的堅持和對丑惡的棄絕;老子則認(rèn)為“善之與惡,相去何若”,老子追求的不是美善,而是精神的提升和道的修養(yǎng)。從“道”的觀點來看,一切都可以通而為一,所以老子并不擔(dān)心與“眾人”的強烈反差:眾人熙熙而我獨泊,眾人有余而我若遺,世人昭昭而我獨昏昏,世人察察而我獨悶悶,這種反差,按老子“道通為一”的觀點來看,是完全可以消解的。其二,屈原受到楚文化的熏陶,對儒墨道顯學(xué)以及百家思想多有批判性的反思與審視,并在此基礎(chǔ)上確立了對儒家倫理道德的崇奉和信仰。屈原一生都在踐行“修身、慎獨、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思想,為實現(xiàn)“美政”理想奮斗終生。因此,屈原并沒有像老子那樣灑脫、淡然,盡管他有道家的辯證思想,有順應(yīng)自然的處事原則,但這些最終都將服務(wù)于他的“美政”理念。老子則將“道”一以貫之,而且認(rèn)為“道”是宇宙之本源。
綜上而言,“道”是老子思想的核心。《老子》第二十章盡管描摹了春秋末期世態(tài)人情的風(fēng)俗畫,但是老子最終想闡釋的還是“道”的重要性,“道”可以將積極與消極的事物“道通為一”,“道”是世間最為高尚的精神,值得人們?yōu)橹非蟆:笫赖那闶且晃蛔竦勒?,在《卜居》中,屈原運用了道家的辨證法,得其順應(yīng)自然之處事原則,遵循“道”的原則來提升自身人格,竭忠盡智、高舉保真,屈原在發(fā)揚“道”的同時,也為更好地傳承道家思想做了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