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瀟

近代以來，中國面臨西方入侵，被迫開始現(xiàn)代化進程，知識分子開始了藝術及其學術的現(xiàn)代化自主探索。在近代，書法被很多知識分子視作應對西方入侵，實現(xiàn)民族復興的手段。在西方影響和現(xiàn)代學術體系的規(guī)約下，書法逐漸從傳統(tǒng)意義上“載道”的工具和文人“遣興”的游戲，轉(zhuǎn)變?yōu)樗囆g的一個獨立門類。同時，對書法的理論研究也在西方的影響下不斷建構(gòu)，開始尋求一種“學無中西”“學無古今”的具有中國特色的學科現(xiàn)代化道路。

“書法學”的現(xiàn)代學術探討始于近代，在民族危機的國家困境中作為民族振興的手段而具功利性目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特別是“文革”期間，“書法學”理論研究一度沉寂，改革開放后又再次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問題。然而，相比于書法在全社會受到的普遍關注，作為理論學科的“書法學”，其研究進程卻不盡如人意。相較于文學、美術、音樂等藝術形式，書法的學理探討呈現(xiàn)出明顯的滯后性，在文藝學已經(jīng)發(fā)展極為成熟的今天，“書法學”卻沒有成為一個成熟的學科。這背后固然有復雜的原因而情有可原，但我們今天若想讓“書法學”真正獨立，那么，“書法學”得以確立的背景、目的和屬性等基本問題顯然需要我們做出明晰的回答。

一、作為藝術的“書法”、作為學科的“書法”與“書法學”

一個學科的建構(gòu)首先需要我們對這一學科的研究對象、研究內(nèi)容和研究方法有清晰的認知和把握。作為現(xiàn)代學科的“書法學”雖已經(jīng)歷過百余年的發(fā)展歷程，但當下書法理論界對作為藝術的“書法”、作為學科的“書法”與“書法學”三個概念仍舊存在含混不清的狀況。

首先，作為藝術的“書法”指具有審美屬性的書法作品和以審美為指向的書法創(chuàng)作、接受活動的整體。事實上“書法”并非自古以來便被視為當代意義上的“藝術”。在近代西方入侵、民族危機的背景下“書法”才獨立出來，被以“藝術”的視角和規(guī)定性加以審視。在古代，書法實際上并不被看作一種以審美為根本屬性的獨立藝術門類，而更多地被視為“載道”的工具或文人“遣興”的游戲。

作為學科的“書法”，則是以書法為對象，對其進行學習、研究、發(fā)展的學科總稱。對書法進行研究的方方面面都應被納入“書法”學科的研究領域之中。因此，“書法”學科是一個“學科群”的總稱。在“書法”學科之下，存在著對書法的不同層面進行研究的下屬學科，其下屬學科中最為明晰的二分即為：一、作為技術訓練、藝術創(chuàng)作的書法研究；二、以書法整體為對象進行科學分析的理論探索。

“書法學”作為一個獨立學科，則是“書法”學科之下，以書法家、書法創(chuàng)作、書法作品、書法接受等書法活動的整體作為研究對象的理論學科，即如前所述的“書法”學科的第二個層面。從廣義而言，“書法學”可以包含書法原理、書法美學、書法批評、書法心理學、書法傳播學、書法教育學等下屬學科。從狹義上來說，“書法學”則應側(cè)重于書法原理、書法美學的層面，其研究對象應當是從具體的書法顯現(xiàn)中抽象出來的一般原理和普遍規(guī)律，也就是所謂的“書法一般”。

所謂“書法一般”，即是說“書法學”的研究內(nèi)容與方法應當更加注重書法具體現(xiàn)象中所共有的、能夠與其他藝術門類區(qū)別開來的特征，由此來認識和理解書法的本質(zhì)所在。如辛塵先生所言：

如果撇開實用書法、藝用書法和美術書法等書法歷史形態(tài)的具體的歷史特征，而從古今書法中抽取出共同的性征，那么，我們將會獲得對書法一般的認識。也就是說，我們可以認清書法藝術區(qū)別于其他藝術門類的特質(zhì)，并由此來了解什么是書法。[1]

為了更好地理解“書法一般”，我們不妨進一步了解一下“藝術一般”。在李心峰先生看來，我們在美學或藝術哲學、藝術基礎理論研究中所使用的“藝術”一詞，往往指的就是“藝術一般”：

它是我們的思維對各種具體的藝術事象進行合理的邏輯抽象、理論概括的產(chǎn)物，但邏輯反映著歷史，思維依托著現(xiàn)實，抽象來源于具體，理論來源于實踐，一般產(chǎn)生于特殊。[2]

從“藝術一般”的概念中，我們也就能夠更好地理解“書法一般”的所指，即是在具體、特殊、現(xiàn)實的書法活動整體中進行合理的邏輯抽象和理論概括，從而得出的一種具有普遍意義和一般規(guī)律的書法原理。

由“書法學”的研究對象“書法一般”，我們也就可以糾正一個普遍存在的誤區(qū)，即認為書法理論必須指導書法創(chuàng)作實踐活動。正如文藝學并不以培養(yǎng)作家為目標，而是將文學視為人類精神文明的產(chǎn)物加以分析和研究，以此深入地認知人類本性和人類的發(fā)展過程。以“書法一般”為研究重心的“書法學”的核心目的也就同樣并非為了指導書法創(chuàng)作實踐，而應當以解釋書法藝術的獨特審美屬性和一般原理為自己的任務和目標。

二、“書法學”成為獨立學科的基本前提

從學理而言，“書法學”得以建構(gòu)的基礎和前提是作為藝術的“書法”的獨立和“書法”這一學科的建立和完善。而“書法”作為藝術的獨立和作為學科的建構(gòu)，既有其縱向的歷史脈絡，更有著中國近代以來面臨西方入侵、西學東漸的橫向動因。

從歷史的縱向維度而言，書法的審美屬性伴隨著文字的產(chǎn)生而產(chǎn)生，也隨其發(fā)展而發(fā)展。但從以審美為目的意義上界定，“書法”成為一種獨立的藝術形式卻要遠遠晚于文字的產(chǎn)生。從文獻來看，“書法”的審美屬性從使用屬性中自覺地脫離出來大概在漢末至魏晉時期。漢末趙壹在《非草書》中批評了當時社會上以書法之美為追求的風尚，指出當時癡迷于學習書法的知識分子雖在書法學習上“專用為務，鉆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卻是“無益于工拙，亦如效顰者之增丑，學步者之失節(jié)也”，進而指出“草書之人，蓋伎藝之細者耳”[3]。雖然趙壹的這篇文章對以審美為追求的書法學習風尚加以批判，但也明確指出一個事實—在漢末的知識分子群體中，已產(chǎn)生了對書法審美的自覺追求。

在書法審美獨立自覺之后，書法審美的理論自覺緊隨其后。蔡邕在《筆論》中提出：“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若迫于事，雖中山兔毫不能佳也。”[4]其后，大量的論著直接將書法的審美屬性作為論述的對象加以分析和評論，諸如成公綏《隸書體》、衛(wèi)恒《四體書勢》、索靖《草書勢》、衛(wèi)鑠《筆陣圖》、王羲之《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書論》《用筆勢十二章》《用筆賦》《記白云先生書訣》……

書法真正被明確規(guī)約為藝術中的一個獨立門類，并建設成為一個獨立的學科則要推遲到近代，這與西方入侵下的“西學東漸”不無關系。隨著洋務派、維新派改革的失敗，中國知識分子將救國的目光轉(zhuǎn)移到文化上來，從文學開始掀起五四新文化運動，不斷推進中國學術的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皶ā弊鳛橐环N中國傳統(tǒng)藝術和文化承載方式，一方面成為抵御西方文化入侵的自衛(wèi)手段，以弘揚國粹的方式重新構(gòu)建民族自信，另一方面也作為“美育”的一種方式，被視為國民啟蒙的方法。

以中國固有之學問，實現(xiàn)救國啟蒙的功利性目的，成為經(jīng)歷過數(shù)次戰(zhàn)爭和改革失敗之后很多知識分子的治學觀念。如蔡元培、王國維等學者試圖以審美的無功利性實現(xiàn)國民啟蒙，而書法教育便是實現(xiàn)此觀念的手段之一?；谶@樣的社會思潮，作為藝術門類的“書法”和作為獨立學科的“書法”也就大致在這一時期逐漸形成和發(fā)展。1917年蔡元培就任國立北京大學校長并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教育方針，相繼在北京大學設立書法研究會、學理研究會、新聞研究會（后改為新聞學研究會）、攝影研究會等社團來達到自己的理想。其中書法研究會由楊湜生、羅常培、俞士鎮(zhèn)、劉之鏞、薛祥綏、馬志恒、祁仲鴻、董成八人發(fā)起，于1917年冬正式成立。[5]該組織正是在以“美育—啟蒙范式”的學術規(guī)范下，將書法的審美無功利屬性加以弘揚，期望以此實現(xiàn)中國社會的全面啟蒙，從而實現(xiàn)國家振興的目的。在王國維、梁啟超、蔡元培等人的思想宣傳和實踐推動下，中國高等教育中的書法社團、書法專業(yè)逐漸發(fā)展起來。從歷史文獻的搜集和整理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1933年的一則公告，其內(nèi)容為大夏大學書法學會邀請馬公愚先生就書法問題進行講座。[6]可見在民國時期，高等學府中的書法學會已經(jīng)發(fā)展較為成熟，并已經(jīng)成熟地組織起相關的學術活動。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1963年浙江美術學院在中國畫系成立“書法篆刻科”，標志著中國高等教育中第一個書法專業(yè)的設立。

因此，“書法學”作為一個學科得以建立的兩個前提：1.作為藝術的“書法”審美的意識自覺與理論自覺；2.“書法”在西方影響下的學科建立—成為“書法學”理論建構(gòu)的基礎和土壤。這兩個前提背后的實質(zhì)，是中國古代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轉(zhuǎn)向、中國文化本體與西方文化入侵二者縱向與橫向的雙重張力，這既為“書法學”的學科建構(gòu)制造了困難，也同時創(chuàng)造了契機。

三、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中的“書法學”理論建構(gòu)進程

在這樣的前提背景和歷史契機下，從民國時期開始，借鑒西方哲學、美學、藝術理論而展開理論探索和學科構(gòu)建的“書法學”逐漸在當時的一批先進知識分子群體中傳播。這些知識分子拋棄了傳統(tǒng)書學對書法的詩性描述和道德評判的論述方式，將書法研究轉(zhuǎn)換為一種具有邏輯性和體系性的學術話語體系。

1936年陳公哲先生出版《科學書法》一書，以西方學術理論研究的方式對中國書法進行研究。[7]其后，1939年出版《行草書例》、1944年出版《書法矛盾律》、1949年出版《初學書法》，在“書法學”的學科范圍內(nèi)進行了系統(tǒng)性的理論建構(gòu)。在《初學書法》一書中，陳公哲先生將書法理論整體構(gòu)建為“書史”“書法”“書形”“書訣”“書則”“書具”六個方面。[8]這可以被視為書法學的早期探索，該書旨在講解書法最為基本的概念和原則，但內(nèi)容較為簡單。從陳公哲先生在《行草書例》的陳述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他進行“書法學”研究的理論方法和研究思路：

吾國字書，為世界唯一之符號文字，有三千余年之歷史。經(jīng)歷代之演變，歷朝書家，皆抱有發(fā)揚書道之心。惜立論多不脫前人術語，難為后學南針。終未暢其旨趣，蓋無分析之工具也。洎至近代，世界之門戶大開，國際學術潮流因之而至，數(shù)十年來，吾國文化思想，受其影響之巨……今不妨試以世界給予之科學，闡明書道，納古法于新意之中，生新意于古法之外。[9]

以西方的科學思想來解釋中國書法，從而推動書法研究的發(fā)展，這便是陳公哲先生所希望達成的目標。在陳公哲先生進行“書法學”研究的同時，很多知識分子開始自覺思考和探索“書法學”的學科屬性和理論構(gòu)架。1940年麥華三先生在《書法研究》期刊上分三次刊發(fā)《書法學研究大綱》[10]、1944年沈子善先生刊發(fā)《中國書法學述略》[11]、1949年潘文德先生刊發(fā)《從“書法學說”論到書圣王右軍》[12]，這三篇文章皆以“書法學”作為學科整體加以研究，力圖構(gòu)建起“書法學”這一學科的基本框架，解釋“書法學”研究的基本內(nèi)容和基本范疇。

然而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后直至改革開放之前，中國大陸的“書法學”研究因政治原因陷入停滯，在與我國隔海相望的日本，以西方學術理論的研究理路對中國書法進行研究的學術探索仍在繼續(xù)展開。1956年井島勉出版《書法美學和書法教育》一書，1964年平山觀月出版《書法藝術學》一書，都在“書法學”的學科范圍內(nèi)進行研究，并建構(gòu)起較為體系化的“書法學”理論框架。其中平山觀月在《書法藝術學》一書中將“書法學”理論構(gòu)架為“一般基礎理論”“書法藝術的本質(zhì)”“書法藝術構(gòu)造”“書法美的類型”“書法藝術的創(chuàng)造與手法”“書法藝術鑒賞”“書法藝術與一般文化”幾個層面，[13]總體上仍是將西方學術體系嫁接于書法的理論研究，顯得較為生硬。

在改革開放之后，中國書法界再次活躍起來，書法一躍成為全社會關注的熱點。1979年劉綱紀《書法美學簡論》一書，引發(fā)社會對書法美學的大討論，其中姜澄清、陳方既、周俊杰、陳振濂、邱振中、辛塵諸位先生都提出了自己的獨特見解，并對“書法學”的具體問題展開了研究。

1984周俊杰先生發(fā)表《書法學芻議》一文，試圖以更加科學的方式構(gòu)建“書法學”研究的框架。周俊杰先生將“書法學”研究對象分為三大類：一、基礎理論；二、應用理論；三、管理理論。提出“書法”學科的學科群構(gòu)建設想。然而周俊杰先生提出的“基礎理論”的部分實際上才應是真正作為學科的“書法學”的核心和重點。這一部分在周俊杰先生的理論框架中包括：1.書法家與書法理論家成長的規(guī)律；2.書法藝術與社會的關系；3.書法藝術與歷史的關系；4.書法藝術與認識的關系；5.書法藝術與審美；6.書法藝術與民族關系；7.書法藝術與其他藝術的關系；8.“書法教育學”。[14]

對“書法學”進行全面的體系化建設的則是陳振濂先生。陳振濂先生于1986年出版《書法學綜論》；于1990年組織編著《書法學》并于1992年出版；1998年出版《書法學概論》；并在其間連續(xù)策劃召開三屆全國“書法學”暨書法發(fā)展戰(zhàn)略研討會。但是在陳振濂先生對“書法學”的探討中，顯然將“書法學”的研究視為“書法”學科的理論構(gòu)建。

在1992年陳振濂先生主編的《書法學》出版之后，書法界再次就“書法學”問題展開了更加深入的討論。1992年辛塵發(fā)表《關于書法學三大基礎學科的構(gòu)想》[15]，將“書法學”的研究內(nèi)容分為“書法邏輯學”“書法藝術哲學史”“書法創(chuàng)作學”三大基礎學科。同年，周俊杰先生發(fā)表《書法學二議》[16]，以一個圓形的圖示來對“書法學”進行解釋，認為“書法學”研究的圓心是書法的本質(zhì)，內(nèi)圓為書法的本體特征，外圓是書法的邊緣學科，射線是書法的社會關系。在此，“書法學”的學科內(nèi)核與外延被再次澄清。

四、“書法學”成為獨立學科的尷尬處境與應有屬性

然而，自近代以來，百余年“書法學”學術探索和理論構(gòu)建的發(fā)展卻顯得并不盡如人意，“書法熱”表象的背后卻是理論的匱乏。這背后當然有著復雜的深層原因，指出問題的所在并在今后的學術探討中跨越障礙實現(xiàn)突破是當下“書法學”發(fā)展必須邁出的一步。

祝帥先生講道：“當我們自己把書法、美術看作一個很重要的學科的同時，這個學科整體上還并無法與其他學科形成平等的對話?！盵17]為什么書法學科的發(fā)展沒有像文學一樣建立起一個較為成熟的學科體系呢？張法先生就曾指出：書法作為一個學科，因為無法與西方和蘇俄的文化體系、學術體系、藝術體系相參照、接軌而無法順利地進入到新的文化、學術藝術體系當中。[18]在歷史與現(xiàn)代、中國與西方的雙重張力下，“書法學”的學科建設也就呈現(xiàn)出諸多問題。

目前對“書法學”進行體系建設最為全面的當屬陳振濂先生所主編的《書法學》一書。然而，陳振濂先生的《書法學》實際上搭建了“書法”學科的理論體系，卻對“書法”學科的核心問題“書法學”仍舊缺少清晰的界定和深入的探索。在陳振濂先生看來，書法學的“學科時代”建設應該包括兩個努力目標：1.書法知識“系統(tǒng)”化；2.書法系統(tǒng)知識之間的“關聯(lián)”性即“關系”。[19]陳振濂先生在《書法學學科研究》一書的架構(gòu)中，除“引論”外，將書法學的研究內(nèi)容分為“書法哲學”“書法史學”“書法美學”“書法文化學”“書法社會學”“書法心理學”“書法形態(tài)學”“‘書法學’學”。[20]實際上就是為“書法”學科建立體系。陳振濂先生所謂的“‘書法學’學”實際上是梳理了“書法”學科的知識體系，或者說是“書法”的“學科群”，對外圍學科的建構(gòu)事實上遮蔽了“書法學”的核心問題。在后記《“合成”的書法：在“書法學學科建設論證會”上的意見》一文中，陳振濂先生則用了“書法的學科定位”“構(gòu)建書法學科的意義”這樣的表述，[21]可見陳振濂先生所謂的“書法學”在語用層面的所指實際是“書法”學科。

就此很多人提出了批評，謝建軍先生指出：作為一門學科的“書法學”實際上就是“書法學概論”，其基本問題是“書法是什么”。而20世紀90年代對“書法學”的研究實際上是作為學科群的“書法學”，其基本問題是“書法學學科體系是什么”。[22]而毛萬寶先生則以后現(xiàn)代哲學思想批評“書法學”學科體系建構(gòu)的體系性不符合現(xiàn)代學術潮流。[23]

1994年陳振濂在《從學科走向?qū)W派—“書法學”研究的未來展望》一文中提出要將“書法學”從一個學科發(fā)展為一個以“書法學”為研究對象的“學派”。[24]但是從1994年至今，書法作為一個學科尚且存在諸多問題，對建設“書法”一級學科的呼吁一直未停，但卻仍舊不具備建立的可靠基礎，更遑論所謂“學派”的建設了。這正是“書法學”發(fā)展的尷尬處境。

若想真正實現(xiàn)“書法學”的學科發(fā)展，我們?nèi)耘f需要對“書法學”這一學科的基本屬性和研究目標進行進一步的界定。只有明晰這一學科的研究對象、研究方法、研究目標，才能真正實現(xiàn)“書法學”的理論自覺。

首先，“書法學”的研究內(nèi)容不應是包羅萬象的“書法”學科，而應當是處于“書法”學科核心位置的書法本質(zhì)問題，即“書法一般”。因此“書法學”天然地具有哲學屬性，是“藝術一般”的有機組成，向上追溯則是美學、哲學。

其次，“書法學”的研究方法不應當是史學的方法或技術訓練的方法，而應當是以邏輯推理和理性認知為基礎的哲學、美學方法。這也就要求對“書法學”進行研究的學者應當具備堅實的哲學、美學基礎。

再次，“書法學”的研究目的并非指導書法創(chuàng)作實踐，而是以書法活動的整體為對象進行的科學分析和理論探索。其價值在于將書法視為人類文化的產(chǎn)物，探究其產(chǎn)生根源、本質(zhì)、屬性、發(fā)展邏輯，從而發(fā)現(xiàn)人類文化發(fā)展規(guī)律的普遍性和中國文化發(fā)展規(guī)律的特殊性。“書法學”研究的目的是揭示文化發(fā)展的深層奧秘，“書法學”研究的成功與否并不以作者書法創(chuàng)作水準的高低判定。

最后，“書法學”的學科發(fā)展一方面應當具有學科獨立性，但另一方面也要具有開放性。當前“書法學”被設為“美術學”之下的特設學科，從事實上限制了書法學科的獨立性，也忽視了書法之于美術的特殊性—為“美術學”所規(guī)約的“書法學”必然過多地偏重其視覺效果而忽視更多深層的文化內(nèi)容。因此書法的學科獨立是必要的。但是，學科獨立的“設界”并不意味著否定“跨界”的合法性。“書法學”研究作為文化研究的一部分，文藝學、藝術學、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教育學等諸多學科的研究與其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跨學科的研究對于“書法學”也同樣必不可少。

“書法學”的學科建構(gòu)是中國學術現(xiàn)代性轉(zhuǎn)向中的有機組成部分，在近代以來，我國的學術體系深受西方世界和蘇聯(lián)的影響。但是面對未來，特別是“書法學”這樣一個極具中國文化屬性的學科，我們更應當思索如何實現(xiàn)學科自律性的自我突破，以期“書法學”跨越困難，實現(xiàn)健康有序的學科建設與發(fā)展。

注釋：

[1]辛塵.辛塵論書（三）—書法一般[J].藝術品，2017(6).48.

[2]李心峰.論“藝術一般”[J].藝術百家，2018(1).15.

[3]趙壹.非草書[G]//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2.

[4]蔡邕.筆論[G]//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5.

[5]祝帥.從西學東漸到書學轉(zhuǎn)型[M].北京：故宮出版社，2014:34-43.

[6]書法學會請專家演講[N].大夏周報，1933(9-26):540.

[7]見陳公哲.科學書法[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8.

[8]見陳公哲.初學書法[M]臺北：華國出版社，1949.

[9]陳公哲.行草書例[M].北京：中國書店，1988:1-2.

[10]麥華三.書法學研究大綱[J].書法研究，1940.5/6/7-9.

[11]沈子善.中國書法學述略[J].文化先鋒，1944(4-9):21-24.

[12]潘文德.從“書法學說”論到書圣王右軍[J].法制，1949(2):26-29.

[13]見（日）平山觀月.書法藝術學[M]喻建十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

[14]周俊杰.“書法學”芻議[G]//書法論評集.鄭州：河南美術出版社，2017:43-59.

[15]辛塵.關于書法學三大基礎學科的構(gòu)想[J].文史雜志，1992(2):20-21.

[16]見周俊杰.書法學二議[J].書法之友，1994(1):8-9.

[17]祝帥.書法研究與當代文化生態(tài)[G]//耕硯問學.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25.

[18]張法.書法何為[G]//書法與中國社會.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3-10.

[19]陳振濂.書法學學科建設的再出發(fā)—《書法學》新刊代前言[G]//書法學.南京：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9:7-9.

[20]陳振濂.書法學學科研究[M].南京：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9.

[21]陳振濂.“合成”的書法：在“書法學學科建設論證會”上的意見—《書法學學科研究》代后記[G]//書法學學科研究.南京：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9:372-380.

[22]謝建軍.20世紀90年代書法學學科研究中存在的幾個問題[J].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2012(4):49-54.

[23]毛萬寶.論書法學體系的文化困境[J].中國書法，1999(7):68-71.

[24]陳振濂.從學科走向?qū)W派—“書法學”研究的未來展望[J].書法之友，1994(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