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蒼柏

（英國威斯敏斯特大學 人文學院，倫敦 W1B 2HW）

僑匯的研究由來已久。早在20世紀30年代，陳達先生就在《南洋華僑與閩粵社會》［1］一書中討論了南洋華僑匯款與僑鄉(xiāng)建設的關系。20世紀80年代，在林金枝教授的帶領下，廈門大學的一批學者對福建和廣東兩省的僑匯和華僑投資事業(yè)又做了扎實有效的工作。［2］在海外，日本的山岸猛和濱下武志先生側重于對僑批網絡的研究及其對近代中國和亞洲社會經濟的影響。［3］這些研究無疑拓展和加深了我們對華僑、僑鄉(xiāng)以及華僑與中國聯(lián)系的認識。但是，上述研究都主要集中在對匯款的考察上，而對那些與匯款相伴而來的書信，則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事實上，在匯款的同時，華僑也常常附上長短不一的書信，或報平安，或問家事，或安排匯款的使用等。這些書信被統(tǒng)稱為“僑批”或者“銀信”；國內的親人收到匯款后，也往往會寄出一張簡單的“回批”，作為對收到匯款的確認并表達簡單的叮囑。可以說，匯款和書信是密切聯(lián)系、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兩者一同編織了一個把僑鄉(xiāng)和海外華僑社會聯(lián)系起來的復雜和持久的跨國網絡。

可喜的是，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僑批的收集和研究工作日益受到重視，成果不斷增加。在饒宗頤先生的呼吁和帶領下，“僑批學”開始形成一個專門的研究領域，并逐步走向成熟。［4］2013年，“僑批”被正式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記憶名錄（UNESCO Memory of the World Register）。以此為契機，在各級政府的支持和以閩粵兩省為主的學界的共同努力下，僑批研究進入了大發(fā)展階段，表現(xiàn)為以僑批為主題的學術研討會和展覽不斷增加，研究成果不斷涌現(xiàn)，［5］多種大型僑批匯編陸續(xù)出版，如《潮汕僑批集成》［6］（三輯）和《閩南僑批大全》［7］（兩輯）等。但是，在取得長足發(fā)展的同時，僑批研究也存在著若干局限。首先，一方面，僑批研究主要在國內學界進行，成果多用中文發(fā)表，僑批的文獻和學術價值鮮為國際學界所知；另一方面，國內的僑批學者也較少關注國際移民書信研究的動態(tài)和成果，與國際同行缺乏足夠的交流。其次，現(xiàn)有研究大多側重于對本地本省僑批資料的匯集和個案研究，這些工作無疑是非常有價值的，但是也往往忽略了對僑批貿易作為一種社會經濟制度和文化行為的綜合性梳理和全面分析。最后，就研究方法而言，大部分成果側重于歷史研究，對其他與移民書信相關的研究方法了解和利用不足。

一

在這一背景下，經過歷時五年的不懈努力，班國瑞（Gregor Benton）和劉宏推出了其新著《親愛的中國：1882—1980年的移民書信和匯款》（Dear China： Emigrant letters and Remittances， 1820—1980）。［8］該書由國際知名學者王賡武教授作序，內容上除前言和結論外，由七章組成。前言介紹了該書的寫作動機、目的、方法和主要觀點，并對僑批的種類、運作方式和僑批術語等做了系統(tǒng)的介紹。第一章回顧了僑批研究的譜系以及“僑批學”的興起與國內外華僑華人研究的關系，從而將該書的寫作置于一個更廣泛的學術背景和脈絡當中。第二章討論僑批貿易的結構及其跨國網絡。在研究范圍上，作者把1820和1980年分別作為僑批貿易的起止點。僑批貿易起源于早期的“水客”；19世紀中后期，“批局”開始在通商口岸、僑鄉(xiāng)和華僑僑居地大規(guī)模出現(xiàn)，成為僑批貿易的主要機制（institutions）；19世紀70年代以后尤其是20世紀初期現(xiàn)代郵政、電報和銀行業(yè)的發(fā)展，對僑批貿易產生了巨大沖擊，同時也提供了新的機遇。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僑批貿易表現(xiàn)出極大的靈活性和強大的生命力，繼續(xù)在聯(lián)系海外華僑和僑鄉(xiāng)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1949年后，僑批業(yè)繼續(xù)存在，為國民經濟的恢復和建設貢獻良多。1979年，僑批貿易完全融入了國家金融系統(tǒng)，成為中國銀行業(yè)務的一部分。

第三章討論了僑批貿易及其經濟模式。某些西方學者認為僑批貿易是基于制度信用和遵循市場經濟的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一種形式。對此，作者發(fā)表了不同的看法。他們認為，僑批貿易是建立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家庭關聯(lián)性基礎上的獨具特色的華人資本主義。雖然從1870年以后，僑批貿易開始利用銀行和郵政技術開展業(yè)務，但是，它始終根植于傳統(tǒng)的個人信任，并以宗親、地緣和方言紐帶為基礎。例如，“水客”從來沒有完全消失，并在某些時期（例如抗戰(zhàn)期間）再次成為僑批貿易的重要支柱。

大部分僑批研究著重于僑批業(yè)的共同點和普遍的運作機制，但實際上，僑批貿易存在著不小的地域差別。第四章把讀者的視線引入這一重要并令人感興趣的話題。作者指出，在客家和非客家地區(qū)，以及在東南亞和“白人國家”的僑居地之間，僑批業(yè)的發(fā)展表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例如，五邑地區(qū)的華僑主要居住在北美、澳大利亞等地。由于北美郵政和銀行系統(tǒng)的發(fā)達，很多匯款通過香港的銀行進行，或者作為華南和北美之間進出口貿易的一部分。從一開始，同鄉(xiāng)會、金山莊和銀號就在僑匯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批局反而沒有其他地區(qū)那么密集和復雜。另外，與其他地區(qū)的僑批相比，五邑僑批更多涉及現(xiàn)代教育的內容，例如鼓勵子女讀書和集資辦學等。

第五章梳理了從晚清、民國到1949年新中國建立后國家權力對僑批貿易的介入、控制和合作，以及僑批從業(yè)人員在不同時期所做出的調整和應對。作者的研究顯示，僑批貿易集銀行、信貸系統(tǒng)、郵政系統(tǒng)、外匯、對外貿易和勞務輸出等多種功能于一體，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國家權利不得不承認僑批的獨特性和合法性，允許和支持僑批業(yè)的發(fā)展。與此同時，僑批貿易對維護中國政府的財政收支平衡，支持僑鄉(xiāng)現(xiàn)代化建設等，都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

本書的最后兩章討論了兩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僑批和慈善業(yè)的關系以及中外移民書信的對比。第六章中，作者第一次把僑批貿易納入華人慈善業(yè)研究范疇。西方學界認為，慈善行為必須是公益性的，因此，僑匯及其使用不能算作慈善行為。作者打破了西方對慈善業(yè)基于單一文化視角的定義。他們認為，在以宗族為基礎組成的華南社會，家庭和社區(qū)的分別并沒有西方那么明顯。實際上，同時致力于家庭福利和群體福祉是華人慈善業(yè)的一個顯著特點。因此，作者認為，僑匯本質上是公益性的，這反映在其對辦學、修路、建祠堂等方面的貢獻，對促進僑鄉(xiāng)的經濟發(fā)展、教育現(xiàn)代化和社會參與都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作者令人信服地指出，華人慈善業(yè)絕不是對西方概念上的慈善事業(yè)的模仿，也不是僅僅從20世紀80年代才開始出現(xiàn)。相反，華人慈善業(yè)起源于自己固有的文化傳統(tǒng)和實踐，與中國人的跨國移民活動相生相伴。

第七章對僑批和歐洲移民書信的比較研究最為引人入勝。作者首先比較了近代歐洲移民和中國移民在遷徙背景、僑居國的社會、文化和種族環(huán)境及移民心態(tài)的不同之處。歐洲移民的產生源于原有社會秩序的解體。他們一旦移民到新大陸，就與家鄉(xiāng)逐漸疏離，或早或晚被以盎格魯—撒克遜為主體的主流社會所接納。相比之下，大多數(shù)中國移民的目的是謀生，期望有朝一日衣錦還鄉(xiāng)。因此，華僑始終通過書信與家鄉(xiāng)保持密切的經濟、社會和情感聯(lián)系。該書揭示，基于地緣和方言關系的批局是中國移民獨有的一種社會文化制度。雖然類似的機構，在中東和南亞的移民中也存在，如哈瓦拉制度（hawala system），但只有批局的發(fā)展最為完整也最具有生命力。另外，從內容上看，很多歐洲移民書信充滿了對文化碰撞的反思和在異國定居和創(chuàng)業(yè)經歷的文學性表達。［9］而僑批內容大多簡單實用，格式也比較單一。情書是歐洲書信的一部分，僑批書信中則鮮有個人的情感流露和自我意見的表達。

二

《親愛的中國》一書是僑批研究和華僑華人研究領域的力作，其貢獻是多方面的。首先，它是第一本關于僑批的英文專著。作者對國內外最新的僑批收藏做了精心的梳理，并且對國內的僑批研究作了全面細致的分析。他們在每章后面都提供了詳盡的注釋，并在附錄中提供了長達七頁的中英文對照詞匯表，介紹與僑批相關的專有名詞和術語。所有這些，不但體現(xiàn)了作者令人欽佩的鉆研精神和杰出的學術駕馭能力，而且成功地在中國和國際學界之間架起了一座溝通的橋梁。如果說，在國內學者的努力下，僑批研究已經從一個地方性的課題上升為在全國范圍內產生影響的新領域，那么該專著則是第一次把“僑批學”推向世界，從而對僑批研究和國際移民書信研究兩個領域都做出了積極的貢獻。

第二，該書對僑批貿易進行了全景式的描述和分析。該書以僑批為中心，超越了地域和國別的局限，從共時性和歷時性兩個方面討論了與僑批相關的一系列問題。作者認為，僑批不但是維持華僑與故鄉(xiāng)之間經濟、社會和情感聯(lián)系的重要紐帶，并且促進了僑鄉(xiāng)的發(fā)展和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與此同時，僑批貿易彰顯了近代以來人口、資本、貨物、信息、觀念在閩粵兩省與東南亞地區(qū)和太平洋周邊國家之間的流動，這種流動對建構一個“跨境中國”（transnational China）或者“華人跨國主義”（Chinese transnationalism）起到了重要作用。

第三，在參考國內現(xiàn)有研究的基礎上，該書推陳出新，在僑批的研究方法和研究領域上有若干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點。一是作者第一次對僑批和歐洲移民通信進行了獨辟蹊徑的考察，并提出了一些頗具啟發(fā)性的觀點。例如，在僑批貿易的催生下，各類僑刊于20世紀20至30年代在東南沿海僑鄉(xiāng)大量涌現(xiàn)。作者把“僑刊文化”與西方學界所熟悉的“郵政文化”（postal culture）和“印刷文化”（print culture）做了對比，認為僑刊的出現(xiàn)并不是歐洲文化的翻版，而是中國家譜、族譜和地方志出版?zhèn)鹘y(tǒng)的延續(xù)和在新時代條件下的創(chuàng)新。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僑刊的印刷和流行與現(xiàn)代國家意識的形成并沒有必然和直接的聯(lián)系。相反，它所增強的是建立在家庭和地域特殊聯(lián)系之上的僑鄉(xiāng)觀念和散居認同。二是全書跳出就“僑批”談“僑批”的局限，始終把僑批貿易放在現(xiàn)代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全球視野當中進行考察。作者認為，僑批是中國最早融入現(xiàn)代世界經濟體系的一個實踐。與此同時，僑批貿易又展現(xiàn)了驚人的靈活性和適應性，利用現(xiàn)代銀行和郵政所提供的便利，將建立在個人關系上的信用和建立在市場經濟上的信用相結合，形成了一個混雜有效的體系。僑批貿易的例子顯示，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可以共存和互為促進。僑批貿易展現(xiàn)了實現(xiàn)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另外一種途徑，其所代表的是建立在傳統(tǒng)文化和家庭關聯(lián)性基礎之上的獨特形式的華人資本主義（a distinctive form of Chinese capitalism）。

總而言之，《親愛的中國》一書是關于僑批研究的一部不可多得的力作。該書不但對僑批貿易做了系統(tǒng)和深入的論述，而且在研究方法和范圍上，都有開拓性的貢獻。該書的出版在僑批研究和國際移民書信研究之間，建立起期待已久的學術的橋梁。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對僑批研究的未來發(fā)展方向也提出了建設性的意見。如作者建議，應加強對“邊緣僑鄉(xiāng)”僑批資料的搜集和研究工作，這既包括僑批的接收地，例如浙江青田、湖北天門、福建福州和廣西容縣，也包括僑批的寄出地，如古巴、南非和歐洲等。另外，僑批不僅僅是服務歷史研究的資料，也應該是文化分析的主體，有必要借鑒新話語分析和語言學分析等方法，加強對書信內容的研究，開拓僑批研究的新領域。當然，限于篇幅和研究角度的考慮，作者對批局個案著墨不多。如果能在寫作中將宏觀考察和具體案例更充分地結合，或可更有助于讀者對該書的閱讀和理解。

［注釋］

［1］ 陳達：《南洋華僑與閩粵社會》，商務印書館，1939年。

［2］ 林金枝：《近代華僑投資國內企業(yè)史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林金枝、莊為璣編：《近代華僑投資國內企業(yè)史資料選輯：福建卷》，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林金枝、莊為璣編：《近代華僑投資國內企業(yè)史資料選輯：廣東卷》，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

［3］ 山岸猛著，劉曉民譯：《僑匯：現(xiàn)代中國經濟分析》，廈門大學出版社，2013年；Takeshi Hamashita， edited by Linda Grove and Mark Selden，China, East Asia and the Global Economy: Region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Abingdon， Oxon，New York： Routledge， 2008.

［4］ 參見劉進：《饒宗頤先生對弘揚僑批價值的貢獻》，《八桂僑刊》2015年第4期。

［5］ 例如，袁丁、陳麗園、鐘運榮：《民國政府對僑匯的管制》，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黃清海：《海洋移民、貿易與金融網絡：以僑批業(yè)為中心》，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

［6］ 潮汕歷史文化研究中心：《潮汕僑批集成（第三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

［7］ 本書編委會：《閩南僑批大全（第二輯）》，福建人民出版社，2018年。

［8］ Gregor Benton，Liu Hong，Dear China: Emigrant letters and Remittances, 1820-1980，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8.

［9］ David A. Gerber，Authors of their Lives: the Personal Correspondence of British Immigrants to North America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