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詠梅
我叫它小旗。因為每次遇到它,它的尾巴總是豎得高高的,像一支威風的旗桿。小旗是我認識的最逍遙的流浪貓。
從我喂養(yǎng)流浪貓的經(jīng)驗來看,但凡與一只貓有了約定,一旦對貓投之以糧,貓便對你付之以依賴。久而久之,這種沒有任何約束的約定,往往依靠人復雜的情感來鞏固:憐憫、責任,甚至母性的滿足等,是一組強弱關系的維持。因為這種關系,貓凝視你,貓在你腳邊喵喵叫,貓怯生生地用腦門蹭著你的褲腿……這些動作都被你解讀出了乞憐的信號。強者于是對弱者就有了牽掛和惦記,這種惦記和牽掛很多時候就會變成一種負擔。但小旗不會。我與小旗沒有約定,全憑邂逅。它幾乎不會在某個固定的地方等我,毫無預感地,就能看到它豎著尾巴從遠處走來,等我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喵,它一秒都不會耽誤,報之以一句長長的喵。就像朋友相見,彼此招呼:“嗨,過得好嗎?”“還不錯,你也好嗎?”這種邂逅,輕松愉悅。如果恰逢我包里備有貓糧,蹲下身去,分給它一點,它便積極地湊過來吃,吃得不快也不慢,其間,我如果故意逗它,朝它喵幾聲,它也會邊吞咽邊發(fā)出一種含混的叫聲,權當回應。要是沒吃的,也不見它有多失望,喵幾聲,人走了,它在原地站得直直的,尾巴在腳邊盤好,眼睜睜目送。好像彼此知道,明天還能見到,明天的明天還能見到,不必糾纏。
小旗的地盤似乎比別的流浪貓要大許多,或者說,它根本就沒有地盤,它不是那種要爭的貓。遇到哪個垃圾桶有剛放出來的廚余,趁便扒拉兩口,有貓聞香而來,它也不戀戰(zhàn),舌頭往嘴巴鼻子舔一圈,踏著貓步從容離去,謙和又不失尊嚴。
很多時候我想,如果在生活中,跟小旗這樣的朋友交往,必會友誼長存。人到中年,回過頭來看,即使朋友圈里掃來掃去的人數(shù)不斷增多,但朋友走丟的更多,有些朋友幾乎沒有什么緣由就疏遠了。比如多年前認識的一位朋友,自以為興趣愛好皆投契,一度走得很近,偶爾相約旅行。記得在一個小島上,我們在沙灘上吹著海風,人不多,我們發(fā)現(xiàn)了兩行狗的腳印。出于好玩,我們跟隨著這串腳印,找到了那只在礁石下曬太陽的大黃狗,它正瞇著眼睛享受著愜意的海風。她講,她過去養(yǎng)過一只拉布拉多,太好玩了。“貓對人是依賴,狗對人是諂媚,你根本無法體會到一只狗討好你、諂媚你的時候,那種感覺有多么的爽?!闭f完她順手從沙堆里摸起一塊海貝,朝不遠處的大黃狗扔過去,并發(fā)號施令:“喂,旺旺,過來?!狈路鹚畹氖撬龔那澳侵焕祭唷?/p>
從小島回來之后,我想,我們大概會慢慢走丟。果不其然,幾年間,她最終只變成了我手機通訊錄里的一串號碼。
我惦記過很多只流浪貓,但我?guī)缀鯖]有惦記過小旗。就算在某些惡劣的極端天氣時,我的腦子里也閃不出小旗的身影。它是那么獨立和強大,絲毫不給人擔憂的機會。在雨過天晴或者春暖花開的時候,不用刻意去找,就能看到一只橘色的斑紋貓,尾巴豎得筆挺,一聲長喵回答你的招呼——看,我很好,糟糕的鬼天氣終于過去了。然后,它會停在一棵桃樹下,仔仔細細地舔毛。它不胖,毛發(fā)也因為缺乏營養(yǎng)而顯得暗淡,但是很干凈,鼻子粉紅,脖子一圈白毛,就像男人講究的白色衣領,潔白、硬朗,流露出不肯懈怠的努力。
是啊,有什么好擔心的呢?倘若到最后,小旗真要走上一條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道路,它恐怕也會挑一個晴朗的好天氣出發(fā)的,這是它應得到的禮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