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瀾 墨
我從沒想過,置身京城,坐享國內(nèi)頂尖的醫(yī)療資源,一個看似平常小毛小病的肚子疼,確診之路竟如此曲折而漫長——輾轉(zhuǎn)4 家醫(yī)院,耗時兩個多月,花費近1.5 萬元,精神被折騰得幾近崩潰
事情的開始,要追溯到去年秋季的某天下午。當時,我正坐在家中憋稿子,冷不丁,右下腹開始有節(jié)律地抽痛。大約10 分鐘后,疼痛戛然而止。我猜是岔氣兒了,就沒當回事。
不料此后這個癥狀發(fā)作越來越頻繁,有時甚至會疼上半天。在這期間我因胃不舒服看過中醫(yī),順口問了一下,大夫搖頭:“肚子疼可不好判斷,因為腹腔內(nèi)器官太多。我開兩服活血通氣的藥,你先試試,沒效果的話趕緊做檢查。”
中藥是喝了,但不奏效。忙忙叨叨,在時疼時不疼的莫名焦慮中,轉(zhuǎn)眼就到春節(jié)了。我要回老家陪老媽過年,早早就買好了票,準時出發(fā)。接著就是疫情襲來,全國上下都忙著抗疫。因惦記著工作,也擔心進京政策隨時有變,我按原計劃返京工作了。
繁忙的節(jié)奏讓人喘不過氣,卻未能削減疼痛的困擾,終于在3 月1 日半夜,它“爆雷”了——那一宿,它折磨得我無法伸直身體,只能彎成一只似煮熟的大蝦米,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餅”,直到天亮。
彼時正值疫情嚴峻時期,醫(yī)院更是危險之地,但我只猶豫了5分鐘,就頂著黑眼圈,捂緊口罩,戴好一次性手套,直奔最近的三乙醫(yī)院A。出門前,我還特意稀釋了84 消毒液裝在噴壺里擺在門邊。
北京這時都統(tǒng)一規(guī)定,為避免人員聚集,只能網(wǎng)上預(yù)約掛號。A 醫(yī)院是新冠肺炎定點收治醫(yī)院,設(shè)有發(fā)熱門診,進門程序相當嚴格。填完流行病調(diào)查表、量過體溫后,我終于到了急診室門口這道坎兒。二測體溫,詢問病情,填寫個人資料,才能進分診臺。
急診外科大夫認真聆聽了我講述的癥狀,懷疑是闌尾炎,就開了驗血和腹部CT 檢查單。兩小時后,拿到結(jié)果:闌尾尾部增粗0.8cm,有高密度陰影;輸尿管上部擴張。我又回去找接診大夫,他仔細查體后排除闌尾炎,認為可能是尿路結(jié)石,便給泌尿外科打電話,請求協(xié)查。
上了二樓分診臺,三測體溫,才見到泌尿外科大夫。他問了病情后判斷不是結(jié)石,不然我不可能好整以暇地坐在他面前,早就滿地打滾了。開了兩盒頭孢地尼后,大夫就讓我走了。
我一琢磨,不行啊,之前也吃過消炎藥,但不管用,還是回頭去找急診外科大夫。大夫說,要不給你輸點液吧,這樣消炎快。我忙點頭如搗蒜,乖乖輸液去了。這一輸就是3 天,但效果并不明顯,又續(xù)兩天。最后一天晚上,疼痛再次來襲,我又一宿沒睡。第二天一早,我就打車直奔三甲醫(yī)院B的急診中心。
一番填表、測體溫后,終于邁進急診外科診室的門。一名大夫聽完我的講述后,重新開了驗血、驗?zāi)蚝透共緾T 檢查單。我這才知道,三甲醫(yī)院與三乙醫(yī)院不互認檢查結(jié)果。
等我拿到最新的檢查結(jié)果,這回闌尾倒沒看出啥來,輸尿管依然狹窄。我回到外科診室時,之前的大夫已經(jīng)交班,換了一名稚氣未脫的小大夫。小大夫也拿不準病因到底是什么,建議我去看婦科。正好主任來了,他趕緊上報。主任在我肚子上按了一圈后,懷疑是腹股溝韌帶拉傷,讓我掛個骨科試試,看我疼得可憐,就開了點止疼藥。
我立時就蒙圈了:到底是婦科還是骨科的事兒?兩相權(quán)衡后,感覺看婦科更靠譜。114 公眾號上A 醫(yī)院根本掛不上號,我決定換家醫(yī)院,一頓操作猛如虎,才掛好C醫(yī)院的婦科。
C 醫(yī)院的婦科大夫是女性,溫和又專業(yè)。換了新地方,驗血、驗?zāi)蛞廊徊荒苌?,又加上B超檢查。檢查結(jié)果是:統(tǒng)統(tǒng)不正常!宮頸有個良性囊腫可以不用管,但輸尿管問題堅如磐石。女大夫直言,這是泌尿外科的事,趕緊去看。
幾天后的預(yù)約日,我一早就直奔C 醫(yī)院泌尿外科。本以為主任醫(yī)師會跟我多聊聊病情,沒承想,對方又是大筆一揮,開出一撂檢查單:驗血、驗?zāi)?、核磁共振?/p>
中午快下班才拿到前兩項結(jié)果,核磁共振要一周后才能做。我又去找主任醫(yī)師,滿心希望他能給一個明確解釋。他瞅了兩眼,答道:“只看這兩項沒意義,等核磁共振結(jié)果出來吧。”我不甘心,又問:“腎有積水了,我是不是看下腎病科?”他說:“可以呀?!?/p>
于是,轉(zhuǎn)天我又摸到腎病科。接診大夫很客氣,給我科普了一下:泌尿外科與腎病科雖同屬腎病系統(tǒng),但前者是腎外科,即管轄“硬件”問題,后者是腎內(nèi)科,負責“軟件”故障。得泌尿外科來判斷到底是硬件問題還是軟件問題。為安撫我,讓我不白跑一趟,他給我開了張微生物尿檢單,并叮囑:“輸尿管狹窄已影響腎功能,必須趕緊治。”
隨后,輸尿管核磁共振和動態(tài)增強檢查終于排到了。因為太疼,等待的同時,我還去了疼痛科。大夫懷疑是恥骨筋膜炎,開一堆內(nèi)服外用藥。
4 天后拿到報告:炎癥可能性大,不排除腫瘤,建議結(jié)合臨床。我趕緊掛了個100 塊的陳姓知名專家的號,帶上所有片子和報告請他解讀。
陳專家頭一句話就把我嚇傻了:“得做手術(shù)?!蔽已杆俦P算一下大概費用,誠惶誠恐地問:“要多少錢?”專家明顯不悅地回道:“腹腔鏡4 萬元,機器人手術(shù)七八萬元。”我心里一哆嗦:“能保守治療嗎?”專家看我一眼,提高嗓門道:“都懷疑腫瘤了,還這么不重視?”我小聲說:“不是說炎癥可能性大嗎?”專家敲了下桌子說:“那只是可能。先驗個尿吧?!蔽殷@住了:“驗過好多次了?!睂<腋桓吲d了:“2500 元的尿驗了嗎?”我只能搖頭:“沒有。”專家遞過來幾張紙:“拿單子,出去看須知,看懂了去交費?!蔽邑撚珙B抗:“您能給我開點藥嗎?疼得厲害……”專家的目光從眼鏡片上方投過來:“沒弄清楚病因,沒法開藥?!蔽易プ∽詈髾C會問了句:“那我這疼是因為輸尿管狹窄引起的嗎?”專家的回答天衣無縫:“可能吧!”
坐在候診區(qū)攥緊須知研讀,我忍不住號啕大哭,哭自己命運多舛,哭疼痛不止,哭沒法確診,哭手術(shù)費錢,哭一個人面對一切好可憐……
那幾天,我差不多擁有了嬰兒般的睡眠——哭累了睡,睡醒繼續(xù)哭。
實驗室的老師特別好,本來需要5 天才能出結(jié)果,但第3 天一早就來電告知“沒有腫瘤細胞”,激動得我捧了一束鮮花去取報告。
老師翻著報告問:“你什么問題?尿血嗎?”我搖頭:“沒有。輸尿管狹窄,懷疑炎癥,不排除腫瘤。”老師“哦”了一聲,又問:“給你開消炎藥了嗎?”“沒有?!蔽倚睦铩翱┼狻币幌隆_@明顯話里有話啊!或許是同一個科室的,不能說太明白了,得罪人。完了,我被耽誤了。立時,我就決定換醫(yī)院了。
就這樣,我又折返B 醫(yī)院,一咬牙,在114 上搶了個500 元的泌尿外科知名專家特需號。
知名專家果然牛,“一拖二”的團隊班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跟兩個學生交流,教他們開單子,氣氛異常嚴肅凝重。我又拿到了三份檢查單子,其中一份還是排除腫瘤細胞的尿檢,劃價是1500多元。知名專家說得很委婉,上一家醫(yī)院2500 元的尿檢“準確度不高”。
什么?不是價格越貴越準確嗎?我的三觀坍塌了。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我的情況是不是很嚴重?”知名專家和藹可親地安慰道:“你的比較復雜,別緊張,等結(jié)果出來再說?!?/p>
沒想到,結(jié)果還沒出來,我的恥骨部位卻因貼膏藥時間長患上接觸性皮炎。于是,取報告那天,我分別掛了一個皮膚科普通號和一個300 元的泌尿外科特需號。
一頓疲于奔命后,我手里多了一堆治皮炎的藥,還有一張利尿腎動態(tài)檢查單。利尿腎動態(tài)報告顯示,輸尿管狹窄,腎功能受損——這打一開始我就知道,耳朵都聽起繭子了。問題是,怎么治?“必須做手術(shù),放支架?!敝x天謝地,300 塊掛號費的大夫總算給出明確的治療方案。
“放完之后是不是就不疼了?”
“可能會緩解?!边@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回答再一次把我燃起的希望掐滅了。
次日,拿到四項感染病復查結(jié)果,上膀胱鏡室預(yù)約了手術(shù),疫情期間依然人滿為患,要等上20天。至此,我已經(jīng)疼了整整44天,但仍然沒有大夫能夠明確告訴我,到底是為什么疼。
猛然想起之前有大夫建議看骨科,我就問了相熟的骨科大夫X,他任職某中醫(yī)院,也是三甲醫(yī)院。他讓我趕緊來一趟。
X 認真地查了一溜兒,懷疑是腹股溝疝氣引發(fā)疼痛,開了核磁共振和B 超單子。B 超室檢查時,確實發(fā)現(xiàn)了腹股溝處有包塊。X 建議回B 醫(yī)院再檢查,確診后就地住院做手術(shù)。
這回接診的是B 醫(yī)院普外科的史大夫。我邊說邊哭,希望能盡快確診,好安排住院,一定會配合全面檢查云云。看我哭得可憐,他的目光明顯溫柔了許多,言語也很和氣。
我捧上一堆片子,他只挑了CT 的看,“核磁共振沒必要,CT就很清楚了”。我一聽就感覺糟了,自己被過度檢查了。史大夫的檢查手法老到,查完驚訝地告訴我,那不是疝囊,是脂肪塊,說白了,就是胖的。我感覺他強壓住的笑意都要從眼睛里溢出來了。他征詢我的意見“如果實在不放心,就再做個B 超?!蔽冶仨毻?,查清楚才踏實嘛。
B 超結(jié)果證明,史大夫的判斷準確無誤。“你這就是典型的輸尿管疼痛?!笔反蠓驍蒯斀罔F的口氣,就像定海神針,一下就把我心中鋪天蓋地的陰霾巨浪都平復下來了。兩個月了啊!我跟12個大夫打過交道,其中不乏說出名字能嚇人一跟頭的知名專家,但始終沒有人能給出明朗確鑿的答案。而他是第一個!我能理解專業(yè)人士的謹小慎微,沒有十成的把握不下論斷,但沒個準話兒,患者的一顆心總是懸在空中,實在是太煎熬了!
人好心善的史大夫還給我支招:開檢查單子就找普通大夫,看報告才找專家。臨出門,他一再叮囑:與其天天跑醫(yī)院,不如在家勤鍛煉。這話“透心涼”,但我“心飛揚”,忙不迭地答應(yīng)著,千恩萬謝地離開診室。
由好友護駕,我走進手術(shù)室,忐忑不安地躺上了手術(shù)臺。
沒有麻藥,導管牽引著雙豬尾管,從尿道一路往上,直奔腎臟。當它穿過足足有一個食指這么長的“無比熟悉”的疼痛區(qū)時,鉆心的痛激得我“嗷”的一聲叫出來。那一刻,我心里亮堂了:就是它沒跑了,絕對是輸尿管的事。
術(shù)后,疼痛減輕了九成半。不過,3 個月后還要取出雙豬尾管,否則會有隱患。
這個手術(shù)總共只花了不到2000 元,與C 醫(yī)院的報價相比,天壤之別。幸好當初我有定力,否則不僅花一大筆錢,還遭大罪。
至此,曲折漫長的求診之路終于走到尾聲。初次問診時還裹著厚羽絨服,這會兒穿薄襯衫還嫌熱,2020 年四分之一的光陰都耗費在這件事上了。而我也從一個根本搞不清內(nèi)科與外科的小白,蛻變成略曉就診流程、基本了解人體結(jié)構(gòu)、能聽懂一些專業(yè)術(shù)語的初級病人。
這場病雖痛苦,但也有所得,有所感,有所悟——
一是病魔無情,但人間有義。
這段日子,真心誠意關(guān)心者有之,虛頭巴腦假仗義者有之,落井下石使陰招者有之,真是一幅活生生的浮世繪:遠赴美國的同學、千里之外的師友天天記掛,時刻關(guān)注點滴進展;相熟的、不相熟的同事悄無聲息地送來阿膠糕、電熱杯、水果、營養(yǎng)品;從前的室友特意趕了兩小時路回來,靜忙做飯、照料。但也有那說風涼話造謠說是“裝病”的,還有口惠而實不至,手握豐厚醫(yī)療資源但一毛不拔,事后卻抱怨我“做手術(shù)應(yīng)該通知一聲”的,更有明知你病痛纏身仍不管不顧死皮賴臉求教的……我倒不生氣,只是好笑——連表演都懶得裝了,您真是實誠啊!所以,要想知道誰真情誰假意,就看你落難之時身邊人的反應(yīng)。
二是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
俗話說“親生兒子不如傍身錢”,過日子得精打細算,說不好啥時候就有一大坑等著你。別老嫌掙得少,身體健康就是在攢錢。到了醫(yī)院,啥病都不叫病,啥癌都不稀奇。
三是要相信專業(yè)人士,但不能盲從。
疾病診斷專業(yè)性很強,當然要相信醫(yī)院、依靠大夫,但自己也要有主見。主見從何而來?平時努力提高醫(yī)學素養(yǎng),需要做重大決策時,不恐慌,不焦慮,不盲從,多跑幾家醫(yī)院,勤咨詢病友、醫(yī)生、朋友,綜合研判,對自己的生命健康負責。
昨日已去,來日可追。接下來,我最重要的功課,就是學會跟雙豬尾管和平共處3 個月。看著CT 片子上,雙豬尾管兩頭彎彎如向上攀緣的藤蔓一樣的剪影,突然想起加繆的一句詩:“在隆冬,我終于知道,我的身上,有一個不可戰(zhàn)勝的夏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