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尹光華
《石渠寶笈初編》有別于其他著錄處,是對歷朝名家作品以真贗、摹臨及藝術水準分為上等或次等。上等者對其材質、尺寸、款識、題跋等著錄甚詳,并附有編者的考證,次等者則所記較略。編者的態(tài)度甚為分明。
說起編者的態(tài)度,我相信在初編時期,不論是石渠館臣還是乾隆本人,都曾努力遵循著乾隆在上諭中指出的先要“詳加別白”,再定作品等級的基本原則。有一事值得一提,乾隆初登基時,他在青宮時的一批藏品隨著他一起被帶入紫禁城。據《清乾隆朝書畫來源考》一文作者統(tǒng)計,共有38件。〔1〕就我所見,卻至少有43件,甚至更多。這些乾隆青年時代的藏品,每一件都有弘歷寶親王時期的詩題。但其中除張照兩件、趙孟頫《書中峰上人懷凈土詩》和王原祁兩軸被評為上等外,其余都被列為次等。那些號為唐宋元明名家之作,目前大多還存于世上,有些已刊載于臺北《故宮書畫圖錄》,如郭熙《峨眉雪霽圖》、李昭道《蓬萊宮闕圖》、趙伯駒《滕王閣圖》、唐寅《秋林高士圖》、仇英《清明上河圖》〔2〕等。從圖錄上已完全可以肯定皆非真跡,有些甚至是拙劣的偽作。另有一件趙伯駒《仙山樓閣圖》,今藏故宮博物院,徐邦達定其為偽,楊仁愷稱其為明代蘇州片?!?〕這些品質存在問題的作品在《石渠寶笈初編》中都被定為次等,都可證《石渠寶笈》編纂者對這些作品的品級評定基本是嚴肅的,其論斷基本是正確的??墒且松钏嫉氖?,上述所有作品都有乾隆在寶親王時期的題跋??梢韵嘈胚@些編纂《石渠寶笈》的乾隆近臣,如沒有得到皇帝的許可,是不敢將這些有皇上親筆題贊與鈐印的作品都打上“次等”這樣的差評的。上述這種情況證實了以下幾點:一、乾隆青年時代的鑒賞眼力水準甚差。像郭熙《關山積雪圖》、王振鵬《魯恭三異圖》、戴進《扁舟訪客圖》等如此低俗的偽劣之品尚不能分辨,仍要題詩贊譽,未免令人失望。二、乾隆青宮時的題詠大多不題于古畫本幅,立軸一般都題于詩堂,手卷多題于隔水裱綾上,并不像他當了皇帝后隨意在本幅上信手題詠,有時一題再題無數次,題得不滿意時會刮去重題,破壞了畫面而好像并不痛惜。對古畫珍惜的態(tài)度前后判然有別。三、在乾隆督促指導下完成的《秘殿珠林石渠寶笈初編》,所以能將上述藏品都定為次等,說明乾隆君臣對這一巨著編纂的態(tài)度是認真的,有些誤定真?zhèn)蔚男袨槭钦J識問題,而未必是皇權干預的結果。四、乾隆能同意館臣將他那么多舊藏定為次等,說明他的鑒識水準在當了皇帝的八九年間已有了長足的進步。五、在剛登基的這些年,乾隆尚比較開明,對青年期鑒識的失誤敢于承擔責任,敢于載之史冊而不忌諱,對于君臨天下、高高在上的封建帝王來說是難能可貴的。
《石渠寶笈續(xù)編》啟動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春正。因為從《石渠寶笈初編》完成之后的四十余年間,每遇帝后大慶朝廷盛典,“臣工所獻古今字畫又不知凡幾”。王杰、董誥、彭元瑞、金士松、沈初、阮元、那彥成等奉命于是年正月開始編纂《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續(xù)編》。內容在初編的基礎上又增加了歷代舊拓法帖、清宮所刻《三希堂墨妙》拓本,以及南巡、大閱、禮器、鹵簿、職貢等圖。不再評分等次,論述與考證則更為詳盡。體例集明清諸家特別是孫承澤、卞永譽、高士奇著述之長,不僅對作品的描述、諸家的題識、印章著錄更為詳備,更以按語的形式對作品及其流傳等作多方面的考證,對作者、跋者的生平都有較詳細貼切的介紹,體例比初編更為完備,“是以既博且精,非前代諸譜循例著錄者所可同日語也”〔4〕。
《石渠寶笈三編》啟動于嘉慶二十年(1815)二月,上諭著英和、黃鉞、姚文田、胡敬等參與編著。增加了嘉慶宸翰及南薰殿所藏歷代帝王及圣賢名臣畫像。著錄及按語更為詳盡,所載收傳印記各就其先后次序登錄,更周到地考慮到后之覽者的核實考訂。
由于《石渠寶笈》藏品數量大,卷帙浩繁,因此開創(chuàng)了以收藏地點分卷,以璽印異同分編的全新體例?!妒汅懦蹙帯飞系葧嬧j五璽:“乾隆御覽之寶”“乾隆鑒賞”“三希堂精鑒璽”“宜子孫”“石渠寶笈”。次等鈐二璽“乾隆御覽之寶”(或“乾隆御賞之寶”)、“石渠寶笈”。不論上等、次等,都加蓋藏殿閣印,如“乾清宮鑒藏寶”或“御書房鑒藏寶”等。
《石渠寶笈續(xù)編》在上述五璽外,加鈐“石渠定鑒”“寶笈重編”及殿閣印。此即所謂“八璽全”者。已入《石渠寶笈初編》的作品,又經重題品鑒者,則加蓋“石渠繼鑒”印。據阮元《石渠隨筆》卷八所記,凡無“石渠定鑒”“寶笈重編”二璽者,則都不入《石渠寶笈續(xù)編》,“或貯庫,或發(fā)盛京,或賞諸王及軍機大臣,南書房尚書房翰林”?!?〕
《石渠寶笈三編》在乾隆五璽之外加鈐“嘉慶御覽之寶”“嘉慶鑒賞”“寶笈三編”諸印,有時在乾隆三璽“乾隆御覽之寶”“石渠寶笈”“宜子孫”外加鈐嘉慶三璽及殿閣印。
至此清代宮廷的大部分藏品都被輯入這一集中國著錄書籍大成的皇皇巨著之中。不過,由于時代的局限,書畫鑒定學在有清一代尚未建立,更由于乾隆對古書畫的癖好與對自己鑒定能力日甚一日的自信,常常在他連篇累牘的古書畫題跋中過早過多地表達了自己的鑒識意見。加以登基日久,個人的威嚴與日俱增,近臣們已養(yǎng)成一味屈從奉承的習慣,所以他的題識判斷往往就左右了諸翰臣的鑒考。上述種種原因,使這部巨著難免有誤判真贗、誤判年代的現象錯雜其中,這是鑒定界前輩及研究者早就揭示了的。
被乾隆顛倒是非錯判了的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真?zhèn)味硪咽谴蠹沂煜さ乃囆g趣聞了。由于弘歷對“子明卷”已有了定論,臣工們的發(fā)聲就一律傾向于皇帝。那個曾經發(fā)現“無用師卷”是真跡的沈德潛也在君命之下不得不在偽作(子明卷)上作了違心的題跋。不過頗有真見的他還是隱晦地批評了群臣一窩蜂地趨奉皇帝真?zhèn)五e訛的誤斷,“眾眼迷云亦云藝苑遭逢會有時”〔6〕。聲音雖然微弱,但二百年后,《富春山居圖》真?zhèn)沃畡e已有了公論,沈德潛亦可含笑地下了。
被乾隆否定的另一名跡趙孟頫的《書蘇軾煙江疊嶂圖詩沈周、文徵明補圖卷》,是一件著名的傳世佳作。卷前有李東陽篆書引首“松雪真跡”四字,卷后有沈周、文徵明補圖,并有項子京、陳繼儒跋,曾經明人章文璐、王槐雨、宋犖遞藏。文、沈為有明一代大鑒定家,能為此卷補圖已說明了他們的態(tài)度,項子京、宋犖亦是有實力的鑒藏家。晚明時李日華見到此卷后對趙書也極為稱賞,稱它“筆法雄厚,徐季海、李北海、柳誠懸、顏清臣無不有也”〔7〕。而乾隆視若無睹,居然在本幅卷端直書“雙鉤贗作之佳者”〔8〕。其實《石渠寶笈續(xù)編》編纂之一阮元在他的《石渠隨筆》中,亦已對乾隆的武斷表達了意見。他這樣說道:“趙孟頫《書蘇軾煙江疊嶂圖詩沈周、文徵明補圖》一卷,有項子京、宋牧仲藏印,又有牧仲官印,引首及原幅有李西涯字,草篆極蒼古。趙書乃仿《岳麓寺碑》,卷首御筆題雙鉤贗作佳者,誠然?!薄?〕阮元既追溯考證了本卷迭經名家藏遞傳過程,更指出趙孟頫此卷書法的淵源(仿李邕《岳麓寺碑》),自然是認可了趙孟頫此卷。所以他沒有用堂皇的贊詞來稱頌乾隆帝的“英睿卓識”,只是淡淡地用模棱兩可的“誠然”二字來敷衍皇上的鑒賞意見。在皇權意識膨脹到極點的乾隆暮年,他和沈德潛一樣,在皇帝的錯誤面前保持了清醒。但這種清醒,因為表達含糊,很難引起人們的注意,亦是這些藝苑名跡的遺憾之一。
前文所說在《石渠寶笈初編》時期,乾隆的詩題(包括青宮時所題)并未完全左右《石渠寶笈》編纂者的判斷,對于翰臣們的意見,乾隆還是相當尊重??墒堑搅恕妒汅爬m(xù)編》時,唯我獨尊的皇權意識已隨處體現?!妒汅懦蹙帯窌r,歷代藏印及題跋總著錄于前,御題往往著錄于后?!妒汅爬m(xù)編》則一反前例,在描述作品內容,記錄作者款題后,首先錄入的必是御題,然后才是各家題跋與藏印,尊卑儼然有別。
[明]仇英 赤壁圖 23.5cm×129cm 紙本設色款識:仇英實父制。鈐?。菏荩ㄖ欤?仇英之?。ò祝?/p>
《石渠寶笈續(xù)編》時期,由于梁清標、安儀周等大鑒藏家所藏的珍品基本已歸入內府,照例如沈初《西清筆記》所說。因為弘歷欽定“乾隆十年后所得書畫不欲多于前編之數”,因此選擇余地較大,失誤應該更少。但事實并非如此,原因之一就是我上文所說,乾隆好題,有他題跋表了態(tài)的作品,翰臣們已不敢不收入《石渠寶笈續(xù)編》之中。重華宮藏有一幅趙孟頫的《蘭亭修禊圖軸》〔10〕,從臺北故宮博物院出版的圖錄看應該是晚明時的蘇州片。畫幅左上落款二行:“蘭亭修禊圖。至正癸丑暮春之初寫于山陰道上,子昂?!壁w孟頫卒于至治二年(1322),并未活到至正年,此為一誤。又至正共二十七年,其間并無癸丑年,此則更誤。以此即可斷定此為偽作無疑。若再深究,則它的落款形式亦露出了破綻。元初人落款,立軸基本不書畫題,更不將畫題與年款并列書寫在一起。任何一個畫家的畫風都有時代的烙印,而落款的格式也有時代共同的習慣。乾隆不辨就里,居然還在畫上大書“韻事 傳神”四大字。一件很容易鑒別的贗作就此混入《石渠寶笈續(xù)編》之中。
《秘殿珠林石渠寶笈》初、續(xù)、三編容量巨大而成書甚速,也可能是有些作品疏于考證的原因之一。御書房著錄的李公麟《九歌圖米芾書詞卷》是一件錯謬甚多的偽作。該圖絹本,自署“九歌圖,龍眠居士制”〔11〕。李公麟作畫,使用材質有自己特殊的習慣。元人湯垕在他的《古今畫鑒》中就曾說李公麟作人物鞍馬“獨用澄心堂紙為之,唯臨摹古畫用絹素著色”〔12〕。董其昌贊同此說,他用兩則題跋證實了湯垕的論斷?!?3〕湯垕是元代鑒賞大家,他與李公麟生活的年代相去不遠,其說應該可信。董其昌目盡天下名畫,他以所見李公麟的幾幅真跡作論據,故亦可征信。就今日能見的李公麟作品看,《五馬圖》是其自制的寫實畫,即為紙本,而《臨韋偃牧放圖》因是臨摹之作,便用絹素,可見文獻記載之不誤。而《石渠寶笈初編》著錄的這件《九歌圖》,落款自稱“龍眠居士制”,說明這是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不應該用“素絹”的。此為疑點之一,而更多的問題還出在米芾的跋中。跋不長,故錄之如下:“余嗜騷詞,愛李畫,癖不能解。因用秦隸為述古書九歌。述古善鑒者,視斯起為余何如?熙寧丁巳仲夏襄陽米芾記?!倍∷葹樗紊褡谖鯇幨辏?077),米芾27歲。述古是神宗時代名臣陳襄之字,時年61歲。米芾時任長沙椽〔14〕,官職卑微,而陳述古時任尚書右司郎中,樞密直學士,年齡、職位與米芾差距甚大。在此之前,陳述古亦有一段外放時間。他在熙寧四年(1071)出知河南陳州,五年(1072)又知杭州,都不可能與剛二十出頭藝術才華與聲名未彰,并一直在桂林和長沙的米芾有所交往。另從陳襄《古靈集》、米芾《寶晉英光集》〔15〕中,我亦未發(fā)現陳、米二人有任何交往的信息,甚至連相互的姓名都未曾提到過??梢娢鯇幨辏?077),27歲身居湖南長沙的青年米芾,為身在京師的前輩名臣陳襄題李公麟《九歌圖》,是純屬子虛烏有的事。另一可疑的是米芾自題“用秦隸為述古書九歌”云云,其語氣根本不像對待身份懸殊的長者,卻更像是對熟悉的同輩友人,已不可信。而自稱用“秦隸”書,則更怪!因為“秦篆漢隸”是慣常的書法史知識,早已成為書法界約定俗成的習慣用語。盡管四十多年前在云夢睡虎地出土過一些秦代簡牘,用方折之筆寫篆書,約略有些隸意,或許開了此后漢隸的先河,但北宋米芾必定無緣見到這種簡牘,不可能寫出“秦隸”這樣的特殊名稱。而且米芾并不擅于隸書,連楷書也非專長,這是宋高宗趙構早就說過的。〔16〕我們至今未曾發(fā)現過米芾的隸書作品,何況書寫《九歌》這樣洋洋兩千言的長篇辭賦。因此不論從哪種角度看,這件李、米合璧的《九歌圖卷》,一定是臆造的偽作,如《石渠寶笈》編者能多加考訂,估計就不會入錄了。
《石渠寶笈三編》這類問題亦不少,延春閣所藏趙伯駒《瑤島仙真圖卷》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17〕也是明末清初時蘇州片。畫法細謹而帶俗韻,很多仇英的偽作亦用此畫法,與宋畫無涉。卷后有劉辰翁、胡建民、徐賁、沈粲詩題,劉、胡、徐三人詩皆抄自明人劉溥《草窗集》之《太液池歌和建安楊少傅》《醉仙歌》及《萬歲山歌和東里楊少師》〔18〕,而且多有缺句。劉辰翁是宋末元初人,胡建民、徐賁皆元代人,不可能抄錄明代宣德時劉溥所作詩。而冠名沈粲的“宣和天子開畫苑”詩,則是元末明初時文人張羽《靜居集》〔19〕中的作品,第八句后還漏抄了二句。可見畫跋都是偽造的。
《石渠寶笈》諸編中還有一些問題值得研究,但對于著錄了上萬件作品的曠世巨著,少量有爭議的作品混雜其間亦在所難免。我們所以指出其瑕疵,不過是想在泥沙俱下的藝術市場中,以此提醒自己及朋友們謹慎地對待已經出現,今后還會出現的“石渠藏品”。薛永年在《石渠寶笈與書畫鑒藏》一文中提到民國譚敬的團伙作偽。〔20〕我也曾在美國某博物館見過一件傳為元盛懋的山水軸,與現藏故宮博物院的原作畫得極像,印章、款字的結構位置亦完全一致,該博物館承認那是譚敬的仿作。香港佳士得2008年12月曾經拍過一批譚敬團伙做的宋元明清畫作,有宋人《秦府十八學士圖卷》,元趙原《秋山幽樹卷》、明董其昌《仿古山水圖》、項圣謨的《山水》卷等。原作分藏于中外博物館,亦多《石渠寶笈》藏品。人物、花卉、山水皆有,作偽水準相當高,如不見原作,頗易上當。譚敬之外,我還見過民國時偽造的多幅郎世寧畫馬圖卷,畫者不懂西洋畫法,缺乏郎世寧的光暗立體感和精準的造型,乾隆諸璽印泥火爆,作偽水準與譚氏團伙相差甚遠。而近世國內亦有專做乾隆御筆的,以立軸為多,因為乾隆字易摹,頗有幾分相似。這都是我們需要時時警惕的。
《石渠寶笈》著錄數量巨大,清宮未入錄的藏品數量更無法統(tǒng)計。這些作品幾乎都鈐有“宜子孫”一印,但可惜的是,它們既未長宜子孫,也未被子孫永保。乾隆去世,國運日衰,他之后的歷代帝王沒有一個是真正喜愛和懂得書畫藝術的。宮中藏品不是被束之高閣無人問津,就是被逐漸散出損毀,甚至在攜之逃亡后,廉價出售,換米糊口。凡物一至鼎盛便會日致衰落。世道輪回體現在收藏史上,亦體現在“石渠藏品”上。
其實,宮中藏畫的逐漸散出,從清初就已經開始,清代順治、康熙二帝便有賜畫賜書籠絡群臣之舉措。乾隆帝本人因為宮藏富贍,賜畫給王公大臣就更為大方。研究者揭示,乾隆賞出最多并形成規(guī)律的是歷年元月的重華宮茶宴。據吳雪杉統(tǒng)計,自乾隆八年(1743)至嘉慶二年(1797),乾隆舉辦的重華宮茶宴“總計約有四十八次,與宴大臣計一千四百七十三人次”〔21〕。賜畫可能要在兩千幅以上,大多蓋有乾隆五璽,且多有乾隆御題。其中金人李山《風雪杉松圖卷》、唐寅《枯槎鴝鵒圖》等都尚存于世。唐寅一軸今藏在上海博物館,是他花鳥畫代表之作。而金人畫尤不多見,該卷更是李山的傳世孤本,且畫得精彩,并有同時王庭筠、王萬慶父子長題,安儀周稱之為“書畫兼美,可稱無上妙品”〔22〕??梢娭厝A宮茶宴賜出之物水準不低。
除重華宮茶宴這樣有規(guī)律的賜畫之外,乾隆也會在某些特定場合隨機賞賜。沈初在他的《西清筆記》卷一稱:“辛亥(1791)上命續(xù)編《石渠寶笈》《秘殿珠林》二書因于欽定入書之外,分賚皇子皇孫內廷臣工。先是上已取《石渠寶笈》所藏畫軸五百分賚矣,至是復有加。余前后所得共三十余件?!薄?3〕而《石渠寶笈續(xù)編》的另一編纂者阮元則在其《石渠隨筆》中有更詳細的記載。他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參與編纂過程中得到賞賜的古畫有《宋人貨郎圖》、《元人戲嬰圖》、董其昌《手札》冊、惲壽平《山水》冊等七件,〔24〕數量亦不少。
[宋]佚名 瑞應圖 34.5cm×1463.3cm 絹本設色
還有一些未見記載的賜畫,其中更有顯赫的名品。學者薛永年從作品的藏印考出乾隆曾以陸機《平復帖》、黃庭堅《草書廉頗藺相如傳卷》、趙孟頫《雙松平遠圖卷》賞賜給其十一子成親王永,如今它們都分別珍藏于故宮博物院與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皆堪稱鎮(zhèn)館之寶。對于陸機《平復帖》,楊仁愷先生以為是嘉慶帝所賜,〔25〕今檢永瑆《詒晉齋集》可證楊先生之誤。這是永瑆自己說的:“丁酉(1777)夏上頒孝圣憲皇后遺賜,臣永得晉陸機《平復帖》墨跡。”并有詩曰:“平復真書北宋傳,元常以后右軍前。慈寧宮殿春秋,拜手擎歸丁酉年?!薄?6〕確切地說,這是乾隆的母親孝慈皇太后賜給他孫兒的。至于這一手卷上何以未蓋乾隆諸璽,王世襄先生《西晉陸機〈平復帖〉考略》一文已有高見,此處就不贅述了。
乾隆謝世,嘉慶帝雖然支持編纂了《石渠寶笈三編》,但他對藝術與鑒藏其實已沒多大興趣。以后諸帝更是漠不關心,名畫賜出越發(fā)隨心所欲,有些《石渠寶笈》著錄的唐宋名跡亦被毫不痛惜地賜出宮外。如嘉慶賜出的傳為唐韓幹的《照夜白圖》,道光賜給恭親王奕的宋徽宗《五色鸚鵡圖》、陳容《九龍圖》、王巖叟《梅花圖》,賜給曹文埴的趙孟頫的《二羊圖》,〔27〕都是《石渠寶笈初編》《石渠寶笈續(xù)編》著錄的國寶級重器。
諸帝賜畫不過是轉藏于臣工之手,尚在本土,而列強入侵則直接導致國寶流向海外。咸豐十年(1860),英法聯軍洗劫焚燒圓明園,難以數計的珍貴文物,包括書畫,被毀被搶,顧愷之《女史箴圖》等被掠走而輾轉進入西方博物館或被異國豪客秘藏。光緒二十六年(1900),八國聯軍攻入北京,洗劫故宮,歷代法書名畫又一次遭受劫難。舉世聞名的韓滉《五牛圖》及大量清代功臣像先后出現于近數十年海外市場,應該就是這兩次被劫的作品?!?8〕晚清由于政局不安定,清宮內府管理松弛,太監(jiān)偷盜文物已屢見不鮮。徐邦達、朱家溍、楊仁愷在他們的著作里對此都有披露,如傳為唐盧楞枷《六尊者像冊》,被太監(jiān)盜竊后藏于紫禁城漱芳齋戲臺底層,民國找到時“已霉壞得很厲害,有三幅的右半部已爛去數處,無法恢復了”〔29〕。另有一本《法書大觀冊》,其中有王獻之、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蘇軾等人墨跡十二種,亦被太監(jiān)“藏在漱芳齋前檐木炕的炕板下,夾在幾個破座褥中”,“所有十二帖后的御題和寶璽全部去掉,從痕跡上看,很有可能就是用手蘸了唾液匆匆擦抹的”?!?0〕而更可惡亦可悲的是,為掩蓋偷盜劣跡,在小朝廷要清點建福宮遺藏之時,該宮在“夜里突然發(fā)生火警,清點的和未清點的全部燒個精光”,“內務府后來發(fā)表的一部分糊涂賬里,說燒毀了金佛二千六百六十五尊,字畫一千一百五十七件”〔31〕損失之慘重,讀之令人痛心不已。
[宋]佚名 瑞應圖(局部) 34.5cm×1463.3cm 絹本設色
更大的浩劫是從1908年溥儀3歲時登上皇帝寶座開始。在他10歲左右,他的老師及身邊的幾個“大臣”趁他年幼無知,常要求他賞賜宮藏字畫。賞賜的品目都是這些內行專家們自己提出來的,至于不經賞賜,借而不還的就更難說了?!?2〕《閻立本孔子弟子像卷》《唐宋名臣像冊》《王時敏晴嵐暖翠圖卷》就是當時賞出的?!?3〕
1922年7月起,溥儀以賞賜其弟溥杰的名義,開始陸續(xù)將清宮舊藏的宋元善本書籍二萬余件,宋元明清名家字畫一千三百余件偷運出宮,〔34〕此后又轉移至天津,繼又運至沈陽偽滿洲國所謂的皇宮中。溥儀寓天津時,就多次向日本及美國人出售盜出的古代名畫,他自己就說有幾十件之多?!?5〕他的侍從之臣胡嗣瑗在其1931年3月18日的日記中詳細記錄了一次售畫受騙經過:“前充皇后英文女教習美人任蘭菘引一美國人,自稱為該國博物館員某者,來看內藏書畫,檢購十二件匆匆劃出價馬(碼),遂分卷而去,去后查視,竟多取去一件,所劃之價與原擬數目不及十分之一”,“通過交涉終于索回了李成《寒林圖》《茂林遠岫圖》、燕文貴《溪風圖》、宋人《牧牛圖》《豳風圖》《花卉》等六件”〔36〕??梢婁邇x的愚妄無知及那位美國博物館員與英文女教習利欲熏心、沆瀣一氣的欺詐手段何等卑劣無恥。
另據記載溥儀在天津售出的還有王獻之《中秋帖》、王珣《伯遠帖》等,賞出的則有唐閻立本《歷代帝王像卷》《步輦圖卷》、五代《閬苑女仙圖卷》〔37〕以及宋李公麟《五馬圖卷》、鄭思肖《墨蘭圖卷》、金王庭筠《枯竹幽槎圖卷》等,〔38〕都是國寶中之國寶。無知而輕率,令人為之感嘆不已。
1945年8月,日本戰(zhàn)敗,溥儀與僚屬選擇了宮藏的部分珍貴珠寶及一百余件法書名畫,上下六十余人狼狽逃往通化大栗子溝,并在該偏僻的邊境小鎮(zhèn)逗留了一些時日,為糊口以廉價賣掉了一些珠寶與字畫,其中有元趙孟頫杰作《水村圖卷》及南宋初院畫《高宗瑞應圖卷》等。此后他被蘇聯紅軍及解放軍俘獲,剩余的一百多件法書名畫終于被繳沒歸公。其中有唐歐陽詢《夢奠帖》,張旭《草書古詩四帖》,以及宋歐陽修、陸游、朱熹、文天祥等人的書法作品,繪畫則有唐周昉《簪花仕女圖卷》,五代黃筌《寫生珍禽圖卷》、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圖卷》、李成《茂林遠岫圖卷》、李公麟《臨韋偃牧放圖卷》,宋徽宗《瑞鶴圖卷》《摹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卷》等一百余件歷史名作,終于回歸故宮并分藏于東北各博物館。
溥儀出逃沈陽偽宮小白樓,守軍哄搶文物的風波已是舉世皆知的了。就是這次哄搶,很多珍稀書畫被撕成碎片,近千件歷朝遺珍被劫掠一空,并很快出現于市場,其中大量流入海外。楊仁愷先生統(tǒng)計,光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弗利爾美術館、納爾遜藝術博物館等就至少收有五六十件之多,其中郭熙《樹色平遠圖》、屈鼎《夏山圖》、喬仲?!逗蟪啾趫D》、趙佶《四禽圖》《五色鸚鵡圖》、黃庭堅《李白憶舊游詩》《廉頗藺相如傳》、米芾《吳江舟中詩》等無不是國之重寶。而有些名作被那些“國兵”帶回家鄉(xiāng)后,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東北舉行土地改革時,或被塞入灶中,或被埋入土里,前者有王羲之《二謝帖》,岳飛、文天祥《真跡合卷》,馬和之畫《詩經圖》卷,陳容《六龍圖卷》及沈周、文徵明手卷等都被燒為灰燼,后者有唐杜牧《書張好好詩卷》、傳唐李隆基《賜毛應知恤詔》、宋朱熹《自書城南二十詠卷》、元王振鵬《伯牙鼓琴圖卷》等,因埋入地下而遭霉變腐蝕。有專家稱此為“歷史上屈指可數的第四次大災禍”〔39〕。
1948年,東北文物管理委員會開始調查收繳征集小白樓被盜劫的文物珍品,舊日攫得文物回鄉(xiāng)的“國兵”開始陸續(xù)上交文物,一些古玩商亦將囤得的一部分清宮散佚書畫出讓給國家,北宋崔白《雙喜圖》、趙昌《寫生蛺蝶圖》、南宋趙伯《萬松金闕圖》都是在這時期征得的名作。天津方面“國兵”交出的則有北宋《會昌九老圖》等。國民黨起義將領中深明大義者如鄭洞國等也將手中的國寶獻出,其中有五代楊凝式《夏熱帖》、唐摹《萬歲通天帖》、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等傳世極品。此后,隨著各地博物館的紛紛建立,很多藏家亦隨之將自己多年珍藏的愛物或捐贈或低價出售與博物館。其中最為國人稱道的是北京張伯駒先生,他曾將自己用巨款購買的晉陸機《平復帖》、隋展子虔《游春圖》、唐杜牧《行書張好好詩》、宋徽宗《雪江歸棹圖》、宋楊婕妤《百花圖》等捐贈故宮博物院及吉林省博物館。而上海則有顧公雄、劉靖基等,前者先后捐出宋魏了翁行書《文向帖》,元趙孟頫、崔彥輔《吳興清遠圖合卷》,倪瓚《竹石喬柯圖軸》等三百余件。后者則捐出宋吳琚《行書五段卷》,元趙孟頫《行書十札卷》、倪瓚《六君子圖軸》,明董其昌《秋興八景圖冊》及《石渠寶笈續(xù)編》著錄被乾隆稱為“國朝第一卷、王第一卷”的清王《重江疊嶂圖卷》等四十件〔40〕。另如天津之張叔誠、四川之李初梨等也都曾將其畢生所藏捐出。20世紀中后葉這種豪舉還有很多,不能一一列舉。
[東晉]王羲之(傳) 平安帖 24.5cm×13.8cm 絹本釋文: 十二月六日,告姜道等:歲忽終,感嘆情深,念汝不可往。得去十月書,知姜等平安,眷故不平,復懸心。頃異寒。
[明]陸治 云川圖 41.4cm×148cm 紙本設色 1551年款識:嘉靖辛亥九日,包山居士陸治作。鈐印:陸氏叔平(白) 包山子(白)
而另一種國寶回歸的途徑是國有博物館的征集。新中國成立初期,隨著政局的穩(wěn)定、經濟的恢復,各地博物館相繼成立,故宮博物院的徐邦達、劉九庵,上海博物館的謝稚柳,遼寧省博物館的楊仁愷諸先生皆以各自的精鑒卓識及畢生精力為博物館征集歷代書畫名品。據徐邦達先生說,20世紀50年代初,他在北海團城為國家文物局收購古書畫,每天有拎著大包小包書畫的故家排成長隊求售,而琉璃廠各古玩店的書畫庫房到處堆滿字畫卷軸任你挑選。當然,南方同樣如此,與三百年前孫承澤所記“滄桑后名畫滿市”的景象如出一轍。而楊仁愷先生因為地理的優(yōu)勢,征得的石渠舊藏尤其豐富。就此,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及遼寧省博物館從無到有,成為舉世矚目的收藏重鎮(zhèn),諸先生的貢獻舉足輕重,這是后人不可忘記的。
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藝術市場在各地拍賣公司紛紛成立之下開始繁榮興旺起來。而國家對私人文物收藏的解禁,使中國藝術品的價格一路飆升,中國書畫特別是《石渠寶笈》藏品的出現,不僅吸引了各路藏家、投資者,也吸引了無數愛好者及媒體的關注。一些隱匿的藏家開始在新形勢下將父祖遺存的古書畫選擇自己信任的拍賣公司進行公開拍賣。中國嘉德以一貫的誠信與研究能力獲得賣家與買家的廣泛信賴,自從1995年拍出清沈煥《皇清職貢圖》、徐揚《南巡紀道圖》、明陸治《云川圖》以后,幾乎每年都有《石渠寶笈》藏品參拍。2000年秋至2003年春,就有三件極為珍貴的《石渠寶笈》藏品在嘉德拍出并引起極大轟動。它們分別是宋高宗真草二體書嵇康《養(yǎng)生論》卷、宋徽宗《寫生珍禽圖》卷、隋人書史岑《出師頌》卷。前者被上海博物館購得,后者被故宮博物院購歸,《寫生珍禽圖》被龍美術館競得。徽宗與高宗父子,政治上無所作為,但藝術成就卻非同一般。徽宗善畫工書,愛畫如癡,宣和畫院在他的支持扶植下成了中國歷代皇家畫院之最,他的畫藝亦可稱歷代帝王之最?!秾懮淝輬D》以水墨畫十二種禽鳥花竹,造型精準,墨色清潤,格高韻雅,一開后世水墨小寫意風尚,是他早年作品中之極精者。宋高宗趙構,一生偏安不思恢復,每為后人苛責。但他的書法造詣精深,博取晉唐宋諸大家之長而自成面目,不僅影響了南宋朝野,連元初一代大書家趙孟頫早年亦得到他書藝之沾溉。真草二體書嵇康《養(yǎng)生論》是他當太上皇時所書,在“二王”之外,別有一種樸茂圓熟之趣溢于筆端,而且保存精良,紙墨如新,至今仍是上海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隋人《出師頌》當時因為其作者的歸屬及其高價位(人民幣2200萬)而引起一番爭議,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藝術價值、歷史價值及其經濟價值已得到充分肯定?;剡^頭來,大家不得不佩服當年力爭為國家購得此件的決策者及幾位前輩專家鑒識的超前。
2007年夏秋之交,我在天津藏家的后人手里發(fā)現了一件仇英早年之作《赤壁圖》。從圖上所鈐的乾隆諸璽可以斷定它是《石渠寶笈初編》著錄之物。通過研究,我發(fā)覺它與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仇英《林亭佳趣圖》、上海博物館藏《梧竹書堂圖》有很多相似之處,都是紙本,都是小青綠設色,都似文徵明細筆山水風格。而《梧竹書堂圖》因為王寵的詩題,可以斷定它作于王寵卒前,其時仇英三十歲左右?!冻啾趫D》的創(chuàng)作歲月及其早期風格由此可以決定。三幅畫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山石因為用石綠,其下所打底色“汁綠”中藤黃的成分多,年代一久,藤黃泛出畫面,薄薄的石綠隱退其下,山石都呈一種棕黃之色。這種歲月浸蝕的痕跡作偽者無法模擬,它們從另一個側面證明了這三幅作品應是同一個作者所作。支持我這個觀點的還有其他仇英中晚年的作品,仇氏很多作品中的紅樹、山石、云泉的畫法,雖有蒼嫩之別,卻一脈相承,風規(guī)自具。我為之撰寫了《仇英〈赤壁圖〉簡考》一文〔41〕,得到很多藏家的認同,參與競拍的人極多,而最終拍出了7952萬元的高價,創(chuàng)造了中國繪畫的世界紀錄。中國古代書畫特別是《石渠寶笈》藏品,越發(fā)引起世人的關注和重視。
2009年初,我在海外征得一件《石渠寶笈》藏品吳彬《臨李公麟畫羅漢圖》卷;而幾乎同時,嘉德同事又在國內征集到一件70年前溥儀在遼寧大栗子溝散出的宋人《瑞應圖》卷。我為此寫了兩篇考證介紹文章《宋人〈瑞應圖〉初考》和《須彌百相說上品 吳彬和他的〈臨李公麟畫羅漢圖〉卷》?!?2〕吳彬是一個風格異常特殊的畫家,山水高巍奇險,若真若幻,在明代晚期崇尚瀟灑靜逸的畫壇上有如危峰矗起,令人耳目一新。他的人物畫早中年功力精到,造型逼真,姿態(tài)生動,善于處理故事性情節(jié)。同時學者謝肇淛稱他:“運思造奇,下筆玄妙,遠即不敢望道子,近亦足力敵松雪?!薄?3〕他的晚年則風格大變,人物面相一律畫成長橢圓形,動作亦不多變化,非坐即立。線描也由早期的細勁變化為粗實,無論造型還是筆墨以及布局,都構成一種肅穆端莊的氣象,顯得古樸而有裝飾味。他的這幅《臨李公麟畫羅漢圖》卷顯然是他“運思造奇,下筆玄妙”的中年之作。全卷人物眾多,千姿百態(tài),場面浩大,長達十七米的畫面,分二十余個場景來安排,段落之間則以人物的回眸顧盼作呼應,故聚散有致,龐雜而不紊亂。構思的精到巧妙,令人有觀止之嘆。圖錄印出后,上海博物館先派書畫部專家鐘銀蘭、單國霖來京研讀原作,此后該館正、副館長又專程赴京觀看并向上海市政府申請了1500萬元,希驥競得此卷,可惜競拍者多,他們無力競得,最后此件以4480萬元落槌,被一私企捧歸。
[宋]宋高宗 真草二體養(yǎng)生論 25.1cm×603.6cm 紙本 上海博物館藏
宋人《瑞應圖》卷是宋高宗趙構在靖康之變后匆匆登基,因非正式禪讓,遂請寵臣曹勛編寫了諸多瑞應故事,表彰他登上寶座乃是“上天照鑒,應運而生,非群策群力之所能爭”。并請宮廷畫家按文配圖畫成諸多手卷,分發(fā)各地以作宣傳。就我所見,如今存世共 三卷,一在海外,一在天津博物館,但都是不全之卷。天津一卷僅存三段,且人物臉部大多未曾設色,很多衣飾僅僅染有底色,其上的石青、石綠、朱砂等重彩尚來不及罩染。估計是急于發(fā)去府衙而不得不用半成品將就,宋高宗欲以粉飾自己內心的慌亂可見一斑。但嘉德征得的則是十二段本完卷,連曹勛的序贊亦一段不缺,傳世近一千年了,絹素雖稍有破損,但畫面依舊鮮亮華美。無論人物冠冕衣飾及宮苑建筑陳設,包括山水樹石的藝術風范,到處透露出精麗典雅的南宋宮廷繪畫氣象。卷后董其昌題識稱:“此卷窮工極妍,真有李昭道風格?!彼u甚為精當。從手卷本身鈐有的鑒藏印記看,此卷在明代曾經崔深、司馬、都穆、張鳳翼、董其昌等人鑒藏,乾隆時入清內府,并著錄于《石渠寶笈續(xù)編》,乾隆在卷首作有長跋,對宋高宗偏安江南不思恢復,一洗君親之恥頗多斥責。〔44〕清高宗與宋高宗竟然不期而遇,并在手卷上一論是非。但令乾隆意想不到的是,不過一百多年,他的不肖子孫溥儀,不僅在他舊居的宮廷干起了偷盜的營生,并在大栗子溝為了糊口,又將此卷以一袋米的廉值貿然脫手。當年心高氣傲的乾隆若地下有知,一定會羞愧得無地自容。以后此卷一直被深藏不露,經歷了百年滄桑,“一袋米”在拍場經過激烈競爭,終于以5824萬成交。這件凝聚了九百多年前宮廷畫家集體智慧與高超藝術的畫卷,終于洗盡歷史的蒙塵,再現光華。在一片鼓掌聲中,它被上海龍美術館主人競得。這個從創(chuàng)作開始就帶有濃重傳奇色彩的手卷,其流傳經歷及結果也無不帶著神秘的傳奇色彩。
2010年秋,嘉德征得一件王羲之草書《平安帖》古摹本,我對它的流傳作了考證〔45〕,總結了歷史上十多位著名鑒藏家對此卷的三種鑒考意見:有認為是王羲之真跡的,也有認為是宋摹的,認定它為唐人摹本者為數較多。我從它的裱綾簽題以及元代大鑒定家柯九思的多方藏印及鈐蓋位置覺察到他對此帖的無比鐘愛之情,也從王羲之另一墨跡《思想帖》的題跋中發(fā)現了文徵明晚年對《平安帖》有了更新的認識,而曹溶、梁清標、安儀周等的遞藏則證明了此帖在鑒藏家心目中地位的重要。我發(fā)現,對歷代鑒賞家觀點排比總結,比自己的武斷論定更有效。它讓當今諸收藏家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間,增加了他們獨立思考的樂趣。經過拍場的激烈爭搶,這件半平尺不到的古墨跡最后以3億800萬為識者購得,又一次刷新了中國古書畫拍賣紀錄,引起了中外媒體及鑒藏界的極大關注,彰顯了中國古代名畫及《石渠寶笈》藏品的魅力。
2012年初春,我和胡妍妍在一位朋友那里一次就發(fā)現了三件《石渠寶笈》藏品,它們是董其昌《仿黃公望富春大嶺圖》卷、蔣廷錫《仿宋人勾染圖冊》及《仿宋人設色圖冊》。這三件畫家本人極精彩的作品,亦都以高價拍出,為新一輪藏家所藏。次年,我又在一次公開征集時偶然發(fā)現了一本董邦達《葛洪山八景冊》,每幅有乾隆御題詩,是《石渠寶笈續(xù)編》的藏品。來者得自他們父祖的遺藏,對作者及本冊的價值一無所知,但因為拍出了極高的價位,終于改變了家屬的命運。此后,他們兄妹又數次到嘉德上海辦事處請我鑒定其家傳遺物,二三百件書畫中竟沒有再發(fā)現稍稍可觀的作品。若沒有那次的偶遇,這本董邦達冊是毀是騙,就難以猜測了。
[清]乾隆 行書浴佛日三疊韻詩 26cm×124cm 紙本 1748年釋文: 九龍噴水梵函傳,疑似今思信有焉。已看黍苗霑沃若,更欣椒壁慶居然。人情靜驗咸和豫,天意欽承倍惕乾。額手但知豐是瑞,颙祈歲歲結為緣。浴佛日有結緣之俗。廉纖夜雨枕邊傳,天眷常承獨厚焉。饒有對時增惕若,那無撫節(jié)慶油然。晬盤嘉祉徵圖錄,佛缽良因自竺乾。恰憶去年得句日,果然歲歲結為緣。得失紛如塞馬傳,藉無喜者豈憂焉。都來兩歲光陰耳,恰似一番夢幻然。詎意瓜沈連及蔓,實傷坤衍只余乾。從今更不題新句,便看將來作么緣。先皇后自端慧皇太子薨后至丙寅始舉皇第七子。是日適遇佛誕,再沛甘霖,喜而有作。丁卯周晬,因疊前韻,示意除夕有悼殤之戚,及屆今年佛誕,則后喪又將匝月矣。感昔撫時,回腸欲絕。再疊舊韻并錄前吟,悠悠天路,知同此痛耳。乾隆戊辰清和月御筆。鈐?。呵ㄖ欤?隆(朱) 御書(朱)
[清]張為邦 下元靈佑圖 57cm×312cm 紙本設色 1752年款識:乾隆十七年九月,臣張為邦奉敕恭摹陸晃筆意。鈐?。撼紡垶榘睿ò祝?恭畫(朱)
回憶二十多年來《石渠寶笈》藏品問世的經歷。我們發(fā)覺自己正不期然而然地置身于又一波清宮散佚書畫回歸的潮流之中。20世紀五六十年代掀起的尋訪、征集與捐贈珍貴書畫大潮是文博界前輩努力的結果。而這一波則以商業(yè)的模式進行著,但這種形式的轉換,就像私家收藏逐漸成為當代集藏的主流一樣,無疑是時代的一種進步,它對于保護文物、普及傳統(tǒng)文化藝術起著不可忽視的積極作用。盡管我們的能力、識見與功績都無法與前輩們相提并論,但能為《石渠寶笈》藏品的發(fā)現與回歸略盡綿薄,卻是值得慶幸的。
(注:本文節(jié)選自尹光華《〈石渠寶笈〉藏品的聚散及發(fā)現與回歸》)
注釋:
〔1〕 劉迪、黃國飛:《清乾隆朝內府藏書畫來源考》,《地方文化研究》,2015 年第4 期,第77-79 頁。
〔2〕 分別見臺北《故宮書畫圖錄》第六冊,第十五、十七頁。
〔3〕 分別見徐邦達:《重訂清故宮舊藏書畫錄》,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 年,第45 頁;及楊仁愷:《國寶沉浮錄》,第345 頁。
〔4〕 《欽定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卷十二,子部八,清刻本。
〔5〕 阮元:《石渠隨筆》,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5 年,第169 頁。
〔6〕 見《山水合璧 黃公望與富春山居圖特展》,臺北故宮博物院,2011 年,324 頁。徐邦達先生首先抉出沈德潛“眾眼迷云亦云”的諷刺意味(見《古書畫偽訛考辨》下卷,第67 頁)。
〔7〕 李日華:《味水軒日記》,萬歷三十七年六月四日條,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8 年,第114 頁。
〔8〕 見《石渠寶笈續(xù)編》,《合編》四,第545 頁;《歸去來兮趙孟頫書畫珍品回家展特集》,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7 年,第216-219 頁。
〔9〕 阮元:《石渠隨筆》卷四,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5 年,第70 頁。
〔10〕 《石渠寶笈續(xù)編》重華宮藏,《合編》五,第1568 頁;及《故宮書畫圖錄》四,第53 頁。
〔11〕 《石渠寶笈初編》,《合編》二,第1088 頁。
〔12〕 湯垕:《古今畫鑒》,黃賓虹、鄧實編:《美術叢書》第三集第二輯,神州國光社,民國三十六年(1947),第33 頁。
〔13〕 一見董其昌:《容臺集》別集,卷三,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 年,第621 頁。一見張丑《真跡日錄》李公麟《龍眠山莊圖》后董其昌題跋:“蓋龍眠自運用澄心堂紙,臨摹則用絹素?!保ā吨袊鴷嬋珪返谒膬?,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 年,第398 頁)。
〔14〕 魏平柱:《米芾年譜簡編》,《襄樊學院學報》,2004年第1 期。
〔15〕 陳襄照寧初經歷皆見《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集部三·別集類二,《古雪集》附《陳襄年譜》,上海人民出版社。而米芾《寶青英光集》亦見《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集部三·別集類,上海人民出版社。
〔16〕 趙構:《翰墨志》,《中國書畫全書》第二集,第2 頁。
〔17〕 《故宮書畫圖錄》十六,第113 頁。
〔18〕 以上三詩見劉溥:《草窗集》,明成化十六年劉氏刻本。除《醉仙歌》刊于卷上,另二首皆見于卷下。
〔19〕 張羽:《靜居集》卷三,《四部叢刊》三編印明成化刻本。
〔20〕 薛永年:《〈石渠寶笈〉與書畫鑒藏》,《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5 年第8 期,第78 頁。
〔21〕 吳雪杉:《重華宮賜畫:兼論古畫中乾隆“五璽”全而〈石渠寶笈〉未著錄的現象》,《故宮博物院院刊》,2017 年第1 期。
〔22〕 安岐:《墨緣匯觀》卷三,載《中國書畫全書》第十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6 年,第375 頁。
〔23〕 沈初:《西清筆記》卷一,第十二則,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 年。
〔24〕 阮元:《石渠隨筆》卷八,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5 年,第169、170 頁。
〔25〕 楊仁愷:《國寶沉浮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28 頁。
〔26〕 永瑆:《詒晉齋集》卷五、卷八,清道光刻本。
〔27〕 楊仁愷:《國寶沉浮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29 頁。
〔28〕 韓滉《五牛圖》的流出及回歸經歷可參見楊仁愷:《國寶沉浮錄》,第29 頁。而我在海外所見清代功臣像有好多幅,其中人物開相精準,富有個性,大多為郎世寧所畫。
〔29〕 徐邦達:《古書畫偽訛考辨》上卷,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 年,第88 頁。而楊仁愷認為是抗戰(zhàn)勝利后“在一個小殿寶座墊子下面”找到的。二說稍有異同,因徐老在故宮博物院工作,故采其所說。
〔30〕 朱家溍:《故宮退食錄》下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年,第766 頁。
〔31〕 溥儀:《我的前半生》,北京:群眾出版社,1982 年,第148 頁。
〔32〕 同上,第69 頁。
〔33〕 楊仁愷:《國寶沉浮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32 頁。
〔34〕 同上,第37 頁。
〔35〕 溥儀:《我的前半生》,北京:群眾出版社,1982 年,第144 頁。
〔36〕 胡嗣瑗:《直廬日記》,三月十八日、十九日條,有具體畫名的為“四月初七”所載。
〔37〕 楊仁愷:《國寶沉浮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38、44 頁。
〔38〕 徐邦達:《重訂清故宮舊藏書畫錄》,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 年,第3 頁。
〔39〕 楊仁愷:《國寶沉浮錄》,溥儀逃亡及散佚書畫資料皆得自此書。
〔40〕 參見鄭重:《海上收藏世家》,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 年,第18、339、340 頁。
〔41〕 見中國嘉德二七年秋拍賣圖錄。
〔42〕 見中國嘉德二九年春拍賣圖錄。
〔43〕 謝肇淛:《五雜俎》,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 年,第35 頁。
〔44〕 《石渠寶笈續(xù)編》,《合編》五,第1526-1530 頁。
〔45〕 見中國嘉德二一年秋拍賣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