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文
工齡滿四十年后,張郎中漸漸患上了職業(yè)倦怠癥。想想也是,從十八歲跟老師學習診脈起,天天替病人把脈,左右手的三個指頭都把出了一層厚厚的老繭,走在大街上,隨眼一望,熙來攘往的人流里,總有三五個人向他問好,不用說那都是讓自己把過脈的人。他粗略算了下,這四十余年里,他至少替人把了兩百萬次脈,能不倦怠嗎?
要說這種倦怠,也是比出來的。小區(qū)里幾個來往密切的要么退休了,要么辦了內(nèi)退,只要天氣好,他們就相約騎自行車去郊外的水庫里釣魚。張郎中原本并不喜歡釣魚,可老哥們兒那么熱衷,又加上幾次在小區(qū)相遇,哥們兒幾個爭相送他幾條活蹦亂跳的優(yōu)質(zhì)魚,張郎中就有些心動了。心動支配行動,不幾日,張郎中便在一位好友的推介下,買回了一根價值不菲的魚竿,只等一退下來便加入他們的行列。
就在張郎中憧憬退休生活的時候,院長找他談話了。院長說,中醫(yī)越老越是寶貴人才,夸他三個指頭勝過B超準過化驗,甚至盛贊他醫(yī)德高尚為醫(yī)院贏得了良好的社會聲譽。實話也好,奉承話也好,落到實處就是要留張郎中不僅繼續(xù)坐診,還讓他帶幾個剛剛招聘來的研究生。誰知,院長話剛說完,張郎中連連搖頭,絲毫不給院長進一步做工作的余地。
退休前的一天,院長掛了個號,等門診室里就剩下張郎中一人時,徑直走進去,坐下,也不閑話,直接擼起袖子把手腕往桌上一放,說:“趁你還在醫(yī)院上班,今天好好給我把一次脈?!?/p>
“院長不管什么時候需要我把脈,一個電話,我隨叫隨到?!睆埨芍忻Σ坏貜埩_著替院長把脈。
“不?!痹洪L接上話說,“你一旦脫下我們中醫(yī)院的白大褂,我就是病入膏肓,也不會找你。”
張郎中自然明白院長是在生他氣,但他去意已決,也就不再說什么,伸出三個指頭開始替院長把脈。
把完脈,看過舌苔,張郎中說:“院長,您是陰虛火旺,我給您開幾服藥吧?”
院長搖了搖頭說:“我這病你能治,但不需要吃藥。”
張郎中望著院長,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院長也望著張郎中,這才道出心里話:“那幾個研究生光有理論水平,把脈還沒入門,你要是不帶他們一程,我這陰虛火旺恐怕吃再多的藥也沒有用……”
張郎中沒有勇氣再望著院長,將臉朝向窗外,院長見狀,知道張郎中是鐵了心要退休,再強留只會讓彼此尷尬,便收回手臂,悵然若失地走了出去……
就這樣,張郎中如愿辦了退休手續(xù),身如脫籠之鳥,將釣竿一拿,天天隨老哥們兒一起去水庫垂釣。
郊外的水庫,山清水秀,天光云影,張郎中置身其間,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洗了一次,好不愜意,他分明已不再是一個郎中,而是寄情于山水的一位釣翁。
一日晚歸,不想被一位老患者在小區(qū)門口截住了。老患者見了他像見了救星一樣說:“張郎中,我可等到您了,您給我看看,我吃了二十多服中藥,怎么一點兒效果也沒有?”邊說邊掏出一張?zhí)幏焦{給他。張郎中接過來看了看,示意患者隨他在路邊的一條石凳上坐下來,然后替他把了一會兒脈,又看了一下舌苔。做完這些后,張郎中眉頭緊鎖,看來院長對他說過的話并不夸張,他只好將患者帶到家中,給他重新開了一張?zhí)幏剑⒔淮艘恍┦马棥?/p>
打這之后,張郎中釣魚的激情直線下降,后來干脆不去了,賴在家里這里尋尋那里覓覓,連幾本蒙著灰塵的線裝藥學書都翻了出來,扔得床頭茶幾上到處是書,愛潔凈的老伴一邊數(shù)落他,一邊把他翻出的書又收歸原處。可沒過多久,他又把當年老師送他的《圖解中醫(yī)脈診入門》《中醫(yī)診斷基礎(chǔ)學》等書和自己早年把脈坐診的日記翻了出來。
一天深夜,老伴被說夢話的張郎中用腳蹬醒了,她一骨碌坐起來,只見張郎中正在說夢話:“你這是陰虛火旺……需要吃當歸、川芎、黃芪……”
老伴揭開被子一看,原來張郎中右手在跟左手把脈。老伴笑了,將他推醒說:“你這病我能治……”
張郎中睜開眼,吃驚不?。骸拔业牟∧隳苤??你會把脈?”
老伴努了努嘴,示意張郎中看他的手,張郎中低頭一看,忙將右手指從左腕上移開,苦笑著問老伴:“你說說我這病怎么治?”
“只要一味藥,當歸。”
張郎中若有所悟地望著老伴。
“我昨天已經(jīng)打過電話,院長說今天一早他開車來接你回醫(yī)院……”
“當真?”
“要不,我能治你的病?”
“真是知我者老伴也?!睆埨芍邢渤鐾猓f著就要披衣下床,老伴一把奪過衣服,嗔怪道:“才三點,你給我睡覺?!?/p>
張郎中求老伴把衣服給他:“還睡什么睡?是我辜負了院長,我得去負荊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