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彎
鄉(xiāng)村的早晨由不得人一直懶懶地戀在床上。窗外樹叢間一撥撥不知名的鳥兒,還有父母養(yǎng)的那些雞和鵝,此起彼伏的叫鬧聲從五點鐘起就一直沒消停過。
東子起床到門外,見父親正用白鐵皮做的那種圓形燒水爐子燒開水,塊狀柴片擱進去,火苗夾著煙呼呼往外竄。爺爺也早起來了,一手拄著拐杖,靜靜地靠在門東邊的檐墻上看著。
東子勸過父親,電水壺燒開水,快,簡單,也便宜。父親說,田都返包給村里了,如今當“地主”了,一個大早上不找點事干,心里缺什么似的寥得慌。撿柴,生火,燒水,幫你媽燒個早飯,一個早上就過去一半了。
一直以來,在父母的意識里,早晨是一天里與上午、下午一樣區(qū)分得十分明確的時間段,“一趕早二趕飽”是父親的口頭禪,他總是搶在早上把一天里要做的事做掉許多。
當所有的水瓶裝滿熱水,父親熄滅爐子,對東子說:“鍋里煮的綠豆粥也該好啦,你們先吃吧,我嫌燙,先到圩里的七擔塘去扳一些茭瓜、打一些蓮蓬子回來,給你們嘗個鮮?!?/p>
東子依稀記得,七擔塘是他們家最遠一塊田地的名字,距離村莊三四里路,在大圩的中心溝旁。那里有一方水面不小的荷塘,一灣溝灘長滿野茭瓜。
父親折身去屋里推他的三輪電動車。東子說:“開我的車去吧,我也去圩里轉轉?!?/p>
父親愣了一下,望一眼墻邊的爺爺,說:“也好,把你爺爺帶上,一道去田野串個風?!?/p>
東子看見爺爺?shù)难凵窭锫^一陣欣喜的慈祥。
父子倆合力把爺爺攙扶到后座上,東子發(fā)動車子,朝村外田野開去。
圩野中的混凝土路面很平直,沒有城市那種修剪得整齊劃一的行道樹,兩邊是低矮叢生的綠油油的雜草,零星開著一些不知名的小花,這讓路面顯得更亮眼更干凈。路上很少行走的人,往來多是電瓶車,或者從外面辦事、鎮(zhèn)上趕集回來的轎車、貨車。
東子把車開得很慢,會車時,認得爺爺?shù)娜撕蜖敔敶蛘泻簦骸袄霞一铮瑤O子到田頭里來逛逛?”
認得父親的人和父親打招呼:“不做地了心里癢癢吧,這三代人開個車子去圩里兜風?”
車窗敞開著,爺爺?shù)难垡恢倍⒅巴?,嘴里喃喃道:“就是這條下圩田的路,一晃幾十年啦?!?/p>
東子心一酸,他聽父親說過,爺爺?shù)囊粭l腿就是瘸在這條路上。
那年“雙搶”突降雨,他們家七擔塘田里的稻把子還堆放在田埂上。廣播里說至少三四天的連陰雨,爺爺不忍心讓那些金子樣的稻谷生出白芽來,頂著雨,用那種兩頭包鐵的尖擔,將稻把子一擔一擔往村頭的曬場上挑。尖擔挑稻把子中途是不能歇息的,爺爺有力氣,從來都是用尖擔一趟趟地往返。
但那一次,赤腳的爺爺太急了,在這條當時僅一米來寬、滿是泥濘的鄉(xiāng)路上狠狠地摔了一跤。本以為紅腫的腿疼過一陣就沒事了,哪知幾天后不見好,被人抬到醫(yī)院,已錯過最佳治療時間,一條腿再也不能平穩(wěn)地走在他心心念念的田野上。
在外打工的父親回來接過種田的擔子,并做了隊長。他挨家挨戶地動員,說服整個村莊的人,重新調劑田畝,把這條路加寬到三米,鋪上石子,然后家家戶戶添置了平板車、拖拉機甚至小四輪,從此結束了稻把子肩挑人擔的歷史。
東子在城里結婚的那一年,這條路經(jīng)國家撥款拓建成四米寬的水泥路。他買了車,從城里的小區(qū)到村里的家,一腳油門,一個小時多點的時間。
眨眨眼,七擔塘到了。父親套上長筒靴,猴急地走進灘地茭瓜叢,一會兒工夫扳出許多白凈凈的茭瓜,喊東子:“來,抱到后備廂里去,下午回城里帶一些?!?/p>
車后門的窗玻璃一開到底,爺爺在后座上看著忙活的父子倆,忽然念出一句俗諺來:“茭瓜不是菜,八月把肚(子)帶?!?/p>
不遠就是荷塘,遲開的荷花和早熟的蓮蓬子在荷葉中搖曳,東子問爺爺:“爺爺,那個說荷葉荷花的謎語怎么說來著?”
“大在上面遮風擋雨(荷葉),娘在水下受苦受難(蓮藕),兒子生的飽鼻大眼(蓮蓬),女兒生的個個好看(荷花)?!睜敔斖伦钟行┠:?,但東子每一句都聽得清晰明白。
選自《安徽文學》